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實
從一個漩渦跳進另一個生活的漩渦里,雀躍著,歡喜著,無奈著,總之,我不斷飄搖著。
這段時間,天一直沒有晴過。有時候大早上起來還是晴空萬里,但半上午不知道從哪里飄來幾朵云,齊齊地壓著天際線。不一會兒,云的顏色就從潔白變成鉛灰繼而又變成了墨黑色,等人不注意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就刷刷砸了下來。我站在二十五樓的辦公室,看著這雨砸向屋頂、砸向面前的窗玻璃,砸向樓底下的樹、花園里的花草,砸向裸露在外的一切。
只消片刻水汽就漫上來了,在半空中凝成一張厚重的雨霧大網,模糊、冷峭,擾人視線。從這張網里看出去,只能看見一片迷蒙,大廈、醫院、小區民房和遠處的山巒都被鎖住了。不多時,流淌在半空中的水汽就會從窗縫外面溢進來,一點點滲進辦公樓。雨霧穿透燈光,以至于從這被“滲透”了的燈光看過去,都覺得對面的人有些恍惚。似乎在這雨霧天里,人都只能隱約看見自己,而看不見其他。
站在窗前看雨時,我總覺得這樣的雨是帶著點怒氣的,所以才砸得這樣肆無忌憚,聲勢浩大。它怒吼著砸過來,沒有人敢迎頭對上它,撐著傘的也得掂量著手上的力道,只得縮著身子把傘舉得很低好讓自己不被路過的雨砸濕;而那些沒有帶傘的人,早就四散而開,紛紛去尋避雨的地方了,這樣的鬼天氣里,哪個敢冒雨前行;花草被這樣的雨砸過后,個個只好垂著腦袋低著身子;至于路邊的樹,因為它們的根深深扎在地底,風雨撼不動它們分毫。確實,沒有根的或者根系淺的才畏懼風雨。
這幾天,我被這樣的雨砸過兩次。恰巧是下班,趕上這樣的雨,騎車的時候只得一只手扶握車把,一只手撐住雨傘,傘得越低越好,最好頭能緊挨著傘骨和傘布,這樣子,才能躲避砸過來的雨。雨點砸向頭頂的傘布,發出“嗒嗒”的聲音。騎行在風雨里,我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雨的大勢,劇烈、兇猛、嘈雜。一路上,撐著雨傘的手得格外使著勁兒,腳上踩著的車輪得慢,眼睛還得注意四周來往的車輛。這樣艱難地騎行十分鐘,等車子停在我那間小門的門口時,才發覺頭上已經膩了厚厚一層汗。
鉆進小屋,開燈,屋里亮堂了,也安靜了。
老實說,我不喜歡城里的雨,太兇。
我們村里的雨不是這樣下的,村里的雨細細的,密密的,輕輕地落到人的肩頭,帶著萬千情義;落到樹上、草上、花上,也是這般輕柔,生怕砸壞了它們。有時候一陣風吹來,斜風裹著細雨,飄飄搖搖,忽忽閃閃,真夠輕靈。
這時候,大家都不忙著躲雨了。在田里勞作的農人仰面朝天,任雨飄到自己臉上,用臉來感受雨的威勢。等臉上落滿雨了,就隨手抹開。雖然不忙慌回家了,但手上的動作必須得加快了,他們得在一場大雨到來之前侍弄完今天的活計。
在田埂上玩鬧的孩子們也不忙慌回家,家里大人還沒開始喊他們呢。于是隨手撿來一根枯枝,握在手里,對著路邊的野草一頓亂劈亂砍,頓時草歪了,花折了,孩子們哄笑成一團后,繼續在田埂上瘋跑。跨過一個水渠,跑過一個泥坑,后人踩著前人的腳印,前人踩著草的身子,在荒草成片的田里跑跑跳跳,愣是跑活了一片田野,一個村莊。
在野地里閑散養著的雞鴨鵝,這么點雨,也不慌忙,兀自走著。得等雨下大起來,它們才開始尋草垛、柴堆、門縫來躲雨。
