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虹影
我仰視著她,卻無從下筆,或者說沒有信心能夠寫好。可對一個百歲老人來說,生命就像落日余暉,我好像聽見了時鐘滴滴答答的催促聲。光陰在流逝,生命在流逝,我必須記錄,記錄她傳奇人生的點滴。
——題記
京城東二環內,與明城墻遺址公園隔路相對,老式的居民樓,普通的一扇門,我站在門外,卻遲遲不敢也不忍敲響。激動、不安、忐忑、期待,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我所敬仰的百歲老人——白平就住在這里。
第一次聽到白平老人的名字,是從我的愛人口中。六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們途經東交民巷,愛人向我講述了這條飽經風霜寫滿故事的胡同。這里曾作為“國中之國”供各國在這里屯兵駐扎,這里經歷過戰火的洗禮,也見證過歲月的更替。這里蘊含著祖國的苦難深重,也昭示著共和國的揚眉吐氣。代表新中國收復東交民巷兵營的,是一名叫白平的女英雄,她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我黨的地下工作者,當年曾參與了對國民黨將領的“策反”工作,為解放濟南乃至華北全境化解了阻力,做出了很大貢獻。白平老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位公安局女副局長、首都公安元老級人物,也是全國公安法制部門的創建者,如今已經近一百歲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留意與白平老人有關的訊息,也一直盼望著能見到這位英雄的老人,感受她跨越百年歲月山河的傳奇人生。
家中的阿姨開了門,我崇敬已久的老人迎了出來。沒有蹣跚的步履,沒有喘息,無須攙扶,不用拐杖,似乎連腰板都是直直的。黑色緊身毛衣,藍色碎花七分袖的外套,灰白的頭發用黑色的頭箍攏在腦后,皮膚白皙,嘴唇呈現玫瑰紅色,像涂過油彩般閃著光,整個人精神、干凈、利落,眉清目秀的底色透著盈盈慈祥。
老人暖暖的手把我的手握住,張羅我們坐下。“來,坐在我對面,讓我看著你,這次見面是我促成的。”她指著我愛人說,“兩年前他陪領導來看我,領導介紹說他愛人是作家,當時他就承諾要送我你的書,結果兩年后他來看我根本沒有兌現,他以為我人老健忘,我人是老,但不健忘。”說完朗聲笑了,這一笑,驅散了我內心的忐忑和所有的緊張。
在那個并不寬敞但潔凈素雅的房間里,我和愛人坐在老人對面,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在我心中卻仿佛隔著條歲月的長河。老人將我們的思維引渡到那個血雨腥風刀光劍影的年代。“您老人家當年是高才生啊,考了兩次大學,都考上了。”老人點點頭:“是啊,考了兩次上了三個大學讀了五六年書。那個年代,大學生稀少而寶貴,其實我完全沒有必要參加革命,走上這條路就等于背著腦袋,真是背著腦袋干革命啊。但當時我們國家太窮了,老百姓太苦了。華北被日本人占領了八年,老百姓成了亡國奴。國破家亡的景象你們是從書上看到的,我是親眼見證的。我在北京讀大學,當時的宿舍在教育部街,從宿舍到課堂要經過一片湖,再經過一條長胡同,我親眼見到過路邊有人凍死,要飯的也是絡繹不絕。現在的你們體會不到當時的感受,體會不到當亡國奴的滋味,所以自個的民族不振興不行啊,不奮斗不行啊。那時候參加革命的想法,就是看著自己的民族國家敗落心里難受,思想很單純,不會去想將來我得個官兒或者什么的,革命理想純粹高尚。”
那個溫馨的下午,我靜靜地聽老人回顧走過的旅程。老人家侃侃而談,思路清晰敏捷,精神矍鑠開朗,聲音明快響亮。她的經歷和情感拍打著我的心靈,沖刷著我的思緒,讓我沉浸在深深的感動之中。
老人原名張瑞英,1923年出生于山東高唐縣一個小康之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因日寇的侵略激起了她投身革命的決心,大學時期開啟革命生涯,找到了為之奮斗終生的職業。談到國家要為老黨員頒發“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老人家開著玩笑:“我黨齡已經75年,可以領一個半了,但我是個沒有入黨志愿書的老黨員。”75年前的那個黃昏,北京的護城河邊,她舉起右拳完成了莊嚴神圣的入黨宣誓。她3月份入黨,7月份就被組織任命為中國大學黨支部黨小組長,第二年5月擔任黨支部書記。老人在北平前前后后讀了五六年大學,一直致力于黨的革命事業,直到1948年下旬,因身份暴露上了特務的黑名單,才從北平撤離到解放區。五個月后,她奉命又從解放區秘密潛入北平,指揮情報關系,迎接北平解放。
