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松蔚

小時候，父母長輩常對我們這么說：“你們現在有吃有喝，幸福啊！不像我們那時候日子過得那么苦。”緊接著就是一句質問：“你們說，你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沒想到，等我們這一代上歲數了，也會對年輕人說同樣的話。

現在到處都在討論“90后”“00后”的心態，于是“70后”和“80后”開始語重心長了：“你怎么那么講究個人的舒適，一不高興還辭職、跳槽、罵老板，就不能像我們一樣努力拼搏嗎？”

說這代人比上一代人幸運，算是事實。因為國家在發展，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但這句話讓年輕人聽來有點氣惱。“知足”的意思不是讓你們享受幸運，恰恰是你們不能太享受了，你們需要做點什么回報它。一邊給年輕人創造條件，一邊計算投入產出比：“你們是有更好的生活，但你們也不能太貪得無厭了啊！”

東京奧運會上，女子10米氣步槍比賽，第一次參加奧運會的王璐瑤沒發揮好，止步于資格賽。她在微博上發了一張自拍，附文說：“各位抱歉，很遺憾，我承認我[尸][從]了，三年后再見吧。”這給她惹了麻煩。很多網友在評論里大肆指責，大意是：輸了比賽不好好反省，還有心情玩自拍，像話嗎？我不禁猜測，說這種話的恐怕是我的同齡人，或者更年長者。因為只有在上一代人習慣的話語體系里，人們才會那么強烈地抵觸“愉悅”——問題不是你沒取得成績，而是你居然都不“苦大仇深”一點？

我倒覺得，年輕人更輕松，更樂意愉悅自己，不見得是壞事，反倒應該將這看成上一代的成績。幾代人前赴后繼地奮斗，不就是為了讓后人過上更幸福的生活嗎？有人看不慣，說年輕人都不知道努力，嚷嚷要“摸魚”，少工作，多花錢。對此，我是這么看的：首先他們只是說說，該做的事情未必落下了;其次他們說這些，其實就是在表達對上一代的反抗。

當然了，要接受這種逆反不容易。一些上了歲數的朋友問我：這么好的日子，他們為什么就不珍惜呢？

我認為，上一代人無意識地把他們的人生期望，尤其是未曾實現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讓孩子為自己而活無可指摘，因為這是人性。但我們也要看清，這是一種看似大度的自私：我們沒享過福，你現在可是替我們享福;我們小時候沒機會，你必須珍惜機會，活得精彩一點。

說這話的人，很可能忘了自己的年輕歲月。當年我們也會被問“有什么好憤怒的”，或是“到底為什么迷茫”，但答案永遠是“你們不理解”。上一代站在高處評頭論足，他們不甘心：這不是我們贈予你們的美好生活嗎？怎么玩著玩著，就把我們忘了呢？

忘了，才是好事，因為年輕人有自己的人生。“我都是為了你好”這句話很危險——如果“你”為我好，那么我寧可對自己不好，以此宣示我和“你”不一樣。

我記得有一次，跟國外同行討論青少年咨詢的案例，咨詢師說孩子“逆反”，翻譯找不到合適的詞，用了rebelling。對方一開始沒理解：違抗？抗爭？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孩子有什么具體劣跡，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架，只是一回家就鎖上房門，不跟父母說話。

對方說：“噢，autonomy。”

這個詞的意思是“自主性”。保留自己的空間，做自己的事，按自己的想法生活，這跟逆反當然不是一回事。但站在上一代的角度，很容易把它們混為一談。保留自主性本身，就成了一場抗爭。

“你該知足了”是一種姿態巧妙的介入，甚至有一絲狡猾。表面上什么都給你了，但眼睛始終盯著你的人生：什么都給你了，你就該像樣點！把門鎖上？不行，為什么不讓我看到你在干嗎。愛玩？不行，我的要求你還沒達到呢。

每一代人在上一代人眼中，大概都有過不像話的時候。其實，每一代人都曾為這個社會默默奉獻，艱苦有艱苦時的頑強，富足有富足后的奮斗：從前的年輕人在國企拼、在外企拼、在生意場拼;現在的年輕人去互聯網大廠拼、去創業公司拼、去西部拼、去農村拼。這就像一個代代相傳的成人禮。

東京奧運會結束了。這一代年輕運動員的成績非常亮眼，而且他們更愛玩了：玩直播、玩自拍、做美甲、打游戲……也許年長者還是會感嘆：“一代不如一代。”而一代代年輕人照樣充耳不聞，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按自己的節奏長大。最終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成為一個時代新的中流砥柱。

我在年紀上越來越接近上一代人了，再說下去難免有指手畫腳的嫌疑。最后再說兩句：看到年輕人鮮活的身影，我其實有一些隱秘的忌妒。沖著他們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也許是想表達，“我要是像他們那么年輕就好了”。上一代給予下一代的一切支持和照顧，大約是上一代夢寐以求卻遺憾沒有得到的，于是用這種方式說：“替我們好好再活一遍吧！”

但我們心里知道這是沒有用的，你永遠不能從別人身上找回自己。只能隔著距離欣賞，看那些朝氣蓬勃的人享受他們的幸福。這是另一代人的快樂和自由。

（高 馳摘自《環球人物》2021年第16期，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