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剛蒙蒙亮,梅香就端著一盆面,腳底下探摸著,小心冀冀地一步步從五樓走下來。朵朵看見,趕緊去接。姑侄倆把面盆輕輕地放到三輪車上,挨緊那桶熱騰騰的小米粥,那是梅香三點多就起來熬好的。
朵朵說:“姑,走吧。”
“走。”
梅香蹬著那輛前幾天從舊貨市場買回的三輪車,朵朵在后面推著。她們盡量走得慢一些、平穩一些,唯恐三輪車發出的聲響驚醒了鄰居們的夢。初夏濕潤的晨風輕撫著她們的面頰,早起的鳥兒在樹枝間啁啾著,似在向這對兒勤快的姑侄問好。三輪車駛出狹窄的胡同,來到了空曠而寂靜的礦生活區廣場。往日,廣場上晝夜人流不斷,自從礦井關井閉坑以后,通往南井的通勤電車停發了。梅香的丈夫秋水和工友們都去了一百多里外的柏坪煤礦上班,生活區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小區安靜下來了。
梅香路過三號樓一單元一樓時,聽見從窗戶里面傳出“嘩嘩”的搓麻將的聲音,她往里面瞥了一眼,金鳳和幾個女人又在通宵夜戰。去年,她從玉女灣礦服務一隊下崗時,一時無所事事。金鳳拉著她的手說:“大妹子,閑著也是閑著,走,跟姐打麻將去。”
就這樣,她來到麻將館。一來二去,也就學會了。剛開始學打麻將那段時間,梅香感覺新鮮、有趣。可時間一長,她就感到空虛、無聊起來。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時候還通宵達旦。輸了錢,悶悶不樂,即使贏錢了,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身心俱疲,十分沮喪。沮喪什么呢?她感覺這一天又虛度過去了。夜里躺在床上,她想:難道我就這樣把精力用到麻將桌上嗎?難道后半生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下去嗎?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人得有個目標,我要尋找一條新的生路!
二
一天早上,梅香到街上買菜,路過礦院外的小吃一條街,她忽然看見一間門面房上用粉筆寫有“此房出租”幾個字。梅香的心一動:這房子位置多好啊!處于小吃街中段,來來往往買菜的人都路過這里。她站在那里,仔細觀察了一下,小吃街有打燒餅的,有賣煎包胡辣湯的,有賣雞蛋灌餅的,有賣粉漿面條的……她看見斜對面老馬的油條攤前像往日一樣又排起了長隊。梅香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我也炸油條!
那天晚上,她跟自己的丈夫秋水通電話,說了自己的想法,丈夫說:“你的想法是對,可你考慮過沒有,在街上做生意的都是礦區附近的人,咱是外地人,你半道上插一杠子,人家會樂意嗎?”
梅香說:“外地人咋啦?咱一不偷,二不搶,誰敢咋著咱?”梅香又說,“咱在玉女灣礦這么多年了,都是熟人熟臉的,誰敢欺負咱?”
丈夫說:“炸油條不是一個人的活兒,你一個人你顧得過來嗎?”
梅香細想,丈夫說的不是沒道理,這件事就放下了。
幾天后,老家打來電話,婆婆心臟病復發,住進了縣醫院。她和丈夫匆匆趕回家。婆婆全身水腫,胸疼得厲害,走幾步就喘不過氣。丈夫焦急地詢問醫生,醫生說:“要想挽救老人的生命,唯一的辦法就是下支架。”問需要多少錢?醫生說五六萬。丈夫沉默了。梅香知道丈夫的無奈,礦上在城里建住宅小區,年前剛剛交過二十萬元的預付款,兒子上的私立學校重點班,每年光學費就得兩萬多,還有一家人的吃穿花費,一下子拿出五六萬,確實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晚上,躺在床上,丈夫不住地唉聲嘆氣,梅香也翻來覆去睡不著。婆婆痛苦的表情一次次浮現在眼前。梅香說:“秋水,‘三金我不買了。”
“咋?”丈夫有些詫異。
“把那錢省下來給咱娘治病吧。”
“你?”丈夫撫摸著她,胸腔里陣陣熱流涌動。他喉結滾動著,顫著聲音說:“梅香,當年咱結婚時沒給你買‘三金,我就感覺一直虧欠著你,今年咱結婚十周年了,咋也得給你圓這個夢。”
梅香說:“那又不是米面,不吃不中。咱老百姓,戴金項鏈是過,不戴照樣過日子。”
丈夫摟著她,摟著這個漿果一樣成熟的、溫暖的身體,心里感慨萬千:“這就是與自己同甘苦共患難的女人呀!”那年和梅香結婚時,他曾許諾過給梅香買“三金”的,可當時正值煤炭市場低谷期,工資都開不出,哪有錢買呢?后來煤炭形勢好轉了,可弟妹先后考上了大學,父母親年邁多病,哪有能力給兒女交學費呢?當哥嫂的他們義無反顧地把這副擔子接了下來。再加上自己的兒子出生、上學,后來又買房,這件事一拖再拖。今年國慶節,是兩個人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丈夫說:“咋也得兌現這個諾言。”可現在梅香突然改變了主意,這實在讓他過意不去。丈夫說:“這錢先用來給咱娘治病,再攢一年,明年一定給你把‘三金買回來。”
梅香問:“你那工資發到幾月份了?”
