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趙鳳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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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聞葉廷芳這個名字,我以為是個女的;加之他曾為全面放開二胎政策鼓與呼,便愈發以為是位女士。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在某雜志封面上看到頭戴黑呢禮帽,身穿黑呢長大衣,一幅洋派氣象和謙謙君子范兒的他,才得知這是一位氣度不凡的翩翩紳士。尤其他骨子里透出的那種含蓄優雅和歐范氣質,看上去像是一位僑居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的華人,又仿佛是從德國穿越到中國的歸國華僑。使我不禁聯想起電影中行色匆匆地在街角處的大風中穿行,用力按住頭頂黑色禮帽的紳士。他這種沉穩自持的高雅情致和名士風范給我這個樂于探究肖像背后心理景觀的攝影師留下了深刻印象。
然而,令我不勝唏噓的是,這樣一位氣質高雅、內外兼修的長者,上蒼卻跟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讓他像維納斯一樣缺失手臂。關鍵是這手臂并非先天性缺失,而是因農村人的愚昧和落后的醫療被人為耽誤和“葬送”,我為這種美好事物被撕碎的悲劇痛惜不已,想象著當年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何以承受得起這樣的厄運襲擊??蓴嗔吮鄣泥l間少年并未沉淪,反而迎難而上躋身上流,逆襲為北大學子、著名德語文學翻譯家、蜚聲國際的著名學者,傳奇般地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他一只手做了別人兩只手都無法做到的事,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我頓時驚為天人,決定放下手中正在進行的其他名家采訪,第一時間先走近他,去探究這位有著強大精神內核和獨特生命體驗的智者的精神世界。
我第一次約訪葉老是去年的6月,當時正值北京第二輪洶涌的疫情,但對于我們這兩個傳播中國文化火種的勇士來說,沒有什么能阻擋我們對知識的向往。那天,我撥通了葉老家的電話,表達了想采訪他的愿望,電話那頭的他毫不含糊地答應了,我倆似乎都沒把疫情放在眼里,但我們約定彼此都戴好口罩。兩天后的清晨,我按照葉老指定的路線來到位于朝陽勁松的社科院宿舍樓,推門進入,只見葉老已穿戴整齊地坐在朝南書房的一張芝華仕沙發上等我,面前茶幾上放著一份我事先發給他的采訪提綱。他身著一件整潔熨帖的藍色襯衫,嘴角掛著慈愛溫潤的笑容。早上9點的晨光穿窗而過,在他飽滿睿智的額頭上灑下一圈光暈,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東方名士與西方雅士相融合的味道。他坐擁的這間十平方米左右的狹長書房雖面積不大,卻書香四溢,異域風情濃郁,兩壁的白色書柜里整整齊齊擺滿了精美厚重的書籍畫冊和琳瑯滿目的工藝品,幾尊造型獨特的木雕、根雕和古代四大美女雕塑在窗臺上妖嬈地飛舞展姿,于清雅脫俗、和諧靜謐中彰顯著主人的文人雅趣和藝術格調。
