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之花》：小美人魚來到人世間
——《徐小斌論》之一（下）

北京 張志忠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曼陀羅之戀：古印度文明的暗影搖曳

《煉獄之花》中，天仙子、曼陀羅、海百合、番石榴、罌粟等眾多女性的名字都與具有致幻性因素、可以制作迷幻藥的美麗花朵合二而一，她們的名字都具有了時下盛行之花語的隱喻，她們的人生也都具有所屬花名的特性，使她們都具有一定的超乎人性的非人品格。

曼陀羅的花語就非常令人糾結?！奥恿_花分為亮色系和暗色系，不同花色代表的花語含義天差地別。曼陀羅陰暗的花語含義是：恐怖、欺詐、黑暗、死亡、復仇等。亮色系積極的花語含義是：希望、幸福、敬愛、理性、尊貴和優雅等。”如果用來對照作品中的少女曼陀羅，她對應的是陰暗系，恐怖、欺詐、黑暗、死亡、復仇。

少女曼陀羅的來歷，也逐漸揭曉。她和海百合一樣，都是非人類，所以才能夠出手異常敏捷地在一瞬間就把海百合的戒指搶擼到自己手中，占有了來自詹王子的藏有迷藥的神奇戒指，并且無師自通地由此走上煉制迷藥的不歸之路。

同時，作品中兩次寫到曼陀羅之戀。第一次是由海百合道出，第二次是由海百合的哥哥“腳心”自道：

哥哥的腳心上，有著一個記號，是一朵青色的曼陀蘿花，那是在哥哥出海前的一個月圓之夜，由人類獻給海洋的，有一瓣沉入了海底，鑲嵌在了他的腳下，而另有一瓣兒，鑲嵌在了一個女孩的臉上。

直到這時他才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他與這個女孩的前世淵源，也許就來自于那些人類祭拜月神時供奉的曼陀羅花——有一瓣沉入了海底，鑲嵌在了他的腳下，而另有一瓣兒，鑲嵌在了一個女孩的臉上。

“腳心”王子的內心在傾訴：“是的，無論他多么不愿承認：曼陀羅——那個奇美又怪異、狠毒又冷酷的女孩占據了他的心?！睘榇耍诤５资澜?，每日每時都在懷念那個給他造成巨大身體創傷的曼陀羅，因之失去了對海底女性的任何興趣，置父母的催婚逼婚于不顧。這才是問題所在。

仔細分辨，《煉獄之花》有著明線與暗線，海百合尋找戒指主人的故事，是濃墨重彩寫出來的，“腳心”王子和少女曼陀羅的故事則是用側寫或暗寫的方式加以處理，草蛇灰線，難以顯影。無論曼陀羅如何虐待他，命中注定，“腳心”王子對她的癡情卻始終沒有改變，所以他才會在曼陀羅瀕危之時從海中趕到現場，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以換取少女曼陀羅的生命延續，將自己的曼陀羅花印記傳遞到正在失去這一印記因而正在死亡的少女曼陀羅身上。

“腳心”王子的這一行為，不僅是個人性的感應，而且他是受到海王的召喚而重返人世間的——

當曼陀羅如同一片樹葉般從樓頂慢慢飄下來的時候，睡在深海海底的海百合王子突然驚醒。他眼前一片強光，原來竟是海王星強烈的光芒，幾乎晃花了他的眼睛。接著，他感覺到自己腳心上的曼陀羅花一陣劇痛，同時，他聽到海王低沉的聲音：“王子殿下，你的曼陀羅花大概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想你應當去看看她?！?/p>

在海底世界中，海王至高無上，海百合一家都要聽命于他。但是，在海百合的故事中，海王很少出面，海百合和家人需要朝拜海王神柱，向他祈求，他才會有所表示。何以在“腳心”王子與少女曼陀羅的故事中，海王會主動地出場發布指令嗎？“腳心”王子的少年時代，海百合毫無記憶，對他為什么離開海底世界前往陸地的故事也所知甚少。細推起來，海百合的記憶是靠不住的?！澳_心”王子不是意外地被陸地上的人們捕獲，而是另一樁事關重大的政治聯姻，只是父母家人不便于對海百合講明白罷了。

還是從曼陀羅花的起源與流傳講起。

在作品中，海百合從廣義的角度敘述了曼陀羅花與古印度濕婆崇拜的關系：

曼陀羅實際上是一種神秘的花朵，古印度婆羅門教的濕婆神，手心上有一朵曼陀羅花。曼陀羅每當月圓之夜便發出香氣，吸引大批的瑜伽行者。古瑜伽行者們大多消瘦，他們在身體上涂滿黑灰，在頸項上掛著一圈又一圈的古德拉什卡項鏈，雙手虔誠地捧著三神一體的符咒，并且緩緩將它舉至額際，同時口中吟唱著：“本·堂卡爾！本·堂卡爾！”——本·堂卡爾便是濕婆神的別稱。

濕婆神的手心上有一朵曼陀羅花，這顯示出曼陀羅花的來歷不凡。少女曼陀羅，從出生起左臉頰上就有一塊曼陀羅花形狀的青記，乍看起來像個倒扣的杯子。她具有一種奇異的美，“介于妖孽與天使之間，讓人看了害怕”。聰慧的天仙子認為，女兒有個非凡的前世，女兒也許是曾經被神撫摸過的女孩。再繼續引申，我們是否可以說，少女曼陀羅和濕婆神之間，有著內在的隱秘聯系，她的來歷中具有古印度宗教的超凡氣質呢？