提起那段經歷,老人神情嚴肅地回憶道:“革命與戰爭,都是非常殘酷的,做地下工作,是用生命在承諾,也是用生命在宣誓對黨忠誠。地下工作者最后一顆子彈都是留給自己,隨時準備犧牲。隱蔽戰線有很多無名英雄,到死都不能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不能公開身份,甚至不能追認為烈士。做地下工作,需要足智多謀、沉穩善戰,現在的影視諜戰劇中,反映了很多地下黨承擔的艱巨任務,一個情報左右了一場戰爭的成敗,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瑣碎和具體的工作。”正是有了這段工作經歷,才使她養成了膽大心細的作風,鍛煉了超常的記憶力。情報的獲取、傳遞與保護充滿了兇險與斗爭,每一條至關重要的情報都是由戰友的血肉堆砌而成,傳送過程中不允許有任何閃失。所有的情報都要看一遍就記住,做到過目不忘爛熟于心,隨后銷毀,不敢留下任何紙質的東西。老人講這些時表情淡定,但我能想象到身處險境的她,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堪稱一部潛伏諜戰片。
我的腦海里飄過許多電影中的畫面,紅色年代、紅色的思想、紅色的信仰、紅色的精神,老人連同那個時代的革命者,他們的人生就像是一道道激流,將自己對人生的追懷融入這道激流之中,才有了新中國的今天,才有了我們的幸福生活。
老人職業生涯中感覺最揚眉吐氣的一件事就是收復外國兵營。1901年簽署的《辛丑條約》,劃東交民巷為使館界,各國除了擴建使館允許駐兵外,還設立郵局、銀行、飯店、官邸等,開始了“國中之國”的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根據中央的戰略部署,決定自1950年1月起,實施收回兵營行動,作為接收小組的組長,白平和外事處的四位同志去荷蘭兵營執行嚴正的收復任務。身著軍裝的白平代表政府莊嚴地向荷蘭領事館外交官宣讀布告內容,然后宣布實施收復行動。接收工作完畢后,白平代表中國政府在接收文件上鄭重簽字,標志著收回了中國的主權,也是新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第一炮。外電對新中國政府收復外國兵營進行報道時曾有這樣的表述:共產黨官員是個“梳小辮兒的”,我看過老人當年身著軍裝的照片,確實和“英姿颯爽”這個詞無比匹配。
1954年,根據工作需要,北京市公安局設立了法制組,由當時的秘書科科長白平任組長,1957年,在秘書科法制組的基礎上,北京市公安局成立法制科,這是新中國成立后全國公安機關設立的第一個公安法制機構,科長仍由秘書科科長白平兼任。從1954年設立法制組,到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十二年間,白平老人創建并領導的這支法治隊伍一共審理了四萬多起案件,其中很多是大案要案,由于嚴格按照法律、政策辦案,沒有發生一起錯案。為有章可循,法制科經過調研之后還制定了一系列內部工作規定,為完善健全法治作出了貢獻。老人轉頭對我愛人說:“法制工作一直非常重要,當時北京市公安局有條不成文的規定,準備提拔的中層領導干部上任前必須到法制科參與案件審理工作,半年后才可到任,足見法制工作的重要性和法制科的地位和威望。接力棒在你手中,跑好這一程啊。”愛人向老人家介紹和匯報了首都公安法治工作取得的新成效和下步的工作設想。老人不斷點頭認可。我表態說:“請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支持他的工作,不辜負您的期望。”老人說:“他也要支持你的工作,互相支持。”
老人家又關切地問我現在主要承擔什么任務。我說負責著一張報紙、一份雜志的出版發行任務,報紙和雜志是國家移民管理局的機關報刊。老人拿起我送的書,翻看著,問我這些作品是在河南創作的還是在北京。我說有兩本是在北京,其余的都是在河南工作時寫的。老人家翹起了大拇指說:“你是女英雄。一邊工作還一邊寫東西,太了不起了。”我說“向您老人家學習啊”,她說“你這是后來者居上了”。老人開始采訪我,她說:“你工作這么忙,怎么還有時間創作?你給我講講。”我說我就想著記錄生活和工作中觸動我心靈的點點滴滴。通過記錄,后人才知道,我看過什么、經歷過什么、應該怎么做,這也是自己的一種愛好。她關切地問我最近有什么創作計劃,我說在寫與建黨一百周年有關的題材。她問什么內容。我說素材來自我身處的這支隊伍,記錄戰友們的奮斗、奉獻和犧牲。老人家突然說:“必要的時候你可以不要行政職務,騰出更多的時間創作,集中力量寫東西,我覺得好作品太少了。尤其是警察這支幾百萬人的隊伍,可圈可點、可書可寫的東西太多了,成型的好作品又太少了。你有這個特長,就要好好發揮作用。”