我從他落座的芝華仕沙發打開話匣,我說這沙發跟許淵沖家里的一樣,只是許老家的沙發已被歲月蹂躪得破舊斑駁,而他家的沙發卻保養打理得很好。葉老說,這沙發是周國平的愛人郭紅15年前陪他去買的,全套一共四件,總價值一萬多元,因家中空間有限就只買回三件,花了9500元,這個價格如今已經買不到了。提到同為翻譯家的許淵沖,葉老說許老是個純粹的翻譯家,專業就是翻譯,而他重文輕譯,其實更想當個作家。所以一生翻譯的作品不算太多。在他看來,創造的文本比翻譯的文本更有價值,“因為翻譯一本書,只要外文好,別人也可以翻譯得跟我一樣好,但是我的發現和創造才能別人可能不具備,那這本書何必非由我來翻譯呢?我可以去寫、去創造。所以對我而言,通過寫散文和隨筆表達點兒思想好像更重要一些,因為我想到的問題,別人不一定能想到,這樣我就對別人有啟發。比如廢墟之美,別人都沒在意,中國人、外國人都沒講過,我注意到了,還出了一本書,得到了社會的認可。當年文章在《光明日報》發表之后,被納入北京市高考的語文試題,這說明人家都贊同我的觀點”。
葉老無意間透露出他對文學創作和社會公共話題的興趣,激起了我這個同樣關心國家大事和時事熱點的媒體評論人的興趣,我意識到這一話題或許能為我目前面臨的職業瓶頸和方向選擇解燃眉之急,于是連忙追問:“既然您樂于思考和創造,可您除了翻譯和研究外,寫的全都是非虛構類文章,為什么不像卡夫卡那樣去創作虛構類小說呢?”葉老坦言:“虛構類小說我往往虛構不出來,我虛構的能力好像比較差。在讀中學的時候,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師表揚,那是一篇小說體的作文,選用的題材是來自真實生活的真材實料,寫起來自然就比較生動,同學們看了都覺得好,老師也給了高分。本來我一直當英語課代表,因此被改選為語文課代表。從那以后,我認為自己或許能寫小說,想到一些題材就寫出來,老師看了以后說,你寫的這個情節一看就是虛構的,不大真實,后來我覺得自己可能沒有虛構的才能,不能走寫小說這條路,就經常寫一些散文、隨筆之類的文章。”他認為人要有自知之明,做不擅長的事情費了功夫反而失敗,有些事情確實需要天賦,寫小說的人要語言和想象力豐富。葉老的這番話加深了我對他的認識和了解,同時也為自己同樣寫不了虛構小說而釋懷。對于常年關注社會時事的人來說,突然換一套筆墨談何容易呢?連記者出身的文壇硬漢海明威都說,新聞工作對年輕作家沒害處,若能及時跳出,對寫小說有好處。
作為第一個將卡夫卡和迪倫馬特等德語作家譯介到中國的權威學者,我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他對翻譯和中德文學的識見。那天,雖然他剛從醫院重癥監護室出院不久,外面的世界也陷入病毒肆虐的沉寂和恐慌中,每個人都在為個人的生命安危擔憂,但我們這兩個不識時務的“口罩人”仍膝碰膝、頭靠頭,熱烈討論著不能解決吃飯、生病問題的形而上話題,諸如文學翻譯的尺度和標準、翻譯家的知識儲備和領悟力、卡夫卡和迪倫馬特帶給中國文學的啟示和現當代意義、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等,對中國文化共同的關注和憂思使我們彼此的心靠得更近。談到卡夫卡,葉老說卡夫卡的睿智思維和奇譎性格使其作品擁有了不同凡響的藝術特征和美學風范,反傳統的美學變革時代促使他從文學外走進文學內。過去,他曾拜訪過德國一個重要的理論家漢斯·馬耶兒,他原先是東德的文學泰斗,后來就跑到西德去了,成了西德著名的文學家。他談到,由于卡夫卡是從文學外走來的,他的文學筆法跟傳統德國文學的寫法不大一樣,按照德國正統的文學觀點,他算不上作家,年輕時寫的一些作品也影響不大,不符合當時德國主流文學的傳統標準,因此沒人重視他。如今,由于卡夫卡改變了這個世紀文學的寫法,他的價值和重要性在德國已超過文學泰斗、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馬斯·曼,這引起他的特別重視?!跋衲岵珊涂ǚ蚩ㄟ@樣思想高遠、審美意識超前的人,一時很難找到同調者,孤獨成了他們的宿命?!比~老說。我覺得他這話說的是卡夫卡,其實也是在說他自己。
