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阿富汗戰略與阿富汗的政權更迭

田光強

在拜登政府即將完成撤軍計劃之際，阿富汗局勢風云突變，飽受戰亂之苦的阿富汗再次走到了前途和命運的十字路口。經過長達20年的武裝斗爭以及10 天內摧枯拉朽般的攻城略地，阿富汗塔利班再次奪取全國政權，而美國扶植的阿富汗政府則隨著政府軍不戰而潰、加尼總統不告而逃、民眾不滿而棄頃刻間倒臺。20年之后，阿富汗民眾及國際社會再次見證了歷史的輪回，只是這次的角色互換了。阿富汗政權更迭既是阿富汗國內各政治力量相互博弈的結果，更源于美國政府對阿富汗政府政策的調整演變。阿富汗塔利班重新執掌全國政權再次以鐵的事實說明美國政府阿富汗戰略的失敗，更將對美國產生巨大而深刻的戰略影響。

“脫困減負”：美國阿富汗戰略的實質

因地處兵家必爭之地，被稱為“帝國墳場”的阿富汗飽受內部紛爭和外部干涉之苦，政治制度、權力格局、利益分配幾經變化。追根溯源，現今阿富汗問題的始作俑者正是美國政府。在美國戰略界看來，阿富汗本身并不重要，而其所產生的戰略影響則事關重大。因此，在蘇聯入侵阿富汗期間，美國為了冷戰利益而扶持抗蘇力量，使蘇聯陷入到戰爭泥潭之中，并最終倉皇撤軍。在蘇聯撤軍之后，美國政府認為阿富汗已經喪失了戰略重要性，對其采取冷眼旁觀的態度。隨著9·11恐怖襲擊事件的爆發，阿富汗重新回到美國政府的戰略視野之中。小布什政府以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庇護本·拉登為由發動了阿富汗戰爭，將其推翻、扶植新政府上臺并駐軍阿富汗。由此可見，美國政府的阿富汗戰略是緊緊圍繞其戰略利益而制定、實施、調整的，或用或棄，而罔顧阿富汗自身的國家利益。現今美國政府從阿富汗撤軍的戰略也同樣遵循著這樣的邏輯。

阿富汗已成為美國急于脫身的“泥潭”。由于地處歐亞大陸的中心，阿富汗既見證了東西方文明的碰撞融合，又成為了各大國垂涎覬覦的必爭之地。但是，歷史上入侵阿富汗的大國都遭遇到折戟沉沙的慘敗，阿富汗“帝國墳場”之名由此而得。發動阿富汗戰爭的超級大國美國也沒有成為歷史的例外，深陷阿富汗“泥潭”之中。雖然美國通過戰爭手段推翻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權，但是并未將其徹底消滅。化整為零的阿富汗塔利班勢力潛伏隱藏在阿富汗政府統治薄弱的廣大農村地區和山區，伺機對美國駐軍發動游擊戰，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嚴重打擊了美國士氣。而擁有先進武器裝備和豐富作戰經驗的美軍面對阿富汗塔利班卻束手無策，陷入到“打不贏、滅不了”的尷尬境地。因此，美國政府認為自己已陷入阿富汗的“泥潭”之中，而且越陷越深，急于從中脫身而出。

2001年，隨著9·11恐怖襲擊事件的爆發，阿富汗重新回到美國政府的戰略視野之中

阿富汗已成為美國難以負擔的“黑洞”。阿富汗戰爭之后，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全球經濟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革，歐美等發達經濟體的實力和地位相對下降，而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的實力和地位則相對上升。全球經濟格局的深刻變革直接導致國際權力格局出現變化。美國的國家實力相對下降、國際地位削弱，中國的國家實力相對上升，國際地位增強；發達國家群體性衰落，而發展中國家則呈現出整體性崛起的態勢，國際權力中心由大西洋地區逐漸向太平洋地區轉移。在此國際背景之下，阿富汗已成為消耗美國政府有限戰略資源的“黑洞”。久拖不決的阿富汗戰爭耗費了美國大量的財力、物力和人力。根據美國政府的統計，2001年9月11日—2019年9月30日，阿富汗戰爭的成本已高達7800億美元。2002財年以來，美國共向阿富汗提供了價值高達1370.5億美元的援助。2001年10月7日—2020年4月20日，阿富汗戰爭共造成2445名美國軍人死亡、20719名美國軍人在行動中受傷。因此，為了節省有限的戰略資源，美國決定盡快從阿富汗撤軍。