在海百合為了援救曼陀羅而失去全部海底世界帶來的珍寶，生活困窘，不得不寄寓在曼陀羅處，生活中的關系越來越緊密的時候，海百合對于曼陀羅有了更為切近的觀感，強化了她與古印度教的關聯性：

這天在她輕輕開了一道門縫的時候，一直等在外邊的曼陀羅箭一般地沖了過來，只覺得艷光一閃，她這才發現曼陀羅竟然赤身裸體地等在外邊，只在頸項處、雙臂處、手、腳腕處戴了漂亮的首飾，那樣子還真像印度阿育王時代的修瑜珈女。曼陀羅如同一支行將萎謝的花朵，匍匐在了百合腳下，她仰起臉，她的臉讓百合嚇了一大跳，這還是那個美麗非凡的女孩嗎？明明變成了一個飽受摧殘的怨婦！那種衰敗，那種怨毒，那種已經完全無法自控的欲望！……都讓百合害怕，怕得發抖！

曼陀羅在對世界、對男性的徹底絕望中，瘋狂地愛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海百合，以這樣一種詭異的形象出現在海百合面前，海百合卻看到了她的另一個靈魂，阿育王時代的修瑜伽女。在《末日的陽光》中，徐小斌對濕婆神的故事有充分的展現，在《敦煌遺夢》中鋪陳揚厲地敘寫了玉兒和阿月西姐妹修瑜伽女的情景。為了對《煉獄之花》做更好的釋讀，我們也對其中涉及的阿育王、修瑜伽女、濕婆神的新面相略加闡釋。

阿育王（約前304年—前232年）是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主，頻頭娑羅王之子，是印度歷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君王，是佛教的積極推廣和保護者。曼陀羅花則在佛教中有崇高的地位：《法華經》記載，釋迦牟尼佛在說法時，空中天樂齊奏，芬芳的曼陀羅花，不論晝夜，從天而落，滿地繽紛。所謂天雨曼陀羅是也。記述阿育王弘法護法言行事跡的《阿育王經》七曰：“漫陀羅，翻圓華?！狈ㄈA光宅疏一曰：“曼陀羅華者，譯為小白團華。摩訶曼陀羅華者，譯為大白團華?！狈ㄈA玄贊二曰：“曼陀羅華者，此云適意，見者心悅故?！边m意，心悅，都是說曼陀羅花帶給人的舒適喜悅的心境。

修瑜伽女和濕婆神的關聯性則明晰可見。據有關闡述，公元前5世紀左右，瑜伽誕生于北印度。公元前3世紀，瑜伽思想得到大的發展。瑜伽是通過思維超越肉體的訓練，所以，瑜伽這個詞總是與“苦行”聯系在一起。傳說中，居住于雪山之巔的大神濕婆就是創立瑜伽的第一人。在修行中，瑜伽是一系列修持行為與過程，并不是現在大部分人理解的只有一些復雜的肢體動作。最早進行瑜伽修行的只有男性，瑜伽女的出現，則是自然界事物中陰性的象征，如同時間上的黑夜與白天，以及各種對立事物的象征。

濕婆神是生殖與死亡、創造與毀滅之神，具有超強的男性生殖能力，他的性力象征林伽，也得到人們的崇拜?！稛挭z之花》中寫道：“修行者們捧的符咒，是一只煙管，它的外形上端稍大，呈圓錐體狀，這只煙管在瑜伽是象征著濕婆神的男性器官。……古瑜伽行者們對于植物充滿了敬畏，他們在煙管里塞滿了罌粟的雌花和洋金花葉，這兩種煙草象征著濕婆神的宇宙根本。因為罌粟象征女性而洋金花葉象征男性，兩性生殖力同時融于濕婆神，于是，從太古以來，濕婆神就是兩性一體及宇宙創造力的象征。”洋金花，就是曼陀羅的別名。在這里被作為男性的象征，更多的時候它和女性關聯是更密切的。曼陀羅花，在天仙子的羊皮書中，是和美麗的女陰同形的，也是女性崇拜或者說陰性崇拜的對象。在深遠的古印度文化背景下，少女曼陀羅的身份和意義豈可小覷？

那么，“腳心”王子和她的曼陀羅之戀，使命何在呢？從曼陀羅崇拜的角度講，這可能是海底世界對于自身陰性不足之缺失的一種求助與彌補。從智慧的層面講，海底世界在進行自我拯救時，希望從古印度文化中得到啟示。在這樣的假設中，我認為我們接近了作品的這種預設。

潘多拉打開魔盒之后

海百合來到人世間，以其懵懂、生澀、不諳人事卻有著用之不絕的海底寶物財富的混雜，很快就陷入人世間的種種沖突，進而成為人間災難的某種成因。于是，海的女兒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帶著魔盒來到人間的美女潘多拉。

