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的反智傳統》
[ 美] 理查德·霍夫施塔特 著
陳思賢 譯
理想國|中譯出版社
2021年8月
在美國,大家對于智識與知識分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實用性。而反智在當代會有所變化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對于何謂智識的“不實用”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19世紀,商業價值絕對性地支配著美國文化,所以當那些并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老板和職業人士成就了一番事業時,我們就認為教育沒多大用處。我們認為教育是為了有更好的工作,而不是培養某種特別的思想品質。
也因此,只要是學習跟實際生活有關的技能,我們就認為是有教育性的,而把智識性及文化性的追求看成脫離塵俗的、缺乏男子氣概的或是不切實際的。雖然這種爭論中的語言粗淺庸俗,卻約略反映著美國生活的現實和要求。
這種對于正式智識教養的敵視,持續到了20世紀。
當然,在今天,美國社會已經發展得很復雜,與世界各地關聯密切,因此在生活的很多方面,正式訓練已經是成功的要件。在很多領域中,小市民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僅憑自己的智力和悟性來應付復雜的現代生活。
在原本的美國大眾夢想中,普通人掌握全面的生活能力是很重要的事。大家認為,人無須太多特殊訓練就可以從事各種行業的營生或是管理政府。
而在今天,連做早餐都需要會使用一些新穎的電器產品;而當我們坐下來吃早餐時,在報紙上會讀到很多重要的事情或爭議,老實說我們并沒有能力把它們全都評判一通。
在今日的現實世界中,訓練出來的智力被認為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因此,以往對于智識與正規教育的揶揄和善意嘲弄,現在已變質為對于身為專家的知識分子的惡意憎惡了。
我們憎惡他們是因為專家的運勢變好了,而非變壞了。他們受到攻擊不是因為老是說些抽象、無用的東西,或是擺出一副無助的無辜樣,而是因為他們的成就、影響力、舒適的以及人們想象中的奢華生活,還有整個社會都依靠他們的能力。
現在,智識已經變成受大家憎惡的一種特權或是力量了。但我們立刻可以發現,這里所說的對象其實不是知識分子,而是專家,而很多知識分子并非專家,跟公共生活關系不大,許多人對公共觀念也沒多大影響力。
但是我要說的是,大眾對于知識分子的敵視,主要來自那些會明顯影響大眾觀念的知識分子。他們可分成兩類:專家型與理論家型。兩者都會在我們社會中掀起深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屬合理的恐懼與憎惡。他們都加劇了我們生活在現代社會本就有的無助感,專家是通過讓我們覺得好像始終被人操控,理論家則是通過引起我們對顛覆的恐懼和強調現代性帶來的各種其他壓力。
近三十年來,即使不常過問世事的人也都知道專家的存在感正越來越強。起先是小羅斯??偨y在新政時期設立了一些智囊與調控機構來因應大蕭條,二戰時期又設立了戰略情報局、科學研究與開發辦公室。今天,中央情報局、原子能委員會、蘭德公司、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等種種戰爭策略與武器的研究機構,都在處理著超過一般人理解范圍、卻決定他們命運的議題。
大部分人對于這些問題無法作出正確判斷,情愿放棄在政治上表達意見的權利。然而,在公共事務及企業運作中,小的政治人物與商人覺得很多事情是他們可以了解與控制的,可自從小羅斯福總統開始,他們被迫面對一群受過良好教育與復雜訓練的專家,因此始終不得志。這些人和大眾一樣,不再像以往一般可以積極獲悉和參與國家的重要決策了,而他們越是不了解權力的內部世界,就越是會懷疑政府權力運用得是否得當。
很多專家推動的政策以失敗告終,而民眾看到這些失敗后,會認為這些并非單純是人為錯誤造成的,而是冷酷自私的操控、詭計甚至叛國的勾當導致的。有一些牽涉科技成果的間諜案更加坐實了民眾對這個世界的想象:有一群所謂的專家在暗地里搞鬼,他們都是竊取機密的小偷。
在現代生活中,公民不能沒有專家,也不能免于他們的擺弄,但是他們可以報復,例如嘲笑觀念激進的教授、不負責任的智囊策士、瘋狂的科學家等,或是當議員們修理離經叛道的老師、可疑的科學家或是可能不忠于國家的外交顧問時為他們拍手叫好。
我們這個社會有一種特別的傳統,就是會把仇恨上升為一種信條,因為這個傳統,群體仇恨在政治中占據了一席之地,就像其他某些現代社會中的階級沖突一般。一群不滿的人心中充滿不知向誰發泄的莫名憤怒,充滿精心編織和夸大的陰謀論,屢屢找各種替罪羊來出氣,其中包括共濟會會員、廢奴主義者、天主教徒、摩門教徒、猶太人、黑人、移民、酒商、國際銀行家等。
于是乎,在這個奉行“一無所知”(Know-Nothingism)的傳統下,知識分子在我們這個時代終于也成了替罪羊之一。如果說我們時代的反智來自大眾對于專家日漸入侵公共生活的應激反應,那么知識分子之所以對自己身為一個社會階級的聲譽很敏感,則主要是因為他們尷尬地同時負有神圣與世俗的責任。
他的神圣責任是扮演先知、學者或藝術家,此時他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有效社會認可:在現代都市文明的空隙中,他得以享有若干私密性及隱匿性;人們對他表現出的自我批判特質給予尊重;如果他是學術界的人,他就可以享受雖不完善但也實用的學術自由,基金會、圖書館、出版社、博物館或大學等都為他服務。他的生活優雅而有尊嚴。
但當他以專家身份出現,擔任起世俗責任摻和公共事務時,他可能會驚恐地意識到,他已經成了一個公共人物,陷入政壇常有的相互攻訐之中,同時他也沒有隱私權了,因為我們社會對待公眾人物就是如此。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