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鉆入脖領,王老漢打了個冷顫,仿佛從心門往外竄寒氣??輸〉囊安菡趽踔习榈哪?,踩在腳下的是厚厚的一層樹葉,干枯著,一片一片疊加在一起,靜靜地躺著。王老漢發現腳下有一條粗壯的藤蔓時,已經來不及了,腳脖子剛好被絆到,身子重重地淹沒在枯草中,瞬間沒有了知覺。
待一絲陽光透過細長蘆葦葉子的縫隙擠進來,落在王老漢的臉上時,他感覺自己還能動。褶皺的臉上擦出蚯蚓狀的口子,滲著血,沒有感覺到疼痛。王老漢試圖站起來,左手使勁兒拽住身旁的蘆葦,細長的沒有力道的蘆葦同樣趴下了身子,這讓王老漢根本使不上力量。王老漢額頭滲出汗珠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的事情了,身子仍沒有離開地皮,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他瞪著細小的眼睛,絕望的目光和灑下的陽光碰撞在一起,感覺還有一絲的暖意。他開始反思,也許是老伴在埋怨他,將她孤零零地留在這冰涼的地方。渾濁的淚順著褶皺的溝壑淌滿那張灰色的臉。他想,也許今天自己就要以這種方式和老伴團聚了,他有些不甘心,他還沒有給老伴燒紙呢,不能這樣稀里糊涂地就死了,他想還是邊燒紙邊嘮嗑好。
他想再次積聚力量的時候,突然感到褲腳被什么東西撕扯,撕扯的強度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高。回過頭,王老漢渾身汗毛豎起,一條健壯的狼正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那家伙發出嗚嗚的聲音,王老漢懂得畜生的野性,狼是吃肉的,自己也許今天就要死無全尸了,他徹底感到絕望。他忽然覺得自己都不如身邊的枯草,今年枯敗了,來年春天還會從根部滋長出嫩草,生命還會重生,自己卻只能在野狼的嚼啃后留下一堆白骨。那個動物不再撕扯他的衣褲,踩著枯葉湊到他的眼前,用長長的舌頭舔著他粗糙的手背,濕漉漉的,暖暖的。王老漢橫下心也無所畏懼了,昂起頭,迎著臉,瞪起眼。那竟是一只狗,狼臉長,狗臉胖。忽然,王老漢聽見那只狗嗚嗚兩聲,前爪前俯,身子趴了下去。王老漢心想害怕也沒有用了,伸出左手按在狗的身子上,一咬牙,膝蓋著地,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微風吹過,王老漢這才緩過神,那是一只肥碩的大狗,渾身的金毛,個頭兒到了王老漢的腰間。他忽然覺得這只狗好像眼熟,卻又想不起來。那只狗靜靜地站在那兒,完全沒有攻擊他的意思,這野草荒坡的,哪來的狗呢?這讓王老漢感到蹊蹺。王老漢顧不了那么多了,試圖用雙手撕扯墓前的蘆葦,蘆葦雖柔軟,但秸稈彈性極強,因此倔強地難以被攔腰扯斷,王老漢手指拉出了一道道口子,鉆心地疼。他心想,還是用腳去踩平一塊地方,給老伴兒燒些紙錢。就在王老漢抬起左腳的同時,那只狗抬頭看了看王老漢,齜著突出的牙齒,咔哧咔哧地一根一根咬斷蘆葦,被咬斷的蘆葦像斷線的風箏般輕飄飄地躺落。王老漢無法想象眼前發生的事情,它竟然明白自己的心思,難道我和它是上輩子的結拜兄弟?眼前撲倒一片蘆葦,空出了一塊地,狗哈哈地喘著氣,從嘴角往下淌著血,滴落在躺下的蘆葦身上,鮮紅鮮紅。王老漢蹲下身子,撫摸著這只不可思議的狗,細細端詳,眼熟,好像又不眼熟。忽然,王老漢看清了狗左眼下的一塊青斑,眼睛閃著久違的淚花,他心里明白了,眼前的這只狗是那只大黃——當然,“大黃”這個名字是他給取的。它比兩年前肥碩多了,健壯了,難怪認不出來了。
土紙點燃升起的煙霧隨著風兒慢悠悠地飄起,王老漢索性坐在地上,大黃也安靜地伏在他的身旁。塵世間,讓人留戀的也許是你不曾想到的事物,就像身邊能夠猜懂他心思的大黃。雖與它只有一次“謀面”,但竟然還能再次相聚,這是王老漢想不到的。他用大手撫摸著大黃身上長長的毛,如同撫摸自己的孩子。
那是兩年前,同樣是清冷的早晨,空曠的田野也同樣寒風凜冽,王老漢坐了火車,轉了汽車,又步行著來找老伴兒的墓。遠遠望去,枯草叢生,看不見一個人影,突然,就在大路岔道口的土溝里,一條破舊不堪的編織袋子里發出嗚嗚的聲音,與此同時竄出一條大狗擋住了王老漢的去路。王老漢下意識地往后退著腳步,心生恐懼。骨瘦如柴的沒有一絲油光的大狗齜著牙,恨不能將他嚼了,眼神陰森森的。王老漢定定神,發現那是一條瘦得不能再瘦的家伙,狗臉如同刀削的,長長的腿,支起的骨架突出著,根本沒有了攻擊的能力。風吹過,王老漢看見編織袋里伸出幾只同樣是金黃色的頭,翹起的嘴,發出微弱的聲音,顯然這群母子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就在王老漢愣神的空隙,眼前的那只狗突然倒在了地上。