在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將天火帶到人間，損害了宙斯的權威和利益。被激怒的宙斯也籌劃送給人類新的禮物以報復人類。潘多拉是宙斯創造的第一個人類女人，眾神使她擁有誘人的女性魅力，來到人間之際隨身帶著一個魔盒，宙斯警告她無論如何不得打開它。潘多拉在世間得到國王的寵愛，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最終難以抑制日益膨脹的好奇心，偷偷打開眾神贈予她的魔盒，釋放出人世間所有邪惡——疾病、瘟疫、貪婪、嫉妒等?？吹竭@些危害人類之物紛紛逃逸出魔盒，潘多拉大驚失色，急忙關上魔盒，把未及釋放的希望留住。從此人類就憑依這保留下來的希望，與世間的種種災難做斗爭。

海百合為尋求海洋世界的拯救而來，無法遏制的好奇心，也給人類和自己帶來災難。

海百合的女性魅力讓作家金馬、老虎總經理等都覬覦不已，她的非人類的身份也很快被金馬等識破，只是因為海百合把一串珍貴的珊瑚項鏈送給金馬，使后者為其保守了她的非人類身份的秘密。而海百合自己也不曾消停。她的無知使得她戴在手上的珍奇戒指被曼陀羅掠取，戒指中保藏的迷藥也被曼陀羅竊取不少，進而流入人世間，成為激發人們放縱享樂、激發情欲的致命毒藥。人類固然罪孽深重，但海百合這次不可饒恕的失誤，百身莫贖，是推助人們墜入深淵的巨大推動力。后來，曼陀羅說，她發現另一脈迷藥來自摩里島，和海百合帶到人世間的迷藥不是一個來源，因此可以為海百合將迷藥流傳人間的罪孽進行解脫，此論也許可以成立，但曼陀羅的迷藥來源是來自海百合的戒指，并且得到大面積傳播，是無可置疑的。

與此同時，幼稚的海百合居然與老虎總經理玩起了感情游戲，這就更為可笑了。以海百合的懵懂無知，遇到情場高手同時還是她的頂頭上司的老虎總經理，優劣高下一目了然。海百合竟然還在猜測他是否就是戒指的主人，是自己前來人世間尋找的婚戀對象。這一次，她的運氣保佑了她，一方面是老虎總經理經過金馬搭橋與天仙子暗結情緣，暫時還顧不上搭理海百合這個青澀的小丫頭，一方面是海百合的母親及時提醒她，戒指的主人另有其人而非老虎總經理，讓她及時剎車，不至于一錯到底。但是，為此而重返海底世界，耗費了一次寶貴的回歸大海領受親長指令解除困惑的機會，其沉重的代價同樣難以承受。

海百合來到人間，不是為了承擔各種痛苦與煩惱，盡管她越是接近天仙子，就越是對她產生同情和理解。她在人世間熟悉其基本的運作規則，并且很有希望把天仙子的小說版權拿到手，在巨龍影視發展有限公司的工作也逐漸上路，她也曾感受到人世間的快樂與豐實，這極大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不過此時的百合依然很幸福，起碼，人類社會滿足了她巨大的好奇心，她無論在哪兒，總覺得天空是彩色的，就像她家門前的院落，即使是凋謝的大麗菊，也會泛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衰敗的紫紅色。她會在陽光充足的時候，把一瓣盛開的夾竹桃夾進羊皮書里，做成植物標本，她喜歡植物干枯的過程，她不覺得那是一個凋謝的過程，相反，她覺得越枯澹越美麗。

人類的游戲規則，很快就讓海百合適應，而且從中感到愜意。首先是她從曼陀羅的精心服侍、謙卑有加中，不由自主地感到權力的誘惑，任意支配他人的快意：“多年之后在回憶中，我才深感那一段生活實際上是我有史以來最愜意的生活。有了那一段生活，我才明白為什么自有人類以來，便不停地為權力而斗爭，甚至金錢都沒有那么大的誘惑，而且往往是有權便有錢，便有一切?！比松降葏s無往而不平等。支配他人的權力誘惑無往而不在。上述感慨，就是在曼陀羅匍匐于海百合面前甘愿為其驅使奴役的情形之下有感而發的。連海百合這樣單純的少女都不由自主地墜入彀中，令人感嘆世情險惡、人心叵測，也讓我們對權力腐敗的無所不在產生新的理解。

我們也經常聽到，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喻指人的天性高潔。海百合告訴我們，天性高潔是靠不住的。一個人要在人世間生存，就必須依靠一定的經濟來源。海百合初到人間，自恃有豐厚的海底寶物供其支配，常常是一擲千金而不覺奢華，她頤指氣使地給老虎總經理購買高檔名牌衣服，請天仙子享用豪華大餐，自己的日?；ㄤN也是非常率性，這當然是不值得夸獎的。在此之后，她付出全部寶物以挽救曼陀羅的生命活力，陷入貧困。古人翟公有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現?！鄙嬣讚暮０俸?，請天仙子吃飯后無法買單，要請天仙子付賬，馬上遭到后者的斥責。無奈，海百合只好接受他人的賄賂——當小騾提出他的劇本稿費要給海百合提成，幾次整容的“科幻美女”粟兒要給海百合好處費，她都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她的行為方式越來越像人類，人臉面具越來越難以剝離。幸好她還有自己的底線，有小惡而不忘大義，最終選擇為正義而戰，給讀者保存了最后的希望。