在與葉老的交談中我感知,不能僅用翻譯家這一個標簽界定他,就如同他酷愛唱歌一樣,他是一個“多聲部”的學者,也是一個走出書齋投身社會實踐的行為家,他心中始終裝著一個龐大的世界。于是我結合他的特點和感興趣的方向,又將話題從現代派文學、荒誕派的美學價值等專業學術問題上延展開來,繼而談到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與自省意識、現代審美思維與傳統文化創新、全球化語境下文化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等問題的戰略性思考,以及他在政協委員任期內,就城市廢墟保護、抵制圓明園遺址復建、國家大劇院建設、全面放開二胎政策等社會話題建言獻策的卓見。這些話題從書齋到現實,從宏觀到微觀,將一個知識精英用“思想守護民族”的職責使命與社會現實緊密聯系起來。畢竟無論文學創作還是學術研究,最終都指向人類精神文明及社會道德秩序和心靈建設。葉老作為新思想的承載者和公共輿論的引領者,通過寫作揭示社會的病灶,挑戰思維的僵化,為社會存在的各種非正義問題發聲,是他作為知識精英永遠醒著的人類良知所在。
在交談中,葉老多次強調匠人和藝術家的區別,他認為重復是匠人的習性,創造才是藝術家的本色。這一點令我感同身受。可是,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在各種不可控力下按圖索驥、照章辦事,迫不得已地重復自己嗎?但按葉老的說法,搞藝術必須“紅杏出墻”。由此我也理解了葉老為何在文學翻譯和研究之余,將藝術的觸須伸至美術、建筑、戲劇、音樂、造型藝術等多個領域。因為在他看來,慧眼比巧手更重要,洞見比知識更重要,一種出色的理論不可能建立在平庸的鑒賞力之上。因此,他不愿做個重復自己的“匠人”和現代藝術欣賞的“盲人”,而要做個多才多藝、學識淵博的“泡菜壇子”,具備寬闊的視野和完整的知識體系,成為更有眼界和學識的思想家、學問家,這樣做起翻譯和研究來反倒得心應手、觸類旁通。我問他作為斜桿老年和跨界學者,如何看待專和通?他說別人說他跨界有些夸大,他只是涉獵比較廣一點,也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和精神需要,所花費的時間也不算太多。比如他在唱歌、建筑方面沒花多大氣力,但歌唱得還可以,寫的那些建筑文章,也沒人認為他說外行話。如果把投入到這些方面的時間精力集中起來搞專業,他的專業肯定比現在好。至于專和通,他認為當學者要專,但最好能從專精走向博通。真正的通才很少,趙元任算一個,他在音樂、文學、古文各方面都有很高造詣。專才若視野太狹隘就容易深度不夠。無論文學、戲劇、音樂,還是美術、建筑、攝影,其實都是同一個大家族里的兄弟姐妹,都由美學統帥,要把各種知識融合起來。
我不斷向葉老發問,激發他思考,葉老也不斷接招,談興甚濃。我問他如何看待知識分子的社會介入意識和批判精神。他說,像卡夫卡、穆齊爾、耶利奈克這些高智商的作家,憑著他們天生的敏感和圣靈般的洞察力,可以說是處于社會最“內里”的正義的“警察”。作家的存在價值就在于社會批判精神,這是社會良知,是天職,真正的作家、藝術家、知識分子還應該超越國與國的界限,以人類最高利益說話。用法國哲學家薩特的話說,就是“介入社會”。談到當今社會的種種狹隘思潮和蠢善行為,他認為那是我們在思想文化上的反封建斗爭還不夠徹底所致,啟蒙仍是當代中國知識人需要持續灌注力量的議題。
與葉老交談,自然不能無視他左臂那空空的袖管,這是他的特別之處,也正是這個最大的不方便,成就了他最大的不平凡。談到斷臂之痛,葉老坦言,人生的苦難既成事實,你苦惱沒用,叫喊也沒用,只有靠自己去適應環境,與命運抗爭。缺一只手總比缺一只腳好,這么多年他一只手做事習慣了,沒感到有什么別扭,在學術成果的質量和數量上也不亞于別人?!叭绻麤]有斷臂之痛,我很可能就是浙江衢州的一個農民或基層干部;如果不經歷不同于常人的生命體驗,我就不會有強烈改變命運的渴望。這里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一個農民子弟想成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須付出一條胳膊的代價!”葉老平靜地說著這些話,卻句句敲打我心,我頓覺吸附了某種元氣,周身充滿了力量和熱量。