久拖不決的阿富汗戰爭耗費了美國大量的財力、物力和人力，早已成為美國難以負擔的“黑洞”

阿富汗已成為美國聚力競爭的“棄子”。國際權力格局的深刻變革，加之美國國內政治生態的微妙變化，導致美國的全球戰略發生了巨大轉變。美國政府認為，全球反恐戰爭使其全球戰略偏離了傳統的大國政治路線，應將其重新調整回原來的軌道之上。美國政府開始將新興大國聚集的印太地區視為事關其全球主導地位的地緣戰略中心，而非中東地區；將大國之間的競爭視為對其全球主導地位的主要戰略威脅，而非恐怖主義；將增強其戰略競爭能力視為維護其全球主導地位的重要戰略手段。于是，美國的全球戰略重心由全球反恐戰爭轉變為大國戰略競爭。實力的相對下降意味著美國可供利用的戰略資源減少，而全球戰略理念的轉變則意味著戰略重心的轉移。這兩種因素所產生的疊加效應導致美國面臨典型的大國困境：戰略資源與戰略目標之間的失衡。為了集中有限的戰略資源以應對大國戰略競爭，美國政府罔顧阿富汗的局勢和利益，急于抽身而出。

“釜底抽薪”：阿富汗政府速敗的原因

雖然包括美國政府在內的國際社會都預判阿富汗政府在美國撤軍之后將承受阿富汗塔利班的猛烈進攻，并有垮臺的可能性。但是，誰都沒有預料到阿富汗政府垮臺的速度如此之快。阿富汗政府迅速垮臺的根源在于嚴重依賴美國的支持，而美國的撤軍對于阿富汗政府無異于“釜底抽薪”。

撤軍嚴重破壞了阿富汗政府的合法地位。由于急于從阿富汗撤軍，而集中有限的戰略資源在大國競爭之上，特朗普政府開始轉變其戰略，謀取與阿富汗塔利班達成和平協議。在經過數輪談判和數次曲折反復之后，2020年2月29日，特朗普政府與阿富汗塔利班最終在卡塔爾首都多哈簽署和平協議。美國承諾從阿富汗全面撤軍，而阿富汗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啟動內部談判，以達成政治路線圖。而作為重要當事方的阿富汗政府被美國政府排除在美塔和談之外，而且并未將阿富汗人內部談判進程與美國撤軍進程相掛鉤。特朗普政府此舉嚴重損害了阿富汗政府的合法地位和戰略利益，而使阿富汗塔利班以“戰勝者”的姿態出現在阿富汗民眾面前。

雖然美國情報機構預判阿富汗政府將在美國撤軍之后6個月內倒臺，但是拜登政府依然堅定地推進撤軍計劃。在美國撤軍開始之后，阿富汗塔利班抓緊發動對于阿富汗政府的武裝進攻。對此，拜登政府沒有暫停撤軍步伐并給予阿富汗政府以強有力的支持。這表明拜登政府已罔顧阿富汗政府的存亡，從而嚴重削弱了其在阿富汗民眾中的合法性。

撤軍嚴重損害了阿富汗政府的治理能力。阿富汗戰爭之后，美國致力于在阿富汗建立以美國為模板的民選政府以徹底根除阿富汗的恐怖主義。而由美國政府一手扶植起來的阿富汗政府嚴重依賴美國的支持，才能發揮基本的治理能力。由于阿富汗政府自身嚴重腐敗，行政能力和治理能力嚴重受限，無法滿足民眾的要求，使其民意支持率嚴重不足。美國的撤軍將意味著其對阿富汗政府的支持力度下降，從而導致阿富汗政府的治理能力進一步下滑。阿富汗政府脫胎于原來的北方聯盟，內部政治派系眾多、利益糾葛錯綜復雜、政策立場分歧嚴重。只是在美國的強力推動之下，阿富汗各政治派別才勉強組建起聯合政府。