聞道海上有仙山：摩里島之旅及后來

海百合來到人世間，還是一位結構性人物，她把作品中出現的許多人物都串聯到一起，而且成為天仙子的好友、老虎總經理的知交。她到摩里島，和曼陀羅同行，又將番石榴和作家小騾編織進來，還和海島上的莫里亞酋長做了一次傾家蕩產的交易。此后，海百合迫于生計而在街頭設攤倒賣她原先購買的高端品牌時尚服裝，將罌粟也牽扯到其中，好讓罌粟接續她先前的媚色之旅。

在污穢嘈雜的東方大陸和純凈美好的海底世界之間，有一塊“第三世界”作為緩沖和過渡，也讓《煉獄之花》的敘事空間更為豐富駁雜。這就是作品中充滿異域風情的摩里島。摩里島作為海島上的國家，它的社會生態純樸幽靜，綺麗的自然風光、單純的民情風俗，讓前往這里的海百合一見傾心。海百合來到摩里島，是要為巨龍影視發展有限公司策劃落實一部具有異域風情的電影劇本，歪打正著的是，在此地，她徹底了斷了內心的迷惘，斬斷了對老虎總經理的暗中眷戀。此前盡管海百合已經知道老虎總經理并非命中貴婿，也發現了他和天仙子的曖昧，卻仍然被他所魅惑，執迷不悟地盡力討他的歡心，海百合到摩里島來尋找電影劇本作者的根本原因也是為了滿足老虎總經理公司的工作需要。最讓海百合意外的是，她在這里不但獲得了一個精彩的故事輪廓，富有獻身精神的東方女性在摩里島上的動人愛情經歷，而且她在這里還接近于找到了那個難以仿制的戒指的主人——摩里王國的王儲詹。

這也就是小說中經常會采用的峰回路障法。劉玄德三顧茅廬，求賢若渴，先后見到崔州平、諸葛均、黃承彥諸人，最后才得見諸葛亮本尊。這正是人貴直文貴曲之謂。海百合在摩里島遇到的第一位智者是莫里亞酋長，一位集力量、智慧、權力與邪惡于一身的老人，莫里亞酋長也是唯一一位知曉海百合真實身份和神圣使命的奇人。莫里亞酋長給她指點迷津，說出了這只神秘戒指的起源及傳承，卻沒有揭曉其當下的主人。但這樣的指點，無疑給海百合提供了最為重要的信息，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幸福與使命的峰巔，距離目標只有一步之遙。莫里亞酋長的神異能力還在于，他可以讓貪婪的曼陀羅自食其果，讓她在服食過量的迷藥之后，形容枯槁，形同木乃伊。海百合害怕天仙子因為女兒的生命凋零傷心欲絕，要為乍然枯萎的曼陀羅尋找復原之術，求助于莫里亞酋長，為此付出其全部的海底奇珍作為交換條件。她得到的關于戒指及其主人的信息，則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第一次摩里島之行，是作品中的一大關節點。它接近了謎底，也讓飄忽不定的幾位女性逐漸定型她們的人生。天仙子以寫作為療傷手段，繼續創作其《煉獄之花》，還出了《海百合的傳說》的修訂版，并且得到銅牛董事長的稱贊。作為影視公司的當家人，銅牛的藝術鑒賞力還是有可信度的。罌粟則再一次施以妙招，做了美容手術，然后將財大氣粗的銅牛董事長騙入彀中，又得到足夠的巨款讓其消費，還有她的前夫阿豹能滿足其肉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罌粟的確覺得自己很圓滿，花著銅牛的錢，享受著阿豹的性愛，還有，控制他人高高在上的欲望，全部實現了！對一個女人來說，還需要什么呢？”但很快地，她又發現新的威脅，天仙子的才華成為她潛在的競爭對手。罌粟以粟兒的筆名出現在文壇，靠資金雄厚迅速把B城文人搞定，“這個粟兒實在是討人喜歡，不但能滿足男人的欲望，還能滿足女人的虛榮，所以，這實在是一個對人性弱點了解很透的人，她掌控了人性的弱點，因此可以對癥下藥，招招都使在刀尖上，一點也不浪費”。天仙子也被粟兒的大紅包搞定，不但沒有認出這位奪取前夫阿豹的情敵，還為她撰寫吹捧文章，傳授她創作心得，被她哄得團團轉。罌粟需要在編劇成功上也壓倒天仙子，于是引發了劇本創作與抄襲這場惡斗。

海百合在曼陀羅的幫助下，終于在第二次赴摩里島處理電影拍攝事務時，見到求愛戒指的主人、島國的王儲詹，海百合與之訴衷腸、渡愛河，也得知戒指上所雕鏤的月亮花的秘密。如果不是救助“腳心”哥哥重返大海的要務還沒有完成，故事可以就此打住，海百合和王儲詹可以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為了救助“腳心”，海百合和詹約定等候一年，以結良緣。

但是，海百合的選擇再次發生偏差，而且是有意識地發生偏差。如前所述，海百合來到人世間，她的神奇戒指挾帶的迷藥借助曼陀羅之手流布人間，她在影視公司也卷入權力、金錢、文化、人事、欲望等諸種矛盾沖突。山不轉水轉，她接近于實現自己的目的，找到王儲詹，她自己毛發無損，還意外地救回“腳心”王子，幾乎是超額完成自己的使命，全身而退。她非常得意于自己的作為：