丈夫說:“二月份。”
梅香輕輕地嘆息說:“拖欠三個月了。”
丈夫說:“井下采煤工作面正在過斷層,煤質差,不好賣,估計下半年就好了。”
梅香心疼地撫摸著丈夫。以前丈夫犍牛一樣壯實的身子現在也有些消瘦了。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丈夫胸脯上,說:“他爸,家里負擔這么重,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我得想辦法。”
“想啥辦法?”
“還是炸油條。”
丈夫不言語了。半天,他說:“你一個人咋行?”
“李樓咱大姐跟我說過幾次了,說她閨女朵朵中學畢業了,在家閑著沒事,想讓咱幫忙給朵朵在煤礦找個活兒干,正好咱這次把她帶上,不是有幫手了嗎?”
丈夫摩挲著她豐腴的肩膀說:“你呀,你呀,生就屬雞的命,一天也閑不住。”
在丈夫的愛撫下,梅香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波浪翻涌的大河,清凌凌的水“嘩嘩”地往東流去。第二天醒來,回想起昨天夜里做的夢,她忙找出在地攤上買的相書,翻到周公解夢那一頁,上面寫道:夢見水是財。她頓時充滿了信心,她相信,生意一定會成功!
三
梅香來到小吃街口的時候,看見賣雞蛋灌餅的蘭芝、賣煎包的小松兩口子已經來了,正從三輪車上往下卸東西,斜對面炸油條的老馬咳嗽著正在生火。梅香后悔,想著早來早來還是來晚了。她腳下加了把勁,三輪車沖到自家的油條鋪前,“吱呀”一聲停住了。老馬是多年的老攤了,門前用石棉瓦搭了棚子,他們白天忙活一天,晚上就住在這里。看她們到來,老馬和他姘居的女人麻婆子往這邊掃了一眼,梅香忙打招呼說:“大叔大嬸早啊!”
麻婆子沒有吭聲,老馬“嗯”了一聲,算是作答,梅香知道,麻婆子心里有氣。是啊,同行是冤家。昨天,她把鐵鍋、案板等炸油條的東西往這間門面房搬的時候,麻婆子看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梅香討了個沒趣,和朵朵對視了一眼。梅香想,不搭理就不搭理吧,各人做各人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
梅香打開店門,和朵朵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把案板支好,朵朵從蛇皮袋子倒出刨花,用半截油桶做成的火爐子昨天就放在店門前了。朵朵抓出兩把刨花摁進爐膛,用打火機點著,一陣乳白色的煙霧過后,淡黃色的火苗躥了起來。朵朵趕緊往上面撒上一層碎炭,打開了鼓風機。晨風從東面吹來,混合著硫磺味的煙霧迅速在街道上彌漫著。麻婆子“呸呸”幾聲,“我說對面的小媳婦子,你這是不是成心欺負人啊,嗯?!”梅香抬頭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她想接腔,可又一想,一接腔肯定抬杠,就把肚子里升上來的那股氣往下壓了壓。麻婆子見沒人接腔,只好自言自語地說:“哼,不會生火就別張羅著炸油條。”
淡藍色的火苗躥起來了,朵朵把油鍋坐上,鼓風機歡唱起來。這邊,梅香先是往案板上灑了一層油,麻溜地從面盆里挖出一坨面。她反復按揉后,拉成蟒蛇一樣的長條,盤在案頭,然后再拽薄一溜兒,用刀切成一拃長的橫條兒,再把兩個橫條兒合成股。這個時候,朵朵已經把油鍋燒熱了,油層表面拂起一層白霧。
梅香捏起一個合成股的油條生坯,沿鍋邊輕輕放入,立即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響,無數油花冒出來,朵朵急忙用竹制的長筷子緊翻。姑侄倆萬萬沒有想到,那油條生坯在油鍋里翻了幾個身,略微長了長,就不再動了。梅香呆住了,這是怎么回事呀?為炸油條,她專門到書店買了一本書,對照技術要點反復練習,已經有了十拿九穩的把握了,怎么今天開張第一天,就弄成這個樣子呢?