按照慣例,在文化名家和權威學者的府第聽完“家教”、吃完“小灶”后,我通常會把大師變成我的攝影作品。為了給葉老拍攝一張肖像照,我把他落座的沙發朝窗邊挪了挪,好讓他與身后婀娜展姿的繆斯們同框,同時也能讓陽光灑在他睿智的腦門上,使他的面部更有輪廓光。我從鏡頭里看到他溫暖的笑容,便知道他其實什么也不缺,他有一只靈魂的左手,而心和腦是他身體內最強健的部位。那一刻,他和他心愛的繆斯一起,永遠定格為我鏡頭下的藝術品。
我像海綿一樣從葉老那里吸收了一堆先鋒思想并窺視了他隱秘的心靈后,回來按報紙的篇幅要求寫了一篇《葉廷芳:單手寫人生》的文章。由于我的情感受到葉老勵志人生的感染和波及,我無法像寫一般新聞稿件那樣完全客觀地、硬邦邦地去零度寫作。盡管我在寫稿時努力去主觀思想、去感情化,但文中仍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個人情感的傾向。我知道,有一種成長,就是我的心變得越來越柔軟。我是如此深情地走近每一位名家、思想家,去感受他們的呼吸,聆聽他們的心跳,記錄和傳播他們的思想之美、精神之美。對于葉老而言,我腦海中始終翻騰著他心中裝著西西弗斯,耳畔響著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與生命搏擊,在燈下筆耕的畫面。雖然我沒經歷他的人生,但我理解他。
為了尊重新聞規律,體現與被采訪者平起平坐這一行規,我事先沒有將稿子交給葉老過目。文章見報后,葉老表示感謝,并詢問我能否將原稿發給他看看,我于是將稿子發到他郵箱。一天后,我收到葉老回復的郵件,果不然,那篇不到2000字的稿子變成了花花綠綠的“紅綠版”,紅筆是他想要替換和修改之處,綠筆是他已經改好的內容。我知道,葉老曾是社科院外文所《世界文學》雜志的編輯,改稿對于他已習慣成自然。我定睛看了看這位出色的讀者、老編輯用一只手涂抹的這些色塊,覺得他改得其所,可不改也行,改了就更加圓滿一些。比如,他將文中“他那前沿的審美、睿智的思想,不斷沖破口罩朝外流淌,給人以清醒的認知和覺醒的力量”中的“流淌”二字用綠筆改為了“噴發”,這兩個字的改動令我很服氣。采訪那天,我的視線總被他臉上隨呼吸氣流波動起伏的口罩牽引,想表達口罩遮不住奔涌而出的思想,又一時語塞,于是就用了“流淌”二字,葉老將之改為“噴發”顯然更加精準傳神。還有些地方我覺得可改可不改,比如“葉廷芳覺得這些看法有些保守”,他改為“葉廷芳覺得這些看法不免保守”;“應摒棄重復的匠人心態”,他改為“應摒棄慣于重復仿古的工匠心態”;“就凸顯了作為業主的藝術格調和國家智慧”,他改為“就凸顯了作為業主的藝術眼光格調和民族國家智慧”;“與世界級文藝地標接軌”,他改為“向世界文藝地標看齊”;等等。此外,他還在文中補充了一些內容,在有些語句后面像寫論文一樣用括號加了注釋和說明。這樣一來,文章的篇幅便超出了字數限制,要知道,新聞體貴在時新快和簡潔、口語化,改后雖全面但“啰嗦”,報紙是沒有足夠的篇幅去延展的。葉老顯然是在用翻譯和學術的眼光來看待我的新聞稿,他對待文章“咬文嚼字”跟繡花似的,像翻譯作品一樣求得工穩。我心想,葉老啊!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明知文章已發表,還要事后再改改,如此煉字,得耽誤多少工夫,損失多少腦細胞???難怪你的腦門修煉得比一般人都大。但同時,我又被他字斟句酌的嚴謹學風和精益求精打磨作品的精神深深折服,深感他不僅是一位慎重細致的翻譯家,更是一位擅長在文字的方寸之間輾轉騰挪的語言藝術家。他寫文章不僅每個字詞用得其所,以最恰當的字眼表述出原文超高的意境和效果,還在文字的表述和辭采上追求節奏、美感、傳神,避免說平庸的話、枯燥的話、空洞的話、笨嘴拙舌的話,正如許淵沖就翻譯理念對我說的八個字:好上加好,精益求精。
