馬永超


摘 要:著名建筑家、建筑學者漢寶德先生從中國文化的視角切入,深度剖析了中國傳統建筑在形式中的“生命”意象、空間中的“生命”追求和自身演化中的“生命”特征,提出了“生命的建筑”的概念,不僅展現了中國傳統建筑的文化特質與獨特美感,也對“文化”的中國建筑史述、史觀的建構具有啟示意義。同時,對于近年建筑學界所注重的“生命”關懷也提供了一個“科學”以外的“藝術”視角。
關鍵詞:生命;漢寶德;建筑;文化
“生命的建筑”,是近年來建筑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其含義多指從生命科學或科學服務生命機能的角度探討建筑的存在形態,且其指向多面向未來而非過去。而本文之“生命的建筑”,則是漢寶德先生從中國文化特質上對中國建筑進行推演所得出的一個概念。漢寶德認為,“生命”的基底就是求生存與繁衍的原始欲望,而中國文化對此并沒有發展出約制的機制,而是通過“包裝”努力“把這些欲望美化和神圣化”[1]。中國傳統建筑以其特有的形式與空間反映了這種“包裝”,并因此呈現出自身的“生命性”特征。
一、建筑形式中的“生命”意象
建筑形式,是“內部結構與外部輪廓以及整體結合在一起的原則”[2]。它涵蓋建筑的材料、結構、造型和裝飾等諸多方面。由于中國傳統建筑的“組群”性質,還應將其組合形態也包括在內。漢寶德認為,中國傳統建筑的形式布滿了“生命”意象。
(一)象征“生命”的材料與結構
中國傳統建筑始終以木頭為主體材料,學界對此說法眾多[3],漢寶德認為這與木材的“生命”象征性有關。木頭被視為可以天然、直接地表達“生命”意象,更適合于服務鮮活的“生命”。因此,盡管在漢代已出現了高水準的磚石技藝,但中國人仍執著于木頭這種象征“生命”的,“被我們視為當然、自然、必然的建筑材料”[4]。
而由木頭組合而成的骨架結構,也被漢寶德認為是自“生命”象征性出發的自然結果,它們在形式上可被視為對樹木“生命”姿態的一種象征性模仿與再現。一根木柱可被視作一棵大樹的樹干,而柱列則“暗示了樹林之象”[5]。中國人幾千年來就是在這種“生命之樹”的“叢林”中安頓著自己的一生。因此,在漢寶德看來,中國傳統建筑的木骨架結構并非如李允鉌所言是“結構”理性的產物,也非林徽因所謂“在科學美學兩層條件下最成功的,登峰造極”的技藝[6],而是中國人的“生命觀”在建筑結構上的一個顯著特色。
(二)注重“生氣”的建筑造型
中國傳統建筑以曲線起翹的屋頂輪廓為最富盛名的造型特征,對其形成與發展,學界也多以“結構”機能加以解釋。但漢寶德認為,這并不能說明中國人對曲線,特別是對翼角起翹的執迷。他從中國文化精神分析,認為中國人從自身“潛在的恐懼、希望、欲念與情緒”中發展出“超自然真實”的“神話”,進而再發展出更加人性化的,用以安慰現世生命的“仙話”[7],這成為中國人偏愛飄逸、流動藝術造型的來源。
這種“造型文化觀”反映于建筑,最突出的表現就是翼角起翹。漢寶德認為它產生于六朝時期[8],是以結構方法對繪畫中“氣韻生動”原則的一種表示。而當曲線起翹的屋頂與木柱支撐系統配合時,建筑的“失重感”會更加強烈,從而產生“如鳥斯革,如翚斯飛”的靈動之美。
(三)強調“趨吉避兇”的建筑形態與裝飾
中國傳統建筑,尤其民間建筑極為講求“風水”。而漢寶德認為“風水”的作用“就是求生的機制,其目的不過是接納生氣,排除煞氣而已”[9]。“風水”對中國建筑影響巨大,以至于漢寶德認為“自明代以來,風水實際上是中國的建筑原則”[10]。
對“趨吉避兇”的強調在建筑裝飾上得到最直接和最具美感的體現。它們在形式上常表現出一種漢寶德所謂的“感官主義”傾向,即設色豐富大膽,異常亮麗和喜慶,符合中國人對“生命”活力的理解。而其內容則始終無法擺脫“趨吉避兇”的主旨。如官式建筑屋脊兩端的“鴟吻”、屋山上的“懸魚”“惹草”,以及垂脊、角檐上的“瑞獸”等都象征著吉祥的寓意。明清以來,象征威力的“龍”形裝飾更是無處不在。而民間建筑雖受“禮制”約束,但卻極其聰慧地利用漢字“形通意同”的特征,使用象形、諧音等手法,形成豐富的吉祥圖案,處處表達著對生命的熱愛。
二、建筑空間中的“生命”追求
建筑的空間,多包含平面與立體兩個層面。但漢寶德認為中國建筑“沒有多少立體性”[11],故其所討論的空間,多指平面空間。他認為中國傳統建筑對原始“生命”欲望的“包裝”,除建筑形式外,還體現在以獨特的空間秩序來安頓人的“生命”追求。具體表現為講求“對稱”的空間布局、“內向性”的院落空間圖式、主從分明的空間倫理以及宅、園分立的空間功能劃分四個部分。
(一)以“人”為觀照的“對稱”法則