油條已經在鍋內變成焦黃的顏色了,沒辦法,只好撈出來。出鍋的油條比麻婆子家的短了三成,軟塌塌的像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的婆姨。到街上買菜的人路過這里,只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眼見得太陽已經爬上了樹梢,梅香家竹篩子里的油條已經堆得小山一樣,一個買主沒有不說,還招來了幾個看笑話的人。
“哎喲,這油條咋像燒火棍一樣?”
“嘖嘖,這油條能當狗腿賣了!”
…… ……
說得姑侄倆無地自容。梅香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眼巴巴地看著麻婆子家油條攤前站著長長一串人,有一多半是身上濺滿泥點子的民工。金燦燦的油條剛出鍋,還滴著油呢,就被顧客買走了。而自己的油條攤前沒有一個人。生意人都圖個開門紅,就像放炮一樣,如果第一炮炸響了,隨后一順百順。現在頭一炮就啞了,這生意還咋干下去呢?
四
正在姑侄倆愁眉苦臉的時候,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梅香,給我稱一斤油條。”
梅香趕緊抬起頭,她一下子愣住了,站在油條攤前的是曾和自己同在服務一隊上班的杏花。十年前,杏花和自己同時看上了高大帥氣的秋水,兩個人開始了長達一年的爭奪戰。后來自己想辦法把秋水弄到了手,而杏花像孤雁一樣被閃在了一邊,以至于好幾年倆人見面都不搭腔。后來,一個叫陳鵬飛的大學生看上了杏花。倆人結婚后的第二年,陳鵬飛被提拔為副科長,杏花和自己的關系才有所緩和,不過見面也只是點點頭。如今,杏花見自己這般窘境,是不是看笑話來了?見梅香還愣怔著,杏花嫣然一笑說:“梅香姐,給我稱一斤油條。”
梅香激動得手都顫抖了。她站起來,一邊稱油條一邊抱歉地說:“杏花,我……對不起你。”
杏花爽快地說:“都過去的事了,還提那干啥?再說,咱兩家過得不都挺好嗎?”
杏花把一張五元的票子遞了過來。
梅香忙擺手說:“不要,不要。”
杏花說:“那可不行,頭一次做生意,我給你發發市,哪能不要錢呢?”
推辭再三,梅香只好把錢接過來,又找回兩元錢。
梅香說:“我接著錢就不好意思了,多少收一點兒就行了。”
“那不行!”杏花說著,把兩元錢硬是送了過來。
杏花轉身看了看案板上的面,問:“梅香姐,你這油條面是不是沒有和好?”
梅香苦著一張臉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杏花說:“沒炸好沒炸好吧,我建議你便宜點兒賣,人家賣五塊,你賣四塊五。”
梅香為難地說:“我不會吆喝。”
“來,我幫你吆喝。”杏花說著,從稱好的油條里拿出一根,一邊吃一邊大聲吆喝:“都來買,剛出鍋的熱油條,一斤四塊五!”
杏花的聲音甜美而圓潤,加上她那苗條的身材、俊俏的臉龐,身上那件白底帶荷花的連衣裙被晨風輕輕吹拂擺動著,就像電影中的荷花仙子一樣楚楚動人,一下子吸引了眾多男人的目光。一個年輕的身上濺滿泥點的民工也許等不及了,從隊伍里岔出來,走到梅香家的油條攤前:“老板,給我稱一斤油條,來一碗小米粥。”說著走進門面房里,把安全帽扣在了桌子上。梅香趕緊稱好油條,滿滿地盛了一碗小米粥,端到了小伙子面前。小伙子開了頭,那些民工一個一個從對面的隊伍里岔過來了。下力的人才不講究油條模樣好壞,只要便宜,填飽肚子就行。不大一會兒,空曠的店堂里坐滿了食客。桌子沒有空了,有的人就站著吃,堆得小山似的油條眼見著削下去了一多半。梅香的油條是好賣了,可麻煩緊跟著就來了。
五
麻婆子是玉女灣礦小吃街的坐地戶,她和姘居的老馬炸油條,在玉女灣礦街上,那是城隍廟的旗桿——獨一份。多年來,她和老馬獨享著這香甜的蛋糕。如今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搶奪她的生意,是可忍孰不可忍?麻婆子臉上掛不住了,她的麻臉像陰云密布的天空,能擰出水兒來。她睖一眼看看梅香,睖一眼看看梅香。梅香權當沒看見,繼續給顧客稱油條。看看自己攤位前沒有了顧客,麻婆子再也坐不住了,她黑風著臉來到梅香的油條攤位前,雙手往腰里一叉,厲聲喝問:“我說你懂得做生意的道理不懂?”