王老漢看得清清楚楚,那只大狗干癟的乳頭低垂著,已看不清原來的昏暈,也許是沒有奶,已經讓狗寶寶們嚼爛了,滲著血。王老漢原來就住在附近的村子,是地地道道的莊稼漢。兒子大學畢業,在城里安了家,不愿意往老家跑,老兩口就隨著兒子進了城,進城三年老伴就走了,留下遺言執意要葬回老家。兒子兒媳都不太歡喜,想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省得跑一百多里路去祭奠。王老漢堅持老伴的遺言,入土為安,將老伴一個人留在了老家的墳地。
今天是忌日,忙得腳上帶火輪的兒子好些日子沒見了,小鮮肉般的孫子根本不上墳,對給奶奶燒紙錢這事完全不感興趣。兒媳婦說,不是我不孝順,自己的生意正是旺季,關一天門就損失幾百塊,就不回去了。王老漢只好一個人往老家趕。
任何生命都是受人尊敬的,王老漢突然心生憐意,從布袋里掏出灌滿水的飲料瓶,用大手掰開大狗的嘴,緩緩地將水灌下去,只一袋煙的工夫,那只大狗站了起來,眼睛里滴落著眼淚,期盼的眼神,讓鐵石也要融化,王老漢又掏出自己帶在身上的饅頭和一節火腿腸,托在手里伸到狗的嘴前,那只狗后退了兩步,仿佛內心在掙扎。狗能如此,人又如何。王老漢內心涌動,這只狗餓得要丟掉生命了,卻沒有瘋狂地吞咽食物,狗是真的通人性。他索性拿出所有吃的東西,通通放到地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在王老漢往前趕路的時候,那只狗悄悄地趕上來,用嘴咬住了他的褲腿,發出嗚嗚低沉聲,搖動著腦袋,之后,晃晃蕩蕩地往回遠去了。
想著心事,王老漢回頭看著大黃,輕輕地對著大黃說:“你是大黃,對吧?”那只狗嗚嗚地點著頭。一種惆悵升騰著,王老漢臉上綻出久違的笑容。王老漢站起身,望著遠處振翅飛起的白鷺,大黃突地飛快地竄出老遠,向遠處奔跑著。大概一袋煙的工夫,由遠及近,嗷嗷的狗吠聲此起彼伏,發聲的源頭快速圍攏過來,圍著張老漢上躥下跳?!拔业奶臁!蓖趵蠞h失聲喊出口,十幾條金黃色的狗跳躍著?!按簏S,這些都是你的孩子嗎?”大黃竄到王老頭的眼前,嗚嗚地長鳴?!肮媸悄愕暮⒆觽?。”王老漢七十出頭了,第一次看見這么多的狗,驚訝地問道:“為啥你們還住在這野草荒坡?”這時十幾只狗同時伸長了脖子,頭齊刷刷地伸向王老漢,響亮的叫聲三長兩短,王老漢無法判斷它們所表達的意思,臉上寫滿了激情,隨著狗兒們也跟著跳躍起笨拙的身體。土紙燒過的紙灰隨著風被卷上了天空。按照農村的說法,這是老伴把錢取走了。王老漢滿心歡喜。嘴里喃喃地說:“老伴,我會常來看你的?!?/p>
王老漢看著眼前的這群狗,仿佛像自己的孩子。饑寒交迫的年月里,人都節衣縮食,狗就更沒有可吃的東西了,也沒人顧得上它。那時,王老漢還年輕。他養的那只狗灰不溜秋,就是普普通通的土狗,時間長了也有了感情,它每天蹲守著家門。誰也沒有在意,一晃兒,十多天沒看見它了,娘說也許餓死在外面了,也許讓誰燉了狗肉,充饑了。王老漢傷心了好一陣子。突然,有一天,王老漢打開門,發現那條狗站在門口,嘴里叼著一個玉米棒子,這可是難得的糧食,娘將玉米粒搓下來,熬粥,著實讓一大家子人感受到了玉米的香甜。誰也沒有問它,這么稀缺的玉米是哪里弄來的。當夜,那條狗死了,靜靜地趴在門口。王老漢將狗埋到野外,他一個人抗拒全家的反對,即使餓死也不能將狗燉了。之后王老漢病了一場。
直到今天,他也分辨不清,老伴的墳墓和那條死去的狗的土墳是不是緊挨的鄰居。
正想著心事,陽光已毫無保留地灑在王老漢的身上,他來了興致,大聲地說:“孩子們,我們回家!”王老漢就像是司令官,千軍萬馬唯一人指揮。這些狗兒圍過來,簇擁著他往前走,就像一條金色的飄帶。王老漢沒有往兒子居住的城市趕路,徑直走向了生他養他的那個村子的方向,歡天喜地如同找到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塵土飛揚,飄蕩起王老漢哼唱的、并不嘹亮的當地小調,傳出很遠很遠。
作者簡介:李曉楠,男,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市寧河區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天津文學》《奔流》《黃河》《參花》等,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并多次獲獎。出版長篇小說《尋找》等五部作品集。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