我為自己驕傲——我沒有智慧，沒有技能，沒有信仰，但我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它扯碎了世界，如同一波年輕的浪，沖向海岸，淹去那些衰人的痕跡。這力量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血，不是我的生命，它是一種未知的聲音，如同浪的拍擊，風的合唱，樹的搖曳，崩潰者和離散者最后的囈語。在他們的畏懼和戰栗中，我想我會完成使命——揭示這時代的羞恥——它被允許以侏儒和惡魔的舌頭喧嘩，卻毫不留情地禁止真純的話語，誰敢說出一個字，誰就將成為下一個失蹤的人。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海百合卻思維“短路”，搭錯線了。她對自己的選擇發生懷疑，不但要為海底世界尋找拯救，還要在人世間主持公道，扶危救困，幫助天仙子爭回被盜竊的作品版權。海百合上岸之前，媽媽告誡她：“記住，你在人類世界，依然要保持自己純潔的心靈，要用善良和悲憫對待一切，甚至惡行。不然，你就再也回不來了?！钡０俸蠀s被人世間的邪惡摧殘善良、劣幣驅逐良幣的悖謬所激怒，在善與惡的交戰中愈陷愈深，不但將媽媽的囑托忘之腦后，輕慢她對海洋擔負的神圣使命，還違背了詹不讓她觸動月亮花的承諾，用月亮花提供的往事記錄幫助天仙子與粟兒打官司。最終，這個可憐的小美人魚，違反了神界的規矩，同樣也違反了人間的游戲規則。

老托爾斯泰那句非常有警示性的悖論——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有各自的不幸——在此再一次地產生效應。歷經各種波折，面對即將來臨的幸福生活，海百合卻望而生畏，渴望逃離遠遁：

我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了，我覺得惡心。阿豹惡心小騾也惡心，粟兒惡心番石榴也惡心，老虎惡心金馬更惡心。我只有閉關待在詹的后花園里，與那些可愛的珍禽異獸為伴，默默等待著一年國喪期滿。那時，我將與詹完婚，詹將會把一份新的提案轉交給人類的最高法庭，屆時，人類世界與海洋世界乃至整個自然界，將會有一個新的約定。那時，我就會圓滿完成使命——我將可以自由地穿行于人類世界與海洋世界，而完全不必戴什么面具——那是多么引人入勝??！過去我每每想到這個，心里就充滿了無限的力量，可現在……不知為什么，我打不起精神，我覺得那一切都太遙遠、太遙遠了……

一年為期的等待，讓海百合覺得遙遙無期，難以忍耐。為天仙子主持公道打一場版權官司，也是一條說得響的理由。同時，海百合的好奇心，是促使她反轉人生走向的重要推動力。如海百合自述：“如果說我身上有什么軟肋的話，那就是我的無法抗拒的好奇心。”海百合的好奇心從小就幾乎把族群毀滅，她無法抑制對海神柱的好奇，幼小的她悄悄爬到海神柱上，冒犯了海神，差點讓她的家族遭受滅頂之災。但她仍然繼續對海神柱好奇不已，繼續進行關注和探秘。“而現在，我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充滿了好奇，這好奇心燒灼著我，讓我鬼使神差般地來到了詹的后花園?！焙闷嬗谖膲滦闼趦旱臋M空出世，為了摸清粟兒的來龍去脈，她不惜冒險去打開神奇的月亮花，而且還不止一次。她還復制了月亮花展示的粟兒的行蹤，以便在法庭上作為起訴粟兒剽竊天仙子尚未完成的《煉獄之花》的如山鐵證。

曼陀羅·月亮花·煉獄之花

少女曼陀羅醉心于迷藥煉制，手段很殘忍、很詭異。她對迷藥的追求精益求精，為尋找到那枚神秘戒指上所雕鏤的花朵，不惜奔走于四面八方，還讓迷藥成為老虎總經理誘惑天仙子的催情劑。煉制迷藥讓曼陀羅獲利頗豐，讓這個15歲少女過上了天仙子無法想象的奢侈生活。

但是，與通常理解的此類事件一味地導向縱欲狂歡不同，在《煉獄之花》中，催情迷藥同時具有正負兩方面的作用，可以滿足不同人對淫欲與愛情的不同需要。對于沉迷其中的曼陀羅來說，它還有別一種作用，逃避丑陋現實，進入虛擬幻境：

她的臉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的一向兇悍孤傲的目光突然塌了下來，變成了一種無助的凄涼?！鞍俸希彼p聲地說，好像聲音大一點就要哭出來似的，“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很惡心嗎？你不覺得待在這個世界很難很難嗎？”