梅香賠著笑臉說:“大嬸對不起,俺剛開業,油條也沒……”
“誰是你大嬸,你別跟我套近乎!”一句話噎得梅香說不出話來。
“噢,我賣五塊,你賣四塊五,你這不是誠心欺負老娘嗎?”
一旁的杏花看不下去了,她說:“阿姨,人家油條沒炸好,不便宜幾個誰要?”
麻婆子轉過身,指著杏花說:“我跟她說話哩,你是哪架子上的雞?我東市上賣籠頭,你西市上驢插啥嘴?”
杏花氣得臉一紅,她找不出有力的話來回擊這個潑婦,只好氣昂昂地說:“我跟她是姐妹,咋,我幫忙吆喝幾聲還不讓?”
麻婆子兇著眼,往杏花跟前逼近兩步說:“我就是不讓,你能咋著我?!”
杏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氣呼呼地走了。
梅香見杏花受到侮辱,心里十分難受,她說:“阿姨,我知道俺炸油條爭了你的份子,你心里不高興,有氣往俺身上撒,別牽扯到別人。”
麻婆子一蹦三尺高,拍著屁股說:“我有啥不高興?我有啥不高興?你別說炸油條,你就是脫光褲子躺在大街上叫賣,你看老娘我管不管?”
這下兒梅香忍不住了。她又羞又惱又怒,臉憋得通紅,站起來質問麻婆子:“你這么大年紀了咋能這樣侮辱人,你嘴里放干凈點兒中不中!”
麻婆子瞪著兩眼說:“咋,你敢罵人?我看你想上天了!”她說著飛起一腳,把鼓風機踢到一邊。“我叫你干!我叫你干!我叫你爭老娘的生意!”
麻婆子這樣一攪和,顧客們趕緊往外躲,幾個在門面房內吃飯的客人也丟下沒吃完的油條奪門而出。梅香氣壞了:“你,你講理不講理?”
“老娘就是不講理!”麻婆子說著,又抓住了盛放油條的竹篩子。
朵朵嚇哭了,捂著臉躲在了一邊。梅香趕緊去奪篩子。也許是麻婆子打架打出了經驗,只見她往里一拉,又猛地往外一推,梅香立足未穩,一個仰八叉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眼前金星飛濺。梅香站起來要與麻婆子拼命,被朵朵拉住了。朵朵一邊哭著,一邊拖拽著硬是把姑姑拉進店里。
外面麻婆子又罵了一陣不堪入耳的話,見對手再無還手之力,便像得勝的母鵝一樣,“嘎嘎”叫著回到了自己的油條攤。梅香拍著兩腿放聲大哭:“老天爺呀,俺做個生意咋這么難呢?”
朵朵一邊揉著淚眼,一邊小聲勸說:“姑,人家是地頭蛇,咱惹不起人家呀。”
梅香嗚嗚咽咽地說:“這,這可咋辦呀!”
朵朵勸道:“姑,不讓干咱就不干了,有啥辦法哩!”
梅香說:“咱房租也交過了,炸油條的東西都置買好了,不干咋辦哩?”
六神無主的梅香只好給丈夫打電話。可是,連打幾次,都無人接聽,她又趴在凳子上嗚嗚地哭泣。外面爐子里的火苗漸漸熄滅了,鼓風機卻還在嘶鳴著,它似乎在為自己的女主人叫屈喊冤:人啊,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咋就這么艱難!
六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個中年女子的高腔大調:“媽,你為啥踢人家的油條攤?”