從那以后,葉老顯然把我視為了他的微信密友和諍友,他經常與我分享世界各國的政治、金融、軍事、文化藝術等時事動態,包括海外疫情、美國選舉、中美外交、中國足球、房地產泡沫、建筑、美術等,從中可以看出他關心世界文明、情系天下蒼生的濟世情懷。我發現他只要醒著,腦子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現實的關注和思考,始終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對時代的高度警覺和辨識。雖然他分享給我的帖子大都是男性感興趣的話題,但我也積極互動,深感這些帖子對我的國際眼光和社會認知度提升不少。尤其在今年5月,巴以持續爆發嚴重沖突那陣兒,他每天隔岸觀火,激動地給我發來多條戰爭時訊及視頻,我即使隔著手機屏幕,也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涌動著的冒險精神和英雄熱血,一度忘記了對方是一個皮膚癌、膀胱癌、結腸癌三癌加身、身體孱弱的病人。有時,葉老也與我分享一些溫馨的家庭瞬間。有一次,葉老遠在泰國的女兒和外孫回京了,他給我發來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的葉老身著藍衣坐在正中間,笑容可掬、印堂發亮,外孫親密地倚靠在他右側,年輕而有朝氣的臉上架著一副斯文的眼鏡,夫人則斜靠在他左側,手肘枕著沙發扶手,拖著腮,視線朝上,很俏皮的模樣,爺孫三口一幅其樂融融的景象。我忙回復說:“葉老師典型的智慧腦門,標準的鵝蛋頭形。您的氣色很好,您夫人的神態很調皮,回頭方便時我再給您拍點令人印象深刻的創意照?!?/p>
葉老除了關心世界各國的大事外,自然也少不了關心我這個小友每天在做什么。因為他覺得人到晚年以后吸收新事物的靈犀遲鈍了,所以也想從我這里獲取對新鮮事物的認知。他除了記憶力不大好以外,大腦依然活躍,思維仍然敏捷,且總在與時俱進,對美的有價值的事物總能積極欣賞。于是,我也時不時給他轉發一些我認為有思想價值和精神含量的微信帖,還與他分享我拍攝的名家影像和社會紀實攝影作品,他常以跨界思維和美學眼光積極點評:“這張主題思想尚可,那張色彩多好?。 蔽腋嬖V他,我過去一直在寫文藝評論,如今本著“一樁精神文化使命”,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記錄和搶救歷史中,盡力用我的眼睛和心靈去感知與我同時代的文化名家的精神狀態、文化作為、言行方式、藝術品位,給當下一份見證,給未來一份信使。葉老對此表示贊同,他說:“一個人值不值得人們懷念,除了他在事業上的‘硬件’以外,還要看他在精神人格和學者人格方面的‘軟件’有沒有留下一些閃光的東西。能與文化名家和思想家對話的人自身也不是等閑之輩,你要多關注那些有特點和個性的大家?!?020年1月5日那天,我給他發去一個帖子,內容是《外國文學史上的今天|迪倫馬特100周年誕辰》,葉老忙回復說:“哎呀!我把這個紀念日都給忘了!”在持續的疫情中,我和葉老就這樣通過微信交流,有時他發來一個帖子,我評論幾句;有時我發去一個帖子,他評論幾句,一來二去,我們的友誼已有一年多。
