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獅子”去炸街

王虎

賈寶改名

賈仁自從在獅行買來那套醒獅裝備后，就正式走上了舞獅人這條道路。

賈仁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原來他叫賈寶。父親賈義一輩子耕田種地，家里沒能大富大貴，“平為福”是父親常念叨的自我安慰。從父親給他取的名字來看，老人是有想法的。父親去世那年，他發現自己不光不是什么寶貝不說，還是村里最容易被別人忽視的那種人。派出所同志被賈仁說服同意改名的原因，也有點兒意思：賈仁說老父親一生仁義，為了懷念父親，所以改名為賈仁，有這個仁字，他也好繼承父親先訓，做一個有仁有義的優秀村民。

農村派出所很少出現販毒、殺人這類大案，最怕的就是村民干些雞鳴狗盜、男嫖女娼的事情，有百姓改名字只為變好，拒絕就不大好了，于是，名字在換了一次戶口本又換了一次身份證后，終于改成了。

賈仁第一次感受到新名字的好處，是在去銀行貸款的那一天。以前他叫賈寶，去銀行貸款時，工作人員總會笑著說，你一身是寶還需要貸款？現在他貸款，人家會說，給一個講仁義信用的人貸了，風險會少些。

自從粗放式扶貧變成精準扶貧后，村里吃低保的人少了一大半。以前只要家里有10畝地，不管你種不種，年底總會按畝數下發補貼。現在，政府耳聰眼亮。下種后，縣里分管農業的干部開著車停在地邊拍張照片存檔，鋤草時再拍一張，收獲前還拍一張，甚至連糧食進倉庫也要拍。種地款上沒有灰色收入了。賈仁的痛苦是以前種不種地補貼也照拿，現在不種地一分也拿不到。

賈仁的舞獅裝備，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裝進他的拉桿箱。賈仁從沒在村民前展示過，因為這裝備不是用來表演、比賽的，而是用來賺錢的。每次到了目的地，他頭套獅頭、身穿獅衣，手里小銅鑼當當一敲，既是引起人注意的家當，也是收錢的盤子。這種借著舞獅裝扮收錢的方式，在發達城市走穴，每年的收入可比那些當保安、做清潔的大叔大媽高好多倍。就這個不怎么付出體力又能賺錢的“勞務輸出”，擔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家里二層小樓就是靠賈仁賺的錢蓋的。

時間長了，賈仁發現給他施舍的市民，越來越挑剔。有一次，他在一家店鋪前敲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說：“這獅子怎么兩條腿？上高樁、站桌凳、爬高桿的獅子，都是4條腿！”小孩的話引起店家的在意，店家不但沒給一分錢，還直接讓賈仁走遠點兒，說4條腿的獅子才吉祥，腳踏四面八方，招引五路財源。

自這之后，賈仁便想到要變成4條腿的獅子。每到店鋪門口，他就爬在地上，兩只胳膊做前腿、兩條腿做后腿。不過，問題也來了，兩只胳膊做了前腿后，便沒有手端著銅盤敲打收錢了，別人將錢丟在地上，他一張一張跪著撿起，也不是長久之計。

賈仁想想，打了一個電話回老家，通知妻子毛莉到城里跟他一起賺錢。毛莉以為賈仁跟春節舞獅子、舞龍一樣，至少也是個三五人組成的小獅隊，在人家開業或者有紅白喜事時助興賺錢，可到了城里一看，賈仁干的是穿了件獅衣的乞討，她死活不肯干。

賈仁知道毛莉短期內很難過心里的這道坎，他剛走這條路時，也是。他跟那些坐在商場門口或廟門口，眼前放個破碗的那種專業乞丐不同，這套舞獅裝備把自己的頭掩在獅頭里，連聲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小弟小妹的稱呼都不叫，只敲敲鑼，明白人掏上幾元錢打發你走，不明白或者裝糊涂的，就喊祖宗也白搭，不會給你一分同情錢。

賈仁有的是耐心。這一行干得時間長了，也成了職業習慣。賈仁知道，只要是乞討，就得有一套挨罵忍耐的厚臉皮，沒這臉皮是吃不了這飯的。賈仁本想著留出10天時間說服毛莉，結果毛莉在第七天就鉆在了賈仁的獅衣下——原因很簡單，毛莉的爸爸病了。賈仁的卡上有5萬元，毛莉知道，不鉆到獅衣下面，賈仁不會給這個錢。