不但是狂歡縱欲的人在尋求迷藥，海百合的族人們也參與了迷藥的制造。摩里島的王儲詹就指出，神奇戒指中的迷藥，不但來自曼陀羅，來自月亮花，也來自海洋世界。那么，海底世界用來制作迷藥的是什么材料呢？海百合本身就是一種具有致幻劑的植物。海底世界的生命們用來煉制迷藥的，恰恰是曼陀羅。而且，海百合還非常享受曼陀羅的致幻性，在她和詹靈肉交融之際，借助它來張揚生命到極致，海百合也悄悄地使用了她的迷藥：“月光下詹的臉很美，是男人那種很干凈很簡約的美。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是一高興就把戒指里的迷藥拿出了一點——芳香四溢，我看見月神伊庫絲契爾悠然降臨在月圓之夜的海洋之上，海邊突然生長出成片的曼陀羅花。我把盛開的曼陀羅花供奉在海面上——那是我生長的地方。我們互相給對方脫掉了衣裳，宇宙間只剩了我們兩個人：我全身赤裸向月神祈禱，美妙的曼陀羅花象征著女人花朵一般美麗的陰部，經過我的祈禱，整個海洋都變成了催情迷藥，詹牽著我的手，慢慢走進海洋，把自己融入迷幻的海水中。”

在眾多的花朵中，最神奇的是摩里島上的月亮花。它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是少女曼陀羅為了配制頂級迷藥不可或缺的核心藥物，是海百合的神奇戒指上雕鏤的神奇花朵，是摩里島上的鎮島之寶。這一株月亮花，海百合在結識王儲詹之后，就有了一睹芳容并且了解其奧妙的機會——月亮花神奇無比，獨一無二，可以做迷藥，可以記錄過去和現在，可以預見未來，“遠古時代的薩巴族，就曾經憑借著月亮花的神奇，打敗過數次敵國的侵略”。“她是真正的煉獄之花，每個人，每樁事，都記錄在案，在示巴女王的時代，上帝是專門根據月亮花的記錄來進行末日審判的?！?/p>

月亮花具有絕美的神姿，其有超絕人類的智慧，卻別名“煉獄之花”，不僅是指涉小說的書名，還讓月亮花具有一種恐怖的意味。我們習慣于講，美艷的罌粟是有毒的，月亮花被命名為煉獄之花，更令人心靈戰顫。在一朵能夠洞察過去、現在、未來之事的月亮花面前，“科幻美女”粟兒即罌粟的所作所為當然難以遮掩，但人類的各種事務，如果都可以一一回放，每個人都會有許多不堪回首、甘愿忘卻的事情，將其一一曝光，讓人們何以自處，有多少人會為之痛不欲生？更大的危機在于，如果人們都通過月亮花來窺得各自的未來，接下來的人生還如何進行？請看，近水樓臺的王儲詹，也沒有依靠月亮花的預測功能指導人生。詹最為痛心疾首的往事，少年時代被三個丑陋的女人以迷藥掌控他的行動，以滿足她們貪婪的肉欲，他的失誤令人嘆息，卻無法規避。對于詹和海百合認識結合后的未來演變，同樣是不曾依賴月亮花的預測功能的。如果早已一目了然地看到明天的每一幕人生場景，可以無風無浪、永不犯錯地生存下去，那人們的好奇心和求知感還怎樣實現呢？

從這一意義做出延伸，好奇心是不可或缺的。對于海百合，是一直生活在海洋世界的保護中，太太平平地走過一生，還是到陸地上進行一番冒險與探索，就像浮士德博士一樣，寧肯把靈魂抵押給魔鬼，也要走出書齋，歷經滄桑，去尋求心中的美好夢境呢？選擇是相同的，好奇心的誘惑是相同的，美好目標的設定也是相同的。只不過，古典時代的歌德給浮士德安排了美好的結局，現代性籠罩下的徐小斌讓海百合失去了最后的歸宿。但是，他們要是不曾走出原先的安穩太平，我們的文學藝術會失去多少佳作，失去多少驚心動魄的審美創造呢？

這樣的月亮花是不宜生長在人間的，它只能夠在上帝的末日審判之際出現，讓上帝對人們的過錯與罪孽進行毫不容情的嚴厲審判。

祖先、長輩與孩子們的未來世界

少女曼陀羅和曼陀羅花把古老的印度教與人類的現實難題連接起來，摩里島、詹和月亮花則連接著人類古老智慧的另一個源頭——所羅門王和示巴女王。所羅門王是古代以色列國王，雄才大略，充滿智慧，古代傳說中的兩個婦人爭奪兒子的斷案故事中，所羅門王就是巧斷謎案的版本之一?！稛挭z之花》中寫到，所羅門王的智慧是來自這朵月亮花，那枚雕鏤有月亮花的神奇戒指和這朵月亮花，就是所羅門王送給示巴女王的，王儲詹是所羅門王與示巴女王的后裔，繼承了這兩件曠世奇珍。

它叫月亮花，別名煉獄之花。它非常古老，而且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它有記憶，不但有記憶，還有高級生物的一切智慧，所羅門王的智慧，正是來源于它。所羅門王不但把戒指贈給了示巴女王，還把月亮花也遷徒到了我們的薩巴，月亮花，它可以看到一切過去未來現在之事——

海洋向人世間發出兩種求救信息，派出兩位友好的“和親”使者。“腳心”王子要尋找少女曼陀羅，接續古印度教、濕婆神和修瑜伽女的智慧。海百合要尋找月亮花戒指，尋找來自所羅門和示巴女王的后裔，要發揚古代中東地區以色列人的智慧。把這三者聯系在一起的是海王。海百合說：“濕婆神生于海上，與海王交往甚篤，并且是他把神圣的迷藥配方告訴了海王?！卑押Ｍ跖c摩里島聯系起來的是莫里亞酋長。莫里亞酋長在教訓王儲詹意欲為了海百合放棄王位繼承權之荒謬的時候，如此這般說道：

