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寧
在城市里打拼累了,人們常會羨慕古人的隱居生活,尤其陶淵明《歸園田居》和《飲酒》中的描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樣的生活實在愜意,無噪音亂耳,無案牘勞形,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晚上也不會失眠。再加上城里令人望而生畏的房價,靖節先生的八九間草屋簡直是農村小康的標配,何況還有房前屋后的花草樹木,采菊看山的悠閑自在。但也有人說了,草屋住起來畢竟不如鋼筋水泥的樓房結實,而且不好裝修,還是城里好。
陶潛的草屋什么樣呢?詩人只說占地十余畝,前后有樹木,狗吠深巷中,雞能飛上樹。其余的沒說。我們也只知道,這片宅園處于廬山一帶,地址不錯,所以他自己寫詩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至于草屋的樣子,根據文獻記載推測,是蓋的工字廳,在堂后接圓形草廬。建筑史專家傅熹年1987年去美國考察,在克利夫蘭博物藝術館看到一軸《歸去來圖》長卷,描繪了陶淵明的形象及其居住狀況,畫卷上的三處房屋是草頂或席頂的住宅,這和古代繪畫中部分山居圖的房屋結構相近。他就在這幾所房子里過著半耕半讀飲酒作詩的生活,如同閑云野鶴一般享受著天地之美、人生之樂。
陶淵明歸園田居后物質狀況如何?這要先看他當官前的情況,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寫道,“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意思是,“家里貧困,勞動所得不足以養家,還有不少小孩兒,瓶中沒有隔夜之糧(古人為了防潮,米面多用陶瓦之器儲存),生活倚賴實在無法,親友都勸我去做個小官,我也很有這個想法,只是沒有門路。”
后來他還是去做了彭澤縣令,不久就因為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棄官了。在生活和氣節上,他選擇了后者,頗有后世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邁。只是李白做官是為了實現所謂的政治理想,他是為了改善生活。他棄官后的生活仍然回到了耕植,具體情況多如詩中所述,雖不富裕,也勉強過得去,酒肯定是不缺的,因為那是他的“命”,他之所以去彭澤,也主要是看上那里的官田可以釀酒。
他辭彭澤令歸來時是“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顏延之在《陶徵士誄并序》中說他是個“爵同下士,祿等上農”的詩人。這是古代沒落士族的共同特點,也是支撐他們精神世界豐滿自由的基礎。
這是陶潛的草堂和他在此中的日子。遺憾的是,好景不長,才瀟灑了不到三年,義熙四年(公元408年),一把大火將他的草屋燒了,一家人只能寄住在一條破船上暫且度日,后來又上岸將家搬到南村。陶潛晚年生活困頓,甚至經常挨餓,但他窮且彌堅,不墮青云之志,拒絕權貴的饋贈,潦倒終老。
三百年后,杜甫的草堂因一次大風揚名至今,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讓我們知道他的房頂至少有三重茅草。其它的雖不太清楚,但詩人的習慣是,有什么事兒都喜歡用詩說一說,所以我們可通過其它作品再管窺一二。
杜甫是在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年底來到成都的,住在成都西郊外浣花溪畔的一座寺廟里,次年春便在這里找一塊荒地開始建房。建房需要錢,杜甫沒錢,但他和陶淵明一樣,都屬于士的階層,而且有名氣有才華,這些都是無形資產。他先是開了一畝大的地方,在一株大樹下建了一間茅屋,以后的情形就是他詩中說的了,“客里何遷次,江邊正寂寥。肯來尋一老,愁破是今朝。憂我營茅棟,攜錢過野橋。他鄉唯表弟,還往莫辭遙。”(《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兼遺營茅屋貲》)。他蓋房的消息一傳出,很多人便伸出援助之手,表弟王十五來看望他,送來了蓋房資金。朝中做官的高適、嚴武等人也有贊助。房子蓋好了,按古人習慣要在前后左右栽上樹,他便又向各處朋友求要各種樹苗,清單如下:向蕭實要了100棵桃樹苗,“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春前就要送到,這哪里是奉乞,簡直就是通知;向做過綿竹令的韋續索取綿竹,“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蒼翠拂波濤”(《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如此好景,能不支持;向果園坊園主徐卿索求果花苗,“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詣徐卿覓果栽》),只要給就行,不管什么花;向何邕要蜀中的榿樹苗,“草堂塹西無樹木,非子誰復見幽心。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你是最理解我的,堂西的陰涼全靠你了。于是,張三送雞,李四送魚,杜大詩人的草堂大餐通過眾籌勝利竣工。
草堂建成,有詩做紀,“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堂成》)。由此我們可知,草堂用白茅蓋成,背向城郭,鄰近錦江,處于高處,便于觀景。周圍有茂密的榿林和翠竹,枝葉披離,可防暴曬,并有鳥雀光顧,有人把草堂比成揚雄的草玄堂,杜甫自己卻不想作《解嘲》那樣的文章。