賈仁和毛莉4條腿的獅子一走上街，看熱鬧的孩子跟著跑，沿途的店家也真給不少錢。不少商家甚至說，這錢給得值得。兩個人弓著腰走一天，辛苦錢不少。賈仁和毛莉不會待在一個城市不動，他們流動作戰，一個城市里的主要街道走完，就換個城市。

平為福

問題的出現往往帶著點兒偶然，賈仁和毛莉在一家店門口跟一個穿著和尚服的人碰在了一起。

透過獅頭的嘴巴，賈仁看得出這人跟他應該是同道人士，不同的只是道具。他以獅身出現，對方以和尚面貌示人。想到道具這個詞，賈仁失笑，這個詞完全超過了對某個職業的準確定義。

穿和尚服的人掏出一張菩薩像遞給店主，店主死活不要。賈仁早領教過，一旦收了菩薩像，穿和尚服的人就會掏出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為菩薩捐錢人的名字。這穿和尚服的人沒有辦法讓店主掏錢，他順手將菩薩像塞到賈仁的獅子嘴巴里，還說了一句：“不敬菩薩是造孽。”結果，菩薩像從賈仁的獅子嘴巴里塞進去后落到地上，恰好被賈仁踩在腳下。

賈仁生氣了，覺得穿和尚服的人不敢得罪店主，故意找自己的碴兒。他堵住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大家都是吃善人善飯的，你這個職業和尚為何要詛咒一個舞獅人？”

穿和尚服的人也火氣不小：“店主一看到你這舞獅人，把掏出來給我的錢又裝進去了。這個小店不可能給兩家都施舍吧。要是你長點兒眼色，看到我在里面，就應該早點兒躲開。兩家搶生意，相互砸飯碗。”

這一吵起來，好事圍觀的就多了，還有拍照發朋友圈的。這個操作讓穿和尚服的人急了，他可是真人真面呀！他伸出手，便把賈仁的獅頭拽了下來。

獅頭拽下來本來也沒什么，關鍵是獅衣里還有毛莉。毛莉和賈仁早就有約定，早上天沒亮出門，晚上天黑回租住房，路上不能揭開獅衣，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這么一鬧騰，被眾人目睹后，獅衣里臊得臉通紅的毛莉毫無防備地亮了相，毛莉急眼了，二話沒說，站直身子，對著和尚就是兩巴掌。

和尚本來不是真正吃素念經的善人，糊里糊涂挨了兩巴掌，也漲得滿臉通紅，于是，噼里啪啦照著毛莉的臉又打回去。

賈仁一看和尚來真的，便丟下獅頭，雙手拿起那個收錢的銅鑼，對著和尚猛砸下去。咣的一聲，和尚沒有倒下，仿佛被砸清醒了一般，從長衣下掏出一把匕首，對著賈仁一陣亂刺。賈仁以銅鑼當盾牌使用，雙方叮叮當當一陣打斗，隨著和尚頭頂那道被銅鑼敲破的口子流出的血越來越多，和尚倒在地上了，賈仁也雙手捂住腰部。

警車、救護車呼嘯著趕來。

出院后的賈仁坐著輪椅，他的腰部神經被匕首刺成重傷，永遠站不起來了。醫生說他的腰不光受了刀傷，以前長期弓腰的生活方式也傷害了神經。今后要么坐輪椅，要么跟獅子一樣四肢走路，別無可選。

毛莉問警察，那和尚總得賠點兒錢才對。警察說和尚被判了故意傷害罪，至少得在監獄里蹲個十年八年。至于錢，和尚沒有。

毛莉推著賈仁嘆息道，這穿和尚服的和尚是個假和尚，為啥不讓他給我們賠錢？

賈仁心里沒有答案。他默默想，回家后要干兩件事：一是把那套醒獅裝備燒掉，以前為了錢爬著走，現在成了殘疾人，想站也站不起來了，還是回家好好種地吧。二是得把名字改掉。

多年以后，賈平總算明白父親當年說的“平為福”的道理——這個平還包含著心態平，那是許多人在失去后才悟出的“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