朵朵愣了一下,梅香也愣住了,她聽出來了,是麻婆子的獨生女兒喬美芳。
在石灣鎮,麻婆子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有一個人能降住她,那就是她的獨生女兒喬美芳。麻婆子的前夫是開拉煤車的司機來福。來福因腦溢血造成下身癱瘓還不到半年,麻婆子就有些熬不住,背地里與炸油條的老馬好上了。有一次,倆人正在她家鬼混,被美芳撞著,從此落下了把柄。半年后,來福不明不白地暴死,麻婆子更是在自己閨女面前矮了三分。
喬美芳性格耿直、做事風風火火、敢想敢干,她原是玉女灣礦服務一隊副隊長,因為她對下屬好,梅香和姐妹們都親切地喊她“喬姐”。喬美芳下崗后,別人都在等待、觀望、抱怨的時候,她承包了礦生活區大門口一家瀕臨倒閉的超市。她會經營、善管理,人緣又好,短短幾個月就把一個冷冷清清的超市經營得紅紅火火。她是石灣鎮人,最看不慣本地人欺負外地人,尤其看不慣唯利是圖眼里只認錢的母親。有一次,張老太到她母親油條攤買一斤油條,給了麻婆子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麻婆子竟然把一張五十的假鈔找給了她。張老太回家后,兒子一看說,媽,這是一張假幣呀。張老太氣壞了,邁著顫巍巍的小步來找她,麻婆子死活不認賬。老太太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到裕豐超市找到美芳。美芳當時正和員工上貨,一聽說這事,氣壞了。誰不知道張老太太的家境?老伴早逝,兒子原是礦小車隊的司機,十多年前因為車禍造成終身殘疾,兒媳丟下兩個孩子遠嫁他鄉。可憐老人既要照顧臥床不起的兒子,又要伺候兩個孫子,全家只靠兒子每月的工傷工資過活。八十多歲的她在照顧好兒子的吃喝拉撒后,還要到處翻抄垃圾桶撿拾廢品。這樣的人可憐還來不及呢,你咋忍心坑人家?美芳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羞恥和憤怒。
她當即領著老太太來找母親。麻婆子油條攤周圍坐著十幾個正在吃油條喝稀飯的顧客,她也顧不上給母親面子了,上來就問:“媽,剛才張奶奶是不是來你這兒買了一斤油條?”
也許是做了虧心事的緣故,麻婆子目光躲躲閃閃,支支吾吾地說:“是……是……一,一斤。”
“她是不是給了你一張一百元的鈔票?”
“是……是。”麻婆子看見好幾個人都抬眼看她,頭上冒汗了,心想,看來不承認是不行了。
“你找她多少錢?”美芳步步緊逼。
“四張十塊的,一張五……五十的,一張五塊的。”
美芳拿出那張五十的假幣問:“這是不是你找給她的?”
麻婆子目光躲閃著,還想抵賴。她說:“這,這不是,不是我……我找的。”
張老太說:“不是你找的誰找的?你剛給人家稱過油條,就找給我錢,你看這錢上還有你的油手印兒呢。”
鐵證如山,麻婆子再想抵賴也賴不過去了,只好把五十元假幣換了回來。
美芳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說:“我為有你這樣的媽感到丟臉!”打那以后,她一連幾個月沒有登過母親的門。
“我……我沒踢。”是麻婆子的聲音。
“你沒踢為啥人家哭,那地上的油條是誰撒的?”
麻婆子突然爆發了。她說:“是我撒的咋啦?你是從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我是你媽,你跟她啥關系?”
“我跟她是姐妹。”
“你才在礦上干了多少年,就跟人家稱起姐妹了?”
“我就是在玉女灣礦上一天班,和她也是姐妹。”
“我看你胳膊肘往外擰。”
“我胳膊肘往外擰嗎?人家下崗了,孩子上學,老人動手術的錢都籌不夠,人家做個生意你就眼紅,你做生意就不興人家做了?”
“誰……誰不讓她做了。”那聲音近乎嘟囔了。
美芳說:“就是你,欺行霸市,眼里容不下別人。你再這樣給我丟人現眼,我從今以后再也不搭理你!”
七
聽不到了麻婆子的回音,街道上一時靜了下來。
梅香還在低聲嗚咽,忽聽店門口有人叫:“梅香,梅香。”
朵朵抬起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她忙推梅香:“姑,姑,有人來了。”
梅香抬起淚眼朦朧的臉,一看是喬美芳,一時有些吃驚。她忙擦去臉上的淚水,站起來說:“喬姐,你……你咋來了?”
喬美芳一臉歉意地說:“我正在超市忙活,杏花跑去告訴我說這邊出事了,我就趕緊跑過來。唉,真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
梅香把喬美芳讓進店里說:“我下崗了,本想炸油條掙點兒錢……沒想到……”
美芳說:“俺媽就是那樣的人,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剛才我已經訓斥過她了,我保證她以后不敢再找你的麻煩了。”
美香還是有些后怕,她搖搖頭,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
美芳說:“你不用怕,有我給你撐腰,該干盡管干,誰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煩。”
梅香抹了一把淚說:“頭一天開門,唉……再說油條也沒有炸好,我……不想再干了。”
美芳說:“萬事開頭難,我剛開超市進第一趟水果時,一下了爛掉三百多斤,賠了好幾百,難道我就不干了?做生意哪有一帆風順的,一遇到挫折就退縮,能干成啥事?”