漢寶德認為,中國人是以“對稱”的人體形態為觀照來構建建筑形態的,以滿足對均衡、平和的心理需要。而當“對稱”的法則擴展至建筑組群時,便形成中國建筑乃至城市布局中的“中軸線”概念。中國人的“生命”,必然要在這種符合于人自身形態的空間格局中才能得到安頓。正如漢寶德所言:“你面對一座左右對稱、兩翼舒展的建筑,乃能與你對自己身體的體會相融合,而感到一種精神的和諧。你若不能與它面面相對,就不能得到聲氣相應的精神效果。”[12]
(二)“內向性”的院落空間圖式
中國文化以家族為基本社會組織單元。因此,漢寶德認為家族集居天然的“向心性”與“排外性”可以具體地反映于建筑空間中,那就是“形成獨特的院落型居住建筑形態”[13]。中國傳統建筑群的平面生長邏輯正是以“院”為基本組織單位而擴展開的。院落這種對外封閉、對內開敞的“內向性”空間圖式,不僅能凸顯出家族的住居理想,也能為中國人普遍缺乏的內省精神提供一方可修行的適宜天地。因此,為了保持這種空間的向心性,漢寶德認為中國院落的寬度,包括房子的進深都不會肆意擴大,如果對空間有更多的需要,中國人寧愿另建一重院落也不會輕易破壞這種空間格局。
(三)主從分明的空間倫理秩序
“和諧”是中國人“生命”追求的重要內容,其往往借助于“秩序”來呈現。而中國的禮制正是以倫理關系來建構秩序的一套社會等級規范。其作用于建筑,就是使建筑空間也像人一樣有著主從尊卑的等級關系。有學者曾將“禮”在建筑等級制度中的體現概括為“數”“質”“文”“位”四種列等方式[14]。其中空間的倫理等級關系主要通過“位”的限定來實現。漢寶德認為這直接在其不同的名稱中就能反映出來。他在談論中國文字與建筑的關系時,曾提到中國文字語音中所暗含的價值判斷[15]。如“上、下”“主、次”“高、低”等本意指示方位、次序和位置的字眼,都具有本意之外的道德意義。因此,在中國建筑體的空間配置關系上,“正房(主)”“廂房(輔)”“耳房(偏)”等代表了各自的主從地位;在建筑內部空間劃分上,“明間(中心)”、“次間(從)”、“梢間(末)”等名稱也表達了尊卑之分。總之,每一個建筑空間都有其各自“應得”的“名分”。
(四)宅園分立的空間功能劃分
漢寶德認為中國文化如“陰陽圖”般有著內在的對立統一。這種對立體現于對“生命”的價值追求,主要表現為“善”與“美”的矛盾。漢寶德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每天都要經歷幾次精神狀態的轉換”[16]。而作為生活環境的建筑必須要為這種“轉換”提供妥當的空間安排。其結果就是作為正式生活空間的“宅”與作為非正式生活空間的“園”在空間上的分立。
盡管宅與園都統一于“家”,但宅更偏向于“生命”價值追求中“善”的一面,是上述“禮制”作用于建筑的主要范疇;而園則更傾向于對“美”的價值追求在生活環境上的表達。宅負責“道貌岸然”,園只要“詩情畫意”;宅嚴格遵照建筑營造的倫理制度,園則“任性”地安放“一種刻意的生活的放縱與綺想”[17]。這種“統一”中的“分立”確實有助于妥善處理兩者之間的矛盾。特別是當“禮制”越來越僵化,束縛了人性的活力與創造力時,“園”就成為中國文人在建筑藝術上的精神寄托。因此,漢寶德稱園林藝術是中國建筑在“禮制”限制下找到的一個“漏罅”。
三、建筑演化中的“生命”特征
中國傳統建筑的形式與空間中所包含的“生命”意象和“生命”追求,足以為其作為“生命的建筑”提供充分理由。但中國傳統建筑的“生命性”不僅體現在其所包含的“生命”內容方面,還體現在其自身演化中所呈現出的“生命”特征方面。
漢寶德謂中國傳統建筑“隨著主人的生命節拍而存在”[18],是對其“生命”特征的詩意表達。它的含義是指建筑本不存在“自主”生命,其“生命”是由“人”所賦予的,并在與人的互相觀照中呈現出一種“生物性”的有機特征[19]。
(一)建筑的“壽命”以人之生命為度量
在漢寶德看來,西方建筑尤其宗教建筑,從其“紀念性”意義上來講也屬于“生命”的建筑。因為“紀念性是一種獻身”[20],他們會“不計成本,不計歲月,用最堅固的材料,刻畫最細致的紋樣,建造最牢固的殿堂,以期千秋萬世”[21]。 但“早熟”的中國文化雖因肯定“生命”而有“長生”的癡妄,從但理性上并不真正相信永恒,而是承認并接受生命的有限與無常。這種思想反映于建筑上則表現為一種“固作千年事,寧知百歲人”[22]的現世主義務實態度。
漢寶德認為這種務實態度在建筑設計與施工上有鮮明體現。首先,在材料上,中國傳統建筑并沒有因石材的耐久性而棄用木材,也沒有因木材的“生命”象征性而對其質地、肌理、色澤等產生“道德主義”的苛求。以至于同一座建筑,其施工所使用的木材種類未必統一,也不會執著于使用完整、優質的大型木材。后期中國宮廷建筑中“合成木材”的使用,就是這種務實主義的典型表現。其次,在施工上,中國傳統建筑,尤其民間建筑,并沒有表現出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無論木質結構還是磚石結構的建筑,都常常采用容易搭建的“便宜”做法,并不求其完全精準,這也是務實主義的典型表現。最后,在裝飾上,中國建筑雖注重形色之美和“吉祥”寓意,但卻表現出“表里不一”的特點。漢寶德曾列舉其在臺灣看到的廟宇梁棟裝飾的正反面之別。其雕鑿之美大多呈現在神像所面對的那一面空間,而另一面空間則雕鑿較少甚至完全無雕飾。