在我眼中,葉老可謂是農民出身的精神貴族,一生都在尋找繆斯的道路上踽踽獨行,對文學藝術始終葆有很高的藝術品位和鑒賞力,對任何美的事物都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和敏感,像他這樣意趣高雅、執著“貪婪”于繆斯的學者在學林中是少有的。為了把事先沖印好的水晶照片送給他,同時近距離感受他的氣場和磁場,我提出想去看看他,好客的葉老表示歡迎。那天早上我推門進入,看到葉老正穿著睡褲在臥室的電腦前寫作,原來他記錯了時間,以為我下午來訪。此時保姆走過來說,他平時最注意自身形象,今天都沒來得及換衣服。我忙說不要緊,平時什么樣就什么樣,這種真實自然的狀態最好。于是忙舉起手機和相機,拍攝葉老伏案寫作的瞬間。此時,一縷明媚的陽光透過清新翠綠的窗簾慷慨地灑進屋內,將整個房間籠罩在茂盛的金流里。葉老端坐在電腦前埋首敲擊鍵盤,整個人處于逆光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單手寫作的人。想到他翻譯的九卷本《卡夫卡全集》和多部散文、隨筆都是這樣一只手敲打出來的,不禁佩服又心疼,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個巨人的形象。我心想,如果他有兩只手,那打字的效率該多快啊!這樣他需要耗費比常人多出一倍的氣力,也一生無從體驗雙手敲擊鍵盤時那種彈鋼琴般的快感。如此這般經年累月地坐在電腦前獨臂寫作,需要多大的毅力?。∷粌H是在用整個生命寫作,更是完成著某種精神跨越。相信他在無數個與文學深情相擁的夜晚,肯定是看到繆斯的至美了。那一刻,我的心靈受到某種鼓舞和洗禮,隨之產生一種強烈的生命感召。我默默退出房間,用鏡頭定格下這位處于逆光中的勇者。
上次到葉老家忙于訪談,只對他滿屋的藝術“寶藏”掃了兩眼,無暇細細品味,這次免不了要一覽究竟。葉老將我帶到朝南的書房,這里陳列著上萬冊中外經典人文書籍、精美畫冊和特色工藝品,是他精心構建的精神家園和美的王國。葉老說,他每次到國內外出差或訪學,都會購買一些內容豐富、裝幀精美的書籍畫冊和具有當地特色、符合他審美趣味的工藝品,然后將它們從大洋彼岸運回家。他指著窗臺上那些或臥或立、意趣盎然的工藝擺件說,這古代四大美女是從福建一個瓷都買回來的白瓷,旁邊這個是從澳大利亞買回的海神,這個根雕是從南方帶回來的,那個窗花木雕是老家拆房子時淘回來的,旁邊這三只團結在一起的小猴子很可愛,是一位德國朋友送給我的。隨后,他從靠窗的書櫥內取出一尊銅奔馬的青銅雕塑,說這個“馬踏飛燕”是甘肅威武的城雕,中國旅游業的標志,郭沫若很喜歡,他也很喜歡。馬不可能踏著燕子飛,但作為浪漫主義的想象是可以的,它充滿蓬勃的生命力和勇往無前的氣勢;接著他又拿出另一件愛物——-一個手掌大小的白色瓷瓶,說這是從維也納買的,可以像塤一樣吹,當時嫌貴,可到了機場后一直懊悔,為何差那點錢就作罷了,于是又折回去買,結果耽誤了航班。此外,葉老還向我介紹了他從印度商人手中購得的佛像,從盧浮宮買回來的造型精美的“吻”和貝多芬、席勒、歌德的雕像,以及青天石刻中的精美石雕等。這些別致的工藝擺件與精美的書籍畫冊相得益彰,彰顯出收藏者的人格魅力和心靈品性。
面對匠心獨具的各式珍藏,我問葉老最鐘情哪一件,他指著靠近陽臺窗臺上的一尊黑色木雕說:“這件‘圣女雕像’是我的最愛。那年我去云南開會,順道逛了逛當地的植物世博園,發現很多非洲、印度的木雕商人帶著工藝品在那里展銷,我被這尊圣女雕像凝重的宗教表情和流線型線條深深吸引,一問價格4000元,摸摸口袋發現沒帶錢,同行的女同事知道后主動借錢給我,于是我以3700元的價格將這尊愛物收入囊中?!蔽蚁耄@大概就是葉老心中的繆斯女神吧!她賦予了葉老智慧、靈感和勇氣,使他以充沛的藝術生命和精神能量從困境中涅槃,繼而修煉成一個具有豐厚學養、深沉情感的豐富而高貴的人。當時,這尊木雕正處于窗前的逆光中,不便于拍照,我端起它想放到茶幾上??捎捎诘凸懒怂闹亓浚又易笫帜弥鄼C,只能用一只手搬運,這尊圣女險些從我手中滑落,還磕碰了一下旁邊的電視機,葉老連忙扶住,我感到他心疼的是這尊女神而非電視機。我見木雕上有一個小白點,以為被磕壞了,拿手輕輕一摳就掉了,原來是一滴白色的油漆。我為當時的魯莽捏了一把汗,慶幸沒因一時疏忽,損壞了葉老的心中所愛。