這時,杏花也過來了。她說:“梅香,有喬姐給你做主,不怕,干吧。”
梅香苦笑笑:“早上和的面不知道啥原因,就是炸不起來。”
美芳看了看案板上的一坨面,伸手摁了摁,說:“是不是堿和礬比例沒有兌好?”
梅香苦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美芳想了想,說:“有了。”她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喂,春英嗎?這會兒忙不忙?”
手機里一個女人說:“有點兒忙,正給顧客鉸肉呢。”
“好,忙過這一陣你到后街來一趟,梅香支了個油條攤,面沒有和好,你過來看一下,幫忙調一調。”
“好的。好的。”
放下電話,喬美芳說:“我給你找的這個人,是在前街開雙匯冷鮮肉的春英,她可是個高手,以前在職工大餐廳炸油條多年,經驗豐富著哩。”
剛說了一會兒話,春英就顛著一對兒大奶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哎呀,來遲了,才把兩個割肉的打發走。”
美芳和梅香都說:“你看,耽誤你做生意了。”
春英說:“沒啥,沒啥,咱們都是一個礦的姐妹,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春英用手捏捏面,又往上掂了掂,皺了一下眉說:“礬兌得有點兒大了。”
梅香焦急地問:“那咋辦?”
春英說:“這好辦,你到干菜店買兩個雞蛋。”
梅香飛快地跑到干菜店買回雞蛋,春英把面重新搬進面盆內。只見她把袖子一擼,洗過手,扌歪了一瓢面倒進盆里,又抓了一小撮堿面,均勻地撒在面上。她又把兩個雞蛋磕進碗里,用筷子攪均勻后,也灑到面上,用手來回攪了幾十下。待面粉、堿面和雞蛋都混合勻了,放到案板上,來回折疊揉搋了好幾遍,用刀切了三長溜。她先把一溜拉過來,使勁搓揉成一長條,用手摁了摁,再用小搟杖左右推平。她麻利地掂起刀,切成一拃長的橫條兒,再把橫條兒一對兒一對兒地合成股。
這時,朵朵又把油燒熱了,春英兩手捏起來,那面坯子像魚兒一樣“滋溜”溜進了油鍋內,她又麻利地捏起了一條面坯子丟進油鍋里。接著,三條,四條,五條……
面坯子在翻著花的油鍋里變戲法一樣膨大、變長,朵朵趕緊抓起兩根長筷子去翻。春英接過筷子說:“翻油條也有技巧。”只見她先將油條打幾個滾兒,然后從中間輕輕一撐,那油條就成了梭子形,里側發白的部分也像外面一樣漸漸地變黃。待似焦未焦時,春英把金燦燦的油條夾了出來。
油條的香味兒溢滿了小吃一條街,飄散在這初夏的早晨。“啊,炸好了!炸好了!”三個女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美芳說:“剛才你還愁得要不干,這不是成功了?”梅香眼里含著淚說:“謝謝春英!謝謝喬姐!”
喬美芳說:“咱玉女灣礦雖然關閉了,但咱姐妹們的情誼沒有丟。以后誰有個啥困難,只要吱一聲,沒有誰看著不管的。”
春英說:“是啊,有一句話叫啥?對,叫‘沒有蹚不過去的河,沒有翻不過去的山,俺下崗時,一時感覺沒頭蒙,是喬姐鼓勵俺,支持俺加盟了‘雙匯鮮肉連鎖店。俺現在掙的錢比上班時還高呢!這不,馬上到‘五一了,雙匯集團還組織俺到云臺山‘情人谷去旅游呢。”
喬美芳說:“對對,到那兒跟你老公好好度度蜜月。”
女人們都“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容像春天池塘里的波紋一樣蕩漾在每個人的臉上,是那樣的明媚,那樣燦爛……
八
梅香收攤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她騎著三輪車往礦院走。路過三號樓一單元一樓金鳳家時,忽然從里面傳出激烈的爭吵聲:“你個熊女人,我的工資只要一交給你,你就去打麻將,你這是過日子的人嗎?”是金鳳男人栓柱的聲音。
金鳳回擊道,“咋,花你幾個錢就心疼了?沒本事養活就別娶女人!”
“我警告你,你再見天打麻將,咱就離婚!”