務實的結果,就是建筑成為一種服務于人生的工具,并且與人一樣具有了“生”“老”“病”“死”的“生命”現象。
(二)建筑的“命運”應合于主人的悲歡離合
中國傳統建筑的“生命”有機性,還體現在其“命運”與其主人命運的同步。漢寶德認為,一個人或其家族的興衰、榮辱,是可以從其建筑上得到忠實反映的。新建筑的產生往往標示著主人發跡的開始,體現著主人的“高光”時刻,而這也是其建筑富麗堂皇的“巔峰”。同樣,主人敗落,建筑的規模、尺度等也都會跟著降低、破敗。而當主人更換,建筑的生命也跟著轉換,開始了另一場“生命”的“輪回”。因此,漢寶德認為中國建筑“雖無永恒的定向,卻有永恒的事實”[23]。
總之,中國傳統建筑應合于中國人“變動不居”的人生,呈現出有機性的演化。當把這種演化擴大到整個歷史進程中看,可以發現其形態演變也是應合于中國文化的演變的。因此,當梁思成、林徽因以西方結構理性主義為價值評判標準,對中國建筑劃出起源、成熟、衰落三階段的線性歷史框架時,被漢寶德稱為是一種“去史實遠矣”的偏見[24]。其認為中國建筑文化雖一脈相承,但因文化大勢之變化而產生不同的建筑景觀。它們本質上是對中國不同時代文化的獨特性的反映,是不同的建筑[25]。
四、結語
漢寶德從中國文化的特質出發,在建筑形式、建筑空間和建筑演變三個層面為中國傳統建筑建構了一個“生命”體系。在此意義上,幾乎每座建筑都可以被視為一個會“呼吸”的“生命宇宙”,中國人正是在其包裹與護佑中應對人生的各種喜怒哀樂,也在其中放縱自己的欲望和消耗短暫的生命。而這種“生命性”,也給我們展現了中國建筑不同于西方的獨特“紀念性”方式,即并非以“不變”求得“永恒”,而是緊貼著中國人的生命脈動在不斷地“變”中實現其“不朽”。無怪乎漢寶德在為中國建筑下一個總綱式定義時,稱其為“人生的建筑”(Architecture of Life)[26]。“人生”,正是中國傳統建筑之“生命”的賦予者,也是實現其“生命”價值的服務對象。了解這一點,不僅能為界定和接續中國的建筑傳統提供新的路徑,也能為當下建筑界所倡導的“生命關懷”提供一定的思考。
參考文獻:
[1][4][5][8][9][11][12][13][15][16][17][18][20][21][23][25][26]漢寶德.中國建筑文化講座[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23,249,28,30,27,215,227,193,153-160,203,204,27,187,187,199-200,79,178.
[2]程大錦.建筑:形式、空間和秩序[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08:34.
[3]李允鉌.華夏意匠:中國古典建筑設計原理分析[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14:29-33.
[6]漢寶德.明清建筑二論·斗拱的起源與發展[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6.
[7]漢寶德.物象與心境:中國的園林[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27-53.
[10]漢寶德.建筑桃花源[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129,4.
[14]侯幼彬.中國建筑美學[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174-178.
[19]漢寶德.建筑母語:傳統、地域與鄉愁[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71.
[22]計成.園冶[M].倪泰一,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7:38.
[24]賴德霖.中國近代思想史與建筑史學史[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2:34-35.
作者單位:三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