莫里亞狂笑起來，他把一根粗手指頭指向天空：“殿下，你看見那顆明亮的大星了嗎？——那就是海王星！你知道嗎？對于人類世界的侵害，海洋世界早已忍無可忍，他們絞盡腦汁才想起一個與人類和解的辦法——那就是和親！就是和親你懂嗎？！”又是一陣狂笑，“多年前，您曾經受過女性的傷害，把戒指扔進海里，可按照海洋的習俗，那就是向大海求婚！海王為此召開了三天聯席會議，決定讓他們最美麗的海百合公主來到人類社會和親。說來也是機緣巧合，那位小公主剛生下來，那枚戒指正好套在了她的頭上，而她舉行成人禮的那一天，戒指彈了出來，正巧戴在她的手上，可見她的確是您理想的未婚妻！……可是，海洋世界也太愚蠢了，他們以為獻出一個公主就能救他們的世界，殊不知人類世界早就變了，人類變得比所有的物種都無恥，對付他們只能以惡制惡！看，海王星在閃爍，它可以作證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樣的闡述，是莫里亞酋長未卜先知，還是借助于月亮花的神力，不得而知也不必細究，他與海王的心有靈犀，卻是毋庸置疑的。先輩長者與青年男女兩代人，他們的關注點各有不同，要實現共同的目標則是一致的，長者給年輕人的指點是非常老到和及時的。海百合與詹，都是上一代人教育出來，接受前輩的生活傳統與價值觀念的，他們的前輩，無論是海百合的父母還是莫里亞酋長，在智商上都比晚輩們高出許多，擔當得起后人們的生活導師。少女曼陀羅和母親天仙子的關系則截然不同。曼陀羅小小年紀就發現家庭中致命的裂痕，發現父母親婚姻的名存實亡，發現生活中的種種謊言與虛偽，也發現母親的怯懦與落伍，對母親的不屑與排斥溢于言表。

在更為廣大的社會層面上，海底世界也好，摩里島也好，幾代人都生活在同樣的社會場域中，沒有大的變化。天仙子和曼陀羅生活的世界，卻在數十年間發生了巨大的裂變，天仙子恪守的是勞動者的傳統道德，曼陀羅要應對的是消費社會的奢靡放縱和拜金主義。這不但是母女之間的沖突，還是兩個不同代際人群的價值觀的悖反。文化學者陶東風在研究中國大陸20世紀50年代出生與80年代生人的代際差別時，援引美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并且加以本土化的闡發：“洛文塔爾曾經研究過20世紀美國流行雜志中傳記欄目主人公的變化，并從中發現了20世紀初到40年代美國大眾文化價值觀的變化。在他看來，生產性偶像多產生于企業界和科學界，其代表是企業家、科學家等。他們個人奮斗的故事告訴人們底層大眾可以通過個人努力改變命運實現夢想；而消費偶像則以夜總會和舞廳等娛樂圈的頭面人物為代表，他們希望坐享奢侈消費的結果，而輕視生產和奮斗的過程?！碧諙|風敏銳地指出：洛文塔爾分析的雖然是美國的情況，但是對我們不乏借鑒意義。在20世紀80年代，類似洛文塔爾的所謂“生產性偶像”（如陳景潤、喬光樸和陸文婷等）是媒體報道的熱點和年輕人心目中的榜樣；而到了90年代和新世紀，他們的位置似乎已經被各類消費明星（歌星、影星、體育明星等）取代。

真是不幸而言中。少女曼陀羅在得到銅牛董事長的財源茂盛后，就開了一家夜總會。另一位以銅牛董事長為后援的女性罌粟即粟兒，為了無償占有海百合的奢侈品牌服裝不擇手段，她先是剽竊天仙子的作品，后來又和番石榴爭奪《珍珠傳》的女主角。她們的作為，表明時代轉向的特征，消費型明星和奢侈品牌的崛起，充分印證了洛文塔爾和陶東風兩位中外學人的精彩論斷。

天仙子和曼陀羅的母女沖突，曼陀羅與海百合的糾結扭曲，海百合與王儲詹的行為差異，這同樣可以用代際理論加以闡釋。海百合、曼陀羅和詹，年齡上相近，在代際劃分上卻大相徑庭。他們分別生長于不同的歷史空間，有著各自不同的時代體驗。這也就是海百合、曼陀羅與詹的差別所在。曼陀羅在家庭氛圍和市場化消費社會環境的影響下，無師自通地選擇消費社會的奢靡，一方面感到內心的空虛，飲鴆止渴地借用迷藥逃離現實，一方面又用迷藥換取巨額金錢回報，以滿足其貪欲。她煉制迷藥的手段詭異血腥。海百合生活在自然生命的“前歷史”空間，在海底世界接受父母和爺爺奶奶的本真教誨，順乎生命需要，友愛和諧相處，來到陸地之后本能地撿到天仙子的羊皮書，進而接近并且熱愛天仙子其人，這代表了她人生選擇的基本面。她在人世間，也漸漸接受了人們的游戲規則，但其著力點是要借助法律權威維護天仙子的原創權，為此與海百合的海洋本色漸行漸遠，以致臉上的面具最后難以剝離。詹的教育是來自莫里亞酋長，這位洞察世事又不避邪惡（莫里亞割去誘惑詹的三個蕩婦的舌頭，他也曾接受番石榴的身體奉獻）的長者對詹的影響，顯然比海百合的教育背景復雜許多。因此，詹在兩情相悅之時向海百合講述他的荒唐往事，這是信任和至愛使然，任性的海百合的心靈卻受到巨大沖擊，二人的情感由此產生裂隙，這是重要原因。