2020年2月29日，美國和阿富汗塔利班在卡塔爾首都多哈簽署旨在結束阿富汗戰爭的和平協議

2020年，阿富汗政府因總統大選結果而陷入“一日兩總統”的政治僵局之中。在美國的施壓之下，加尼與阿卜杜拉經過數輪磋商才最終達成權力分享方案。由此可以看出，阿富汗政府的正常運行以及內部團結離不開美國。但是，撤軍將削弱美國在維護阿富汗政府內部團結方面的樞紐作用，從而導致內部紛爭嚴重，影響了阿富汗政府的正常運轉，無法做到政通人和、有效治理。

撤軍嚴重削弱了阿富汗政府軍的戰斗意志。阿富汗塔利班能夠在短短10天之內就能夠推翻阿富汗政府、奪取全國政權，最為直接的原因就是阿富汗政府軍的不戰而降、不戰而逃、不戰而潰。阿富汗政府軍在戰場上的糟糕表現是與美國的撤軍分不開的。阿富汗政府軍是由美國所組建、裝備、訓練、指導的，始終在美軍的幫助之下執行作戰任務。其在戰術制定、后勤補給、情報收集等方面也需要美軍的支持。因此，阿富汗政府軍雖然擁有30多萬人之眾，但是卻缺乏獨立作戰能力。美軍的撤出導致阿富汗政府軍作戰能力及信心嚴重下降，從而使其在戰場上畏敵退縮、不戰而降。

“至暗時刻”：對美國的戰略影響

在阿富汗塔利班占領喀布爾時，美國人乘飛機倉皇出逃。很多媒體將這一時刻稱為“西貢時刻”的再現。雖然兩者之間存在著難以忽視的區別，但是卻都說明了美國戰略的失敗，都是美國歷史上的“至暗時刻”。阿富汗政權的更迭將對美國產生深刻的戰略影響。

美國的民主改造失敗。長達半個世紀的冷戰最終以美國的勝出而結束。這導致美國認為自由民主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制度，已經在制度之爭中獲得最終勝利，從而導致了“歷史的終結”，并認為只要在全世界推廣自由民主制度，就能實現世界和平，保護自身國家利益。因此，美國在冷戰后大肆實施民主改造戰略。但是，美國的民主改造戰略并沒有給世界帶來和平與穩定，反而成為美國干涉他國內政、侵犯別國主權的借口，導致世界局勢的動蕩。阿富汗政權的更迭再次以鐵的事實說明美國民主改造戰略的失敗。美國政府罔顧阿富汗復雜的政治關系和民族關系，強行推動建立以美國為模板的民主政體。但是由美國一手締造的阿富汗政府腐敗無能、治理能力低下、內部紛爭不斷，不能有效實現阿富汗的和平與穩定，最終被阿富汗民眾所拋棄。

美國的戰略信譽受損。當今世界正經歷著新一輪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大國戰略博弈全面加劇，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深度調整，人類文明發展面臨新機遇新挑戰，不確定不穩定因素明顯增多。在此國際背景之下，世界各國都面臨著安全局勢復雜化的挑戰。因此，美國的軍事盟友都希望強化與美國的軍事關系，獲得其更可靠的軍事保護。但是，國家實力的相對下降以及國內民粹主義的甚囂塵上，使盟友對于美國的戰略可靠度、可信度、信譽度的疑慮上升。而美國在關鍵時刻拋棄阿富汗的舉動使其戰略信譽嚴重受損。在阿富汗政府被推翻之后，韓國媒體就嚴重懷疑美國政府的戰略承諾，并指出韓國有可能在危急時刻被美國拋棄，成為下一個阿富汗。

2021年8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

美國的反恐局勢惡化。阿富汗塔利班雖然奪取了全國政權，但是卻沒有形成有效的安全治理能力，從而給恐怖組織以可乘之機。恐怖組織將利用阿富汗政權更迭之后形成的“安全真空”，發動恐怖襲擊并伺機向周邊地區滲透。2021年8月26日，隸屬于“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的恐怖分子在喀布爾機場附近發動了兩起針對美軍的自殺式襲擊爆炸事件，已造成100多人死亡，包括13名美國軍人和90名阿富汗人。此外，阿富汗塔利班再次奪取政權將對全球恐怖勢力產生刺激作用和效仿效應，從而使全球反恐局勢更趨惡化和嚴峻。2021年8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對此，全球范圍內多達數十個恐怖組織向阿富汗塔利班表示祝賀，并表達了向其學習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