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故事法》的故事（主持人語）

寧珍志

《鴨綠江》1988年第三期發表陸文夫小說《故事法》，被1988年第三期《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一齊轉載。此現象不是很多，說明了作品與作家的重要程度。從陸文夫答應為《鴨綠江》創作這篇小說，到以最快速度刊登出來，歷時一年半之久。其間有諸多文學雜志編輯想“撬”走陸文夫這篇“新作”，包括有影響力的幾家名刊名編，也不乏有“稿費從優”的誘惑。是啊，新時期以來，陸文夫《獻身》《小販世家》《圍墻》三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美食家》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即使略去1956年第十期《萌芽》刊發短篇小說《小巷深處》而引起文壇轟動的歷史光環，能組來陸文夫的稿件，也肯定是各家文學期刊的驕傲與光榮，誰能不爭先恐后？然而，陸文夫始終不為“他們”所動，反復解釋并強調：這篇小說專為《鴨綠江》而寫，請理解。“理解”即“止步”，意思明確。陸文夫對《鴨綠江》的執著堅定，有理由，理由即故事。

編輯去北京組稿，巧遇在蘇州居住進京開會的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陸文夫，寒暄之后是言歸正傳的“急切”，表達著《鴨綠江》希望獲取他一篇小說的拳拳之心。陸文夫客氣著“拒絕”，有時間了，會寫。陸文夫的微笑有些勉強，表情里糅合著不易察覺的憂愁，心不在焉。慢慢聊著，才知道陸文夫女兒患病，目前正是尋醫治病緊要時刻，他的焦急和憂郁不好掩飾，遵醫囑現正四處尋購天然牛黃，作為良方以求最佳療效。天然牛黃，無疑北方的“旱牛”為好，這次來京，順便探知一下。下意識，陸文夫還是道出了心中的“梗兒”。此刻，編輯不宜說得太多，只有簡短的安慰與祝福。返回沈陽后，編輯迅疾向主編匯報。主編是著名小說家遲松年，與陸文夫相識，他馬上告知“領導”——黨組書記、作協主席金河。金河與陸文夫也熟，當即拍板：給陸文夫打電話，他的困難遼寧解決，牛黃我們幫助張羅。

金河心里有數，自己在基層曾做過赤峰人民醫院書記，知道天然牛黃怎么回事，再稀缺、寶貴，也能想辦法弄到。天然牛黃就是牛肝臟的膽結石，在膽囊中產生的稱“膽黃”或“蛋黃”，在膽管中產生的稱“管黃”，在肝管中產生的稱“肝黃”。牛黃完整者多呈卵形，質輕，表面金黃至黃褐色，細膩而有光澤。此處略去牛黃藥用功效，但價格高于黃金，且偽者不少。赤峰是內蒙古大城市（當時歸遼寧管轄），有東西兩大肉聯廠，一是屠宰豬，一是屠宰牛羊，每天的浩浩蕩蕩，提取點天然牛黃有把握。金河先讓遲松年派人到距離作協較近的沈陽中街天益堂或新藥特藥大藥店看看，如果沒有，自己再回故鄉赤峰尋求。結果真還在中街買到了天然牛黃，兩千多元。20世紀80年代的兩千多人民幣，不是小數目，怎么走賬？其實在告訴陸文夫《鴨綠江》能幫助他弄到天然牛黃時，陸文夫說了，自己付款，報上錢數就行。

陸文夫得知牛黃買到，貨真價實，高興之余是電話里的高聲“謝謝”，隨后便是關于購買牛黃款的“你來我拒”。雖然沒說出具體數字，可陸文夫何止精通“美食”，對“藥材”價格也知曉，他要寄上三千元。北方人俠義豪爽又來了，不行不行，我們不收，寄來照退。粗獷中有聰明，還有機智。《鴨綠江》方面說，要不您給我們一個短篇？陸文夫那邊也犯愁，北方人的性情他知道，寄錢退。怎么辦？對方就是要“作品”，看來只有給《鴨綠江》小說了。幾乎是異口同聲，一拍即合。如果是電影或電視劇現場，雙方的表情就生動、清晰多了。主編說，馬上把牛黃給您寄過去。陸文夫說，不用，我去取。從蘇州到沈陽，數九隆冬，陸文夫帶著外孫女，身上裹得嚴嚴實實。金河接站，晚上便宴，宿在北站附近一家賓館。第二天吃完早飯，陸文夫執意返回。金河與《鴨綠江》不便挽留，除了病中的女兒，知道他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作家之間的相送，文學的相送，語言不多余，包括目光，包括手勢，包括內心洋溢的精神氣流，都在向對方傳遞著人世間最為美好的夙愿。陸文夫說，給《鴨綠江》的小說，要等等，容我時間。這個時間，是陸文夫的不想應付、不想倉促、不想草率，要研磨，精心打造，提供一篇上乘的質量型小說。

一年以后，陸文夫寄來了他的小說《故事法》，洋洋兩萬七八千字，已經一個小中篇了。20世紀80年代，短篇小說篇幅比現在的要短，常常是七八千字、一萬多字。陸文夫的《故事法》寫到了近三萬字，唯恐自己小說的稿費不足以抵消《鴨綠江》購買牛黃的費用，不足以表達自己對金河、遲松年，對《鴨綠江》編輯的謝意。豐富、流暢、飽滿、跌宕的20世紀80年代，連組稿方式都別出心裁。解決對方燃眉之急，為情感交流注入新鮮元素，贏得像陸文夫這樣優秀作家的回謝，回謝“禮物”是優秀的小說，難能可貴。人都是感性動物，作家尤其感性。作為編輯，沒有能夠組來作家們的好稿件，重要原因或許是編輯并沒有觸碰到作家們感性的神經。尊重并理解人性每一脈感情的自由流動，不僅是藝術創作的性格把握，也是人際關系生活常態的無限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