“離就離,咋,老娘還怕你!”
三年后一個金秋的上午,梅香家在華安市買的月亮灣小區的樓房交房了。拿到新房鑰匙的時候,梅香激動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十幾年的打拼,在城市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住房!他們今天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喬美芳在華安市開的“萬客來超市”明天就要隆重開業了,他們要提前去祝賀。
九月的陽光照耀著這座年輕的、生機勃勃的山城。這座因煤而興的城市一改過去的黑、臟、亂、臭,現在街道變寬了、變靚了,街道兩邊栽上了一排筆直的銀杏樹。處處高樓林立,大街上車來車往,行人川流不息。兩口子一路說笑著,路過民政局婚姻辦事大廳的時候,梅香看見一個中年女人雙手捂著臉,踉踉蹌蹌地在前面走著,蕭瑟的秋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凌亂不堪。梅香湊近丈夫,小聲說:“我咋看見前面走的像金鳳呀。”
丈夫定睛一看,說:“不是她是誰?”
半個月前的一天早上,金鳳的兒媳婦給三歲半的兒子喂完奶,交給婆婆說:“媽,你今天別打麻將了,我到縣城辦點兒事兒,你在家看著佳佳吧。”
金鳳心里雖說有些不情愿,嘴上還是答應著:“好,好。”
兒媳一番打扮后,背上坤包往外走。臨出門時,又拐回來說:“媽,你一定要看好佳佳啊!”
金鳳說:“你放心吧。”
兒媳出門后,金鳳帶著佳佳到小公園里轉了一圈,又在沙坑里陪孩子玩了一會兒。半上午的時候,她路過六號樓二單元一樓麻友玉玲家窗前,聽見里間傳出“嘩嘩”的麻將聲,她像中了魔一樣,腿邁不動了,手禁不住有些發癢。偏在這個時候,麻友趙碧玉耳朵上捂著手機走出來,看見她,忙招招手說:“金鳳,金鳳,俺老公從柏坪礦回來了,沒帶鑰匙,我得趕緊回去一趟,正好三缺一,你過去補上吧。”說著,急慌慌地往家走。
金鳳只是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滿口答應說:“中。中。”她抱著佳佳來到麻將室,三個女人趕緊抬起頭,笑臉相迎說:“歡迎!歡迎!正愁著找不著人頂替呢!”
金鳳剛坐下來,佳佳就不樂意了,他一邊拽住她的衣服一邊說:“奶奶,咱走,咱走。”
金鳳拍著孫子的后背說:“乖乖,奶奶玩一會兒,就玩一會兒。奶奶贏了錢給你買爽歪歪。”她說著,拉開坤包,從里面拿出一根火腿腸,剝開一半,塞到孫子手里說:“乖,吃香香。”
佳佳接過火腿腸不再哭鬧了。金鳳捏起麻將,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她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她沉醉于麻將游戲之中時,一場飛來橫禍正悄悄降臨到孫子頭上。
佳佳只在奶奶跟前玩了一會兒,見沒有人理他,感覺沒有趣兒,便邁著小小的腳丫走出門去。金鳳和幾個麻友沉浸在麻將的游戲中,誰也沒有注意。小佳佳一邊啃著火腿腸一邊來到樓院里,看見一只蝸牛正在一塊長著綠苔的磚臺上緩慢爬行,他找了一根棍子去撥弄蝸牛。一個少婦正往晾衣繩上搭被單,看見孩子一個人玩,就問:“小佳佳,你奶奶呢?”小佳佳一邊用手指一下屋內,一邊用含混不清的話語說:“在……在那兒呢。”
少婦逗了孩子一會兒,搭好被單,回屋去了。陽光瀑布似的潑灑在樓院里,沒有風,樹木和綠植都靜靜地立著,蜜蜂和蝴蝶在花叢中飛舞,一切是那樣的安靜和祥和,孩子哪里知道,危險正悄悄向他逼近。這個時候,一條毛發披散、渾身臟兮兮的流浪狗從樓院門口路過,嗅到了香味。一夜沒有得到食物的它饑腸轆轆,看見佳佳手中的火腿腸,眼都綠了。它嘴巴貼著地面來到佳佳跟前,兩只眼貪婪地盯著佳佳手中的美食,搖著尾巴,乞求孩子把食物讓給它。佳佳趕緊丟掉手中的棍子,嚇得往后退了幾步,一轉身,撒腿就往屋里跑。流浪狗見乞求不成,發瘋一樣追上去,猛地往上一躥,把小佳佳撲倒在地,把火腿腸連同佳佳的大拇指一齊咬住。
孩子的慘叫聲驚醒了屋里正在打麻將的女人們。金鳳扭頭一看,大驚失色:“我的娘哎,佳佳呢?!”她趕緊往外跑。剛跑到門外,就看見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正咬住她的寶貝孫子的一只手。金鳳大叫一聲:“快來人哪!”屋里的三個女人聞聲跑出來,她們抄起鐵锨、掃帚等家伙,朝狗身上猛拍猛打。流浪狗倉皇逃竄,小佳佳右手已是鮮血淋漓,疼得倒在地下抽搐著打滾兒。
佳佳被緊急送往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室。兒子、兒媳得知消息,發瘋一樣打車跑到醫院,佳佳正在急診室搶救。看到面色蒼白、已經哭啞了嗓子的兒子,媳婦的心都碎了,她把婆婆痛罵了一頓,兒子聲言要與她斷絕母子關系。丈夫也趕來了,他二話沒說,照著金鳳的胖臉扇了幾個耳光,惡狠狠地說:“回去再跟你算賬!”