得知我是河南人,老人家感慨道:“河南是個大省啊,土地肥沃,自古以來就是戰略要地,所以出人才。河南的女孩子在北京還是有名氣的,比如海霞,還有那個上太空去的叫什么來著?兩個字,想起來了,叫劉洋,對,就是劉洋,都很了不起。”老人還和我聊起了二月河,說這人很不簡單。康熙雍正乾隆,他是占有了大量的資料寫出來的,而且有連貫性,可惜后來他身體一直不好。我說我和二月河老師也很熟悉,三年前他在北京病逝時,我還寫了篇紀念文章,發表在《中國國防報》上了。
我們贊嘆老人家身體狀態好。她聽后爽朗地笑了,說:“我這叫作外強中干。”我說“您的嘴唇都紅得那么鮮艷”,她說:“這個倒一直沒變,但現在還是有幾個變化,第一耳聾了,雖然聾得不是特別厲害。第二眼花了,我是六十歲開始眼花的。第三呢,比原來寂寞了。因為和我同齡的人都走了。”老人說,“當年和我一起開展地下工作的,都不在了。我的上級去世了,我的同級去世了,我的下級活著的也不多了。現在北京就我一個,從今年3月15號我就開始九十九加一歲。咱們中國有句俗話叫‘老而不死謂之賊,為什么是賊呢?他就光吃光喝光浪費,不生產了。”我說:“您是國家的寶貝啊,您就是本活著的教科書,令我們永遠敬仰。”
老人家說:“我還要努力地活著,2018年時我給自己樹立了一個目標,就是爭取活到2020年,看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那一天,這是我和當年一起投身革命的同志們的共同心愿。他們大多數都已經不在了,有的年紀輕輕就犧牲在了戰場上。去年又給自己制定了新的目標,努力活到2021年,迎接中國共產黨建黨一百周年,我要替離去的戰友們看到他們夢想的這個時代的樣子:老百姓全都過上了好日子!我替他們見證了國家的昌盛。”老人說,“我羨慕你們,趕上了新時代,你們還將看到我們國家、我們的民族更輝煌的明天!”
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愛人仿佛是兩個匆忙趕路的人,放下一切行囊,在平靜的細語和低訴里,聽老人一點一滴地回溯往事,時而激動時而傷感。感到我們面對的老人,就像一部長篇巨著,而我們能看到的,只是書中的片言只語。老人又仿佛是一座大山,我們能觸及的,只是山上的一條小徑、一棵樹、一塊巖石。老人還似一條奔涌的河流,我們看到的只是水面的浮光掠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使命,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實踐主題。白平老人屬于上一個時代,是中國革命史上的一個傳奇,她少年就投身革命,以一片丹心永向黨的情懷,立志改天換地,她和她的戰友們一起改寫了中國的歷史,這段浴血奮戰、披荊斬棘的輝煌歷程,會永遠鐫刻在中國革命的豐碑上。
久坐怕老人身體受不了,我們提出告辭,我忐忑地表達,如果方便請老人給我簽名做個紀念。老人家爽快地說:“有啥不方便?光寫個名兒怎么行,還要寫幾句話。”我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本子和筆,老人家很認真地思考著,自言自語道:“寫個什么呢?我已經好幾年不動筆了。”我建議寫對我們的要求和教誨。老人開始落筆,看著老人一筆一畫認真用力寫字的樣子,突然有點兒內疚和不安,感覺有點兒勉為其難了。老人寫好了,遞給我說:“希望你喜歡,我欣賞你的才華。”
“虹影同志:才女、作家、公安戰士,了不起,希望多出作品,豐富我們的精神生活。白平(百歲老人)”。凝視著老人用心寫下的贈語,我濕了眼眶,這豈止是幾行字,這是一代人對一代人的期望和托付啊!我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握著老人的手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這是最珍貴的生日禮物,也是最好的鼓勵,謝謝老人家。”一句話又引出老人家的一番忙乎,一定要送我盒巧克力做禮物,“祝福你們的生活也像這巧克力一樣甜甜蜜蜜。”臨別,我特別想抱抱老人,但最終沒有,我怕這個擁抱會使我情難自禁流出眼淚。
歸程,馬路對面的明長城遺址公園,上千株樹木花期正盛,一大片一小簇,或白或粉或紅,在溫柔的春風中,在黃昏的蒼穹下,燦然怒放。艷麗奪目的繁花與凝重古樸的城墻,廣場上嬉鬧的兒童,駐足拍照的游客,從北京火車站傳來的東方紅樂曲報時鐘聲,歷史和現實交相輝映,相得益彰!這一切,正是革命先驅披肝瀝膽所追尋的終極理想,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太平盛世和民族復興,是他們生前想見卻無法見到的和平與美好!
(文中圖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