但這草堂畢竟還讓他滿意,住得挺舒服,所以他在后來的《春日江村》中說,“茅屋還堪賦,桃源自可尋”。杜甫在這里住了將近四年,在他離開成都后草堂便不復存在,五代時的詩人韋莊曾尋得遺址,重新建造,使之得以保存。
陶潛的草屋是在廬山腳下,杜甫的草堂則在浣花溪畔。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們都是詩酒曠達的先賢,對錢財之物看得很淡,有時求官也是為了擺脫眼前困境,或施展一下所謂的政治抱負。但他們的文人性情又不適合做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人在職場,自然要遵守相應的規矩,古人很重視禮儀,穿戴整齊去見上司是必要的。可陶淵明呢?“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下屬已經提醒了他,陶淵明卻很不高興,“豈能為五斗米向鄉里小兒折腰”。這和后來李白讓高力士脫靴,國忠磨墨,“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一樣。
再說杜甫,窮困潦倒,好不容易弄了個河西尉的官職,卻又“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朝廷只好改任他為兵曹參軍,后來做了左拾遺,又因營救房琯惹怒肅宗李亨,被貶華州。其實他和陶潛李白都是不適合做官的,遇到一點挫折或不滿就想擺脫官場,回歸自由,“先達笑彈冠,休向侯門輕曳裾”,這句《增廣賢文》里的話很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
陶潛和杜甫都曾離開過自己的草屋一段時間,陶潛歸來時很熱鬧,不少人守在門前歡迎他,有田地可耕,滿樽的酒,象征高潔志向的松菊也還在,這些足以安撫他那顆失意的心,堅定他歸隱的意志。

他倆后來都上了船,只是陶潛是暫居,杜甫則終老在了船上。
他們的房子為何都叫草堂、草屋、茅廬,為何不用磚瓦呢?主要還是因為經濟條件和環境制約。一方面,草堂建筑是相對于帝王宮殿和富貴人家的磚瓦宅院而言的。另一方面,這些草屋都不建在城里,城里的大都是磚木或木石結構。而在鄉下或山中,經濟條件有限的往往就地取材,建一些簡陋的寮舍,比如諸葛亮的茅廬,揚子云的草玄堂,陸游的云門草堂等。中國建筑與西方不同,西方重視石料,中國注重磚木。中國南方民間則以草木竹藤為主,便于就地取材,建造輕巧,而且草木結構冬暖夏涼,可以防潮,北方則以磚瓦土坯茅草等為之。
陶杜二人的草堂或草屋并不一定就簡陋,所謂茅廬陋室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一種稱謂或謙虛的叫法,《漢書·藝文志》:“墨家者流……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顏師古注:“采,柞木也。字作棌,本從木。以茅覆屋,以采為椽,言其質素也。”由此可見,這樣的茅屋被許多崇尚節儉的人喜歡,既堪居住,又可示儉,自然質樸,且有檔次,是簡陋居所中不乏清貴者,而且其寬敞明亮冬暖夏涼的優勢還是具備的。因此,許多有一定地位的人也喜歡住這種房子,有的把它作為主室,有的作為別墅。南朝文學家沈約年近六旬時做國子祭酒,掌管東郊的祭祀工作,常宿在東園。有《宿東園》詩:“茅棟嘯愁鴟,平岡走寒兔。”鴟鶚在茅屋上悲鳴嘶叫,野兔在平岡的寒風中奔跑,蕭條冷落的景物反映的是時代的衰敗和作者愁苦的內心。唐代姚合有一首《將歸山》詩,前面兩句有陶淵明歸園田居的意味,后兩句卻有張翰鱸魚之思,“野人慣去山中住,自到城來悶不勝……聞道舊溪茆屋畔,春風新上數枝藤。”作者的心思還掛在從前居住的溪邊茅屋上,這樣的性情和心思估計只有喜好詩文的小官姚合才會有,他的曾祖父姚崇丞相斷無。
所以說,這類茅屋有個特點,多為喜讀書又當過小官的人愛居,且多傍水。比如清代王士禛《池北偶談·談藝六·雞上木》,“日午吹煙絕,吟聲出茅屋”,估計里面住的是個秀才或詩人,最低也是個雅士。宋代孫覿《春事》詩,“茆棟依林出,松扉傍水斜。”這所茅廬也是蓋在樹林中,松木做的院門斜在水邊,和杜甫的草堂基本相同。
當然,他們的草堂再好也絕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汪曾祺有一篇短文《四川雜憶》,其中一節說:“我不喜歡杜甫草堂,杜甫的遺跡一點也沒有,為秋風所破的茅屋在哪里?老妻畫張,稚子敲針在什么地方?杜甫在何處看見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都無從想象。沒有榿木,也沒有大邑青瓷。”差別豈止在榿木與大邑青瓷,就是院落規模和綠化布局也遠遠不是當初。前文已經說過,杜甫離開成都后草堂便不復存在,五代的韋莊在舊址上又重建過。
古代地大人稀,林木豐盈,一人居數間之屋,占數畝之地很平常。清代學者洪亮吉有一篇關于人口與經濟問題的論文——《治平篇》,其中說,“試以一家計之:高、曾之時,有屋十間,有田一頃,身一人,娶婦后不過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間,食田一頃,寬然有余矣。”這里說的就是古人的居住條件,單從面積上來說是今人無法比的。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率土之賓也是王臣,有錢的高樓大廈,沒錢的茅屋草舍,權可安身立命或著書立說。說到最后,還是劉禹錫的《陋室銘》說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然則屋也不在華美,主要還看心情。那種“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的感覺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