半個月后,佳佳出院的第二天,丈夫把離婚協議遞到了金鳳面前。
倆人正小聲說著話,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從婚姻服務大廳里走出來,正是金鳳的丈夫栓柱。秋水先跟他打招呼:“栓柱,來辦事呢?”
栓柱愣了一下兒,見是熟人,忙掏出煙遞給秋水一支。兩個人點著煙,栓柱問:“聽說你買的房子交房了?”
秋水說:“交房了,今天領的鑰匙。哎,栓栓,現在房價呼呼往上漲,你咋不買一套?”
栓柱兩手一攤說:“用啥買呢,掙的錢都被那個熊女人打麻將輸光了。”
秋水嘆口氣說:“打麻將玩玩、消遣消遣中,一上癮可就收不住了。”
栓柱說:“她何止是上癮,簡直是著了迷,弄得家都不顧了。你說這樣的女人我還跟她過啥哩?”
這個時候,一輛公交車停了下來,栓柱一揮手說:“不說了,我回去還有事。”說著,緊跑幾步,上了車。
九
夫妻倆嘆息著往前走。過了南關十字街,往東走不遠,是一個新開發的商業區。他們看見一家即將開業的超市,玻璃幕墻外面掛滿了紅色的條幅,上面印著酒廠、食品廠等廠家的祝福語。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見一排排整齊的貨架上,貨物擺放得整整齊齊、琳瑯滿目。“萬客來超市”的金字招牌在金秋的陽光下分外耀眼。一位打扮時髦的中年女性站在超市門口,正在跟一名員工安排著什么。她一頭卷發像盛開的秋菊一樣。啊,那不是美芳姐嗎?
梅香的內心涌起了一股暖流。這三年,正是在美芳姐的支持和幫助下,自己的生意才在玉女灣礦站穩了腳跟。在炸好油條的基礎上,梅香又增加了油餅、煎包、小籠包。她的設備也鳥槍換炮,以前燒炭炸油條,現在換成了電恒溫炸油條機,方便快捷,炸出來的油條成色好,又不污染環境。梅香還聘請了一位師傅,上了河南名吃“西華逍遙鎮胡辣湯”,每天都吸引大量顧客,美芳更是店里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讓員工捎回一碗胡辣湯。
“美芳姐,好忙啊!”
美芳轉臉定睛一看:“喲,梅香,秋水,你們倆咋過來了?”
“我聽說您的超市明天開業,特地來給您賀喜!”梅香說著,掏出了裝有一千元錢的紅包。
美芳說啥也不收。她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錢我不能收。”
梅香問:“咋?”
美芳說:“你們剛買了房,月月都要還房貸,手頭緊,我咋能收你的錢呢?”推讓再三,梅香只好把紅包裝起來。
美芳說:“哎,對了。梅香,這新開的商業區房租便宜,還免三個月的租金,你不如把你的早餐店也搬到城里來。”
“搬,搬。”我和秋水正準備在這條街上找間門面房呢。”
“中,中。搬過來,咱姐妹倆作鄰居。你不知道,你那胡辣湯喝著可上癮呢,姐就好那一口!”
說完,兩個女人都“咯咯”笑起來,笑聲像珍珠一樣在城市的大街上跳蕩,在秋日的陽光下煜煜閃光……
李慶偉:河南沈丘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中國作家》《小說界》《陽光》等期刊發表文學作品五十多萬字。小說《探親》獲全國職工文學大賽二等獎、散文《母親的情書》獲第二屆老舍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