谷場里曬著的谷子,竹竿上晾著的衣服被子,竹床里曬著的棉花已經收拾妥當了,整個村子都準備好了,靜待一場雨的到來。孩子們回家了,農人也扛著鋤頭走在歸家的路上,雞們老早就尋著合適的點躲起來了,至于鴨和鵝,它們不知道什么時候下到池塘去了,隨它們去吧。
老人們都聚在村口郭家的屋檐下看雨,那地方是村里的廣播信息傳遞中心,常聚著一堆人,男人女人老人都有,就是沒有小孩子,孩子們早在吆喝聲里回家了。郭家的長凳方凳、高凳矮凳,還有馬扎已經全數拎出來了,年長的各占著一個位置,零星幾個中年人蹲在門檐下抽煙。郭家爺爺是遠近聞名的竹匠,眾人歇在他家門口侃天侃地的,他也不搭腔,還在原來那位置侍弄手上的竹子。
“雨落大了。”人群里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方才還吵鬧的一群人都靜下來了,木木然望向屋外的雨。“是吔,這雨真大。”不遠處,吉慶伯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牽著他家的牛慢慢走進村口,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吉慶佬,來歇會噠,身上淋濕冒?”郭家奶奶喊他進來躲雨,鳳英奶、三華舅也附和著,讓他進來躲雨。
“算著,我先把牛牽回家啰。”他嘴里搭著話,眼睛看向牛。
“呦呵,呦呵。”他嘴里喊著,先前停下來的牛重新動起來,嘴里也“哞哞”叫喚兩聲。
只一會兒,吉慶伯和那頭牛就消失在轉角。那是村里唯一一頭牛,吉慶伯也是村里唯一養牛的人。
雨越下越大了。在草垛下、柴堆旁躲雨的雞淋濕了翅膀,紛紛往屋檐下、人堆里逃竄。這些雨不砸人,整個村子有大片大片的地供它們落,所以它們不用落到人身上。它們落向田野,落向池塘,落向稻田里的谷子,落向田埂上的豇豆架,落向菜園里的小蔥韭菜上,最后全部落在泥土里。整個村莊都落在雨里。
雨落得那樣鄭重,那樣肅穆,那樣輕柔,那樣珍惜。雨關心村莊,關心田野,關心稻田里的秧苗,關心田埂上的豇豆架,關心菜園里新種下去的茄子秧辣椒秧,關心滿地的油菜花,關心小河里的漲勢。村莊靠太陽活,村莊也靠雨活。所以當人們嘴里念叨著“這雨該停了吧,再落下去,要遭殃了”,于是,雨停了。
城市里沒有雨要關心的,所以,它才砸得那樣兇。鋼筋水泥混凝土的世界里,沒有一片地需要雨的澆灌,需要雨的撫摸,城市里也沒有人眼巴巴地看雨,沒有人嘴里念叨著“別下了,再這樣下,田里的稻子就完蛋了”。
城市有一切可以對抗雨的辦法。城市不靠雨活。
但我是村里的人,我是村莊的一部分。我在村里時,村里的雨不落向我。可是我來到城里后,城里的雨又不認識我,所以城里的雨總是砸向我。有好幾次,我在心里吶喊:“雨啊,你忘記了嗎?是我啊,我是那個在田埂上瘋跑的孩子啊。”但是,這樣的吶喊往往沒有用。我知道,只有當我重新回到村莊,雨才知道我是村莊的孩子,雨才不會落向我。
村里的雨停了。村口老郭家的人開始散了,只留下一把把凳子排在屋檐下。男人們回家換了雨靴,扛著鋤頭重新走向田野,他們要去看看稻子,也許雨下大了點,得挖溝放點水。待會還得去看看豇豆架,有沒有被雨打斜了,打偏了。菜園里田地里都得走一遭呢,雨來一趟村莊,人們得看看它在村里走過的路。
城里的雨停了。城里沒有人關心一場雨的停歇,雨走過城里,只是潮濕了地面。
我望著窗外,喃喃自語:“雨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