葉老家有三個思想者,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羅丹的具象思想者,一個是他從云南購得的抽象思想者。為了便于拍照,我把圣女木雕和這兩個思想者一起擺放在茶幾上。當葉老若有所思地凝神注視它們的一剎那,我看見他的眼中略過一絲眷念和憂傷,于是連忙用手機拍攝下這個畫面。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真實的內心和未經雕琢的靈魂,那是一個長者在人生暮年對藝術和生命的眷念,是一種對生命無常和人類悲劇命運了悟之后的承擔。
之后,葉老還與我分享了他斥資購買的《大英視角藝術百科全書》、盧浮宮畫冊、18卷德國文學史、中國繪畫圖冊“元四家”“明四家”“四僧”及按照藝術史的線索從國外購置的成套大型德文圖冊等高檔書籍,內容涵蓋文學、美學、哲學、美術、音樂、建筑、各地山水名勝等,可謂中外交融,圖文并茂?!坝辛诉@些精美的藝術畫冊和中外書籍,足不出戶就可以領略全世界的藝術,僅憑這些就可以成才,只是目前缺少一個接班人,外孫學的又是工科,他說:‘姥爺!您的藝術珍品就留給您的曾孫吧!’”葉老打趣地說。此時保姆走過來對我說:“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耐心細致地與人分享他的這些珍藏呢!”末了,葉老留我在他家吃飯,我毫不客氣地應允了,之所以留下來,主要是為了對名家的衣食住行做進一步考察和探究。當時那頓飯吃下去是什么味道我已全然不記得,只記得面前這位曾為二胎呼吁的可敬長者,原來還是一位重男輕女的人哩!飯后葉老送給我幾本他的著作,并用那只英勇的右手在我的小本子上寫下一行字:“熱烈為文化事業奔波不息的勇士趙鳳蘭女士點贊!葉廷芳?!?/p>
生命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告別。國慶節前夕,與病魔抗爭的葉老沒有打聲招呼就匆匆離去。我顯然高估了他自然生命的韌度,以為他的身體會像他的精神一樣強大,怎奈生命無常、世事難料。我不愿相信,這個經常與我分享微信,有著鮮活思想和頭腦,每天關注國家大事、心系世界文明的精神長者,就這樣永遠停止了呼吸。我為他的離去感到惋惜又后悔。我惋惜的是,他是如此的獨一無二、不同凡響,像他這樣具有戰略眼光、卓越見地的文壇耆宿,又少了一位。我后悔的是,自己忙于其他名家采訪,沒能與他老人家見上最后一面,也沒有為他拍下更非凡、更具創意的照片。我深信,憑借我倆的美學眼光,一定可以共同碰撞出極好的攝影作品。但遺憾的是,我的許多拍攝都流于匆匆“掃尾”的快照,沒有時間靜下心來精耕細作,如今卻再也沒有機會了。所幸的是,我在《名作欣賞》雜志上發表了與他萬言字的訪談,那是一個已將智慧全部鍛造為藝術和美學的老者的襟懷袒露,是一個已經閱盡人間滄桑的智者的思想遺囑。
讓生命在燃燒中耗盡,不讓它在衰朽中消亡,這是葉老為之燃燒了大半個世紀的人生哲學。如今,他的確像蠟燭一般燃盡自己,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盡管他曾將“巴洛克”一詞的葡萄牙譯語“不圓的珍珠”援引為自己學術隨筆的書名,似乎暗含著對自身缺陷的隱喻。但在我心中,葉老這一生是圓滿、豐盈、充滿生機和色彩的。他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健全而豐滿的思想,領受了最全面而深廣的知識,活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的人,一個精神人格全面發展的博雅的人,一個真正領略到繆斯至美的人,一個具有中國靈魂、世界眼光的現代人。他以專家的知識、作家的文筆、藝術家的情懷寫下的那些洋溢著思想與藝術神思的美文著作和前沿思考,不僅是文學思想領域一筆珍貴的財富,還豐富了美學、文藝學理論,擴充了傳統學術寫作的疆界和范式,值得后人永遠珍視。愿這顆“不圓的珍珠”成為永遠鑲嵌在文學藝術之林的璀璨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