失去了詹同時也失去神奇戒指，無法重返大海也無法立足人世間，海百合陷入最嚴重的危機。在這樣的時刻，海百合不由自主地唱了一支歌，并且顯示出歌聲的強大力量：

對著海天相接的黑色，那些滾在一起的烏云和黑浪，我竟然開始唱一支歌，這支歌不是我們族類常常唱的“啊索米亞啊你多么美麗……”而是我們在月圓之夜唱的“啊，本·堂卡爾……”當我唱到第七句的時候，奇跡發生了——突然間，風息浪止。海平靜蔚藍，美如湛玉。天空的云迅速退去，露出近于紫羅蘭色的奇幻之美。淡黃色的月亮剪紙一般貼在了空中，簡直不像真的——這種突然的安靜讓人生疑——好在一只海鳥飛到了我的肩膀上，悄聲告訴我：“它們是在聽你的歌聲呢，誰不知道海百合公主的歌聲會醉倒整個世界，可是你不要停下來，你看，那黑血正繞著你轉呢！”

是啊，自上古時代，每到月圓之夜，我們就會浮出海面歌唱——當然我們很少會唱本·堂卡爾這樣的歌，因為前面已經說過，本·堂卡爾便是濕婆神的別稱。雖然濕婆神生于海上，與海王交往甚篤，并且是他把神圣的迷藥配方告訴了海王。但是現在我一無所有——面具摘不下來，而戒指又不在身邊，盡管我相信，他們全體都認出了我，但他們誰也不敢接受我。

向人類求婚，與摩里島聯姻，求助于所羅門王和示巴女王古老智慧的努力失敗了，歌唱濕婆神的歌聲帶來片刻的回暖還春，但是，它仍然不能夠解決海底世界的迫切危機。追溯起來，這真是一個黑色童話：摩里島王儲詹因為誤用迷藥，被三個妖女派作泄欲工具，在醒覺之后對人類失望，也對所羅門王和示巴女王的智慧感到失望，憤怒地把示巴女王的戒指扔進大海，卻被海王領會錯了，誤以為是人類在向海洋求婚，于是才有海百合的領命前往。這樣的故事，開頭的第一步就是建立在誤會之上，它當然不會結出豐碩的果實?！稛挭z之花》的故事，于是還原為海百合的成長故事，在歷經種種磨難之后，她終于領悟到媽媽要她心存憐憫寬恕之情的用意，以自己的經驗對此產生了新的感知——

我知道我的心在流血。為詹。也為天仙子，為曼陀羅。為番石榴……甚至為老虎阿豹小騾，大家都在掙扎，連那個似乎無往而不勝的罌粟，不也是以忍受整容術巨大的痛苦、犧牲個人名譽、把靈魂出賣給撒旦為代價，才僥幸贏得一個角色嗎？

海百合長大了，從一個童話中的海的女兒、海百合公主，成長為人間的普通女孩，如其所言：“我把羊皮書扔進了海里，海水只是泛起了幾道漣漪，然后就無聲無息了……”“好在，我還年輕，我在人類世界的道路，還剛剛開始——是我自己悟出的路，而不是羊皮書里的那些戒律?！倍?，她的心中還保留了希望，人類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這才是《煉獄之花》最重要的波浪式發展、螺旋式上升：大海是人的童年，本色天然，清水芙蓉；摩里島是人的少年，相信魔力，相信神奇；東方大陸是人跨越式發展的扭曲變異階段，消費至上，拜金盛行，欲望橫流，奸詐歹毒無所不用其極，殘存的人性、善良、同情等仍然在進行其艱難的抗爭。這是成人的童話，暗黑童話。

①曼陀羅花語——花語網，見網址：https：//www.52zzl.com/huayu/5459.html.

②③④⑤⑥⑦⑧????????????????????徐小斌：《煉獄之花》，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1頁，第220頁，第219頁，第219頁，第41頁，第108頁，第21頁，第41頁，第56頁，第93頁，第150—151頁，第163頁，第169頁，第5頁，第204頁，第212頁，第212頁，第45頁，第148頁，第178—179頁，第210頁，第150頁，第234頁，第191頁，第234頁，第243頁，第249頁。

⑨曼陀羅（宗教用語）-百度百科 https：//baike.baidu.com/item/%E6%9B%BC%E9%99%80%E7%BD%97/9827472

⑩李翎：《六十四式瑜伽女輪》之導言《瑜伽女崇拜與印度文明中的陰陽觀念》，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5頁。

?徐小斌：《煉獄之花》，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

?曼陀羅在印度教、佛教和密宗中都有非常繁復的語義，因為和本文關聯性不強，從略。

??陶東風：《論當代中國的審美代溝及其形成原因》，《文學評論》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