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棠寧分手近一年后,我索性回到A城。盡管還有一年才畢業,但一想到在巴掌大的學校冷不丁就會碰見她,或者她和她的新男伴,我還是對自己使狠道:“回!”當時做這個決定,就像在頭頂豎起一把刀,凌空揮下,這個“回”字,便是霍霍風中的果敢和韌勁,甚至還帶著一絲慷慨悲涼的決然之氣。
回來不久,我就找到了居所,在山上,是一座偌大的院子。院里有三間房,一間放雜物,一間閑置,一間住人。房屋營造古典精致,墻壁上全是青色的磚雕,梁柱之間依稀可見各種斑駁彩繪,碧綠的滴水檐朝樹梢伸手,烏鴉在上頭鳴叫。奇怪的是,院墻砌得極為馬虎,只用磚頭壘起,像圈地似的,圍著一片閑地,全然不像已經竣工。院子周圍有一片弧形的菜地,市場上能買到的菜,這里幾乎都能找見。它們的主人就住在山下鬧市的金壇河,她自稱是醫生,讓我叫她徐姐。徐姐每三天上山來摘一次菜,她告訴我,她種的菜不施任何肥料,能抗癌。我笑笑不置可否。當初徐姐在網上發布招工信息,我就是看中了山上的寂靜,才聯系的她。我的工作并不多,只是除蟲和澆水。
這片山叫云銜山。如果從鬧市上來,只有一條路,路兩邊都是棚戶區私搭的“小炮樓”,高高低低,頂上一律是藍色或綠色的波浪紋石棉瓦。沿著這條路走,大約再延伸三百米,前方會陡然變得開闊起來,有豁然之境,山坡上零星點綴著幾間破破爛爛的平房,門口擺滿了售賣的花圈。若是再往前走,不出一公里,就會看見一座偌大的公共墓園,而在墓園西側,殯儀館的煙囪少有間歇。我曾遙遠地盯著它看,但最終發現,那些或濃或淡的煙,騰升以后全都變成疙瘩狀的灰云,像爛透了的棉絮。
至于墓園深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平時出門我走得并不遠,因為依舊陷在和棠寧分手的痛苦中無法自拔,整日都蔫蔫的。我也明白,再這樣耗下去,將會整個兒地毀了自己,但我還是忍不住鉆牛角尖。難道我還不夠愛她嗎?我追問山上的朝陽和落日,追問樹間的鳥鳴和風聲,追問墓園的煙霧和灰云,直到把自己折騰到精疲力竭,仍舊得不到這世間的任何指點。
母親從故鄉打來電話,我騙她在學校寫論文,假期不回家。她不發表意見,只問我身上的錢夠不夠花。從本科到研究生,她對我的關心“專一”極了,除了問錢夠不夠花,還是問錢夠不夠花。她年輕的時候因為沒錢,幾乎吃夠了世間的苦,但她不明白,時代在更迭,我的苦并不是用錢就能解決的。棠寧一再出軌的男人中,沒有一個是多么有錢的。沒辦法,和更多的男人曖昧,就是她所理解的愛。
我極少下山,除了洗澡,生活用品都托徐姐從鬧市帶來。她比我大十來歲,臉如銀盤,頭發收拾得一絲不茍,手腕、脖頸、指間、耳垂上都戴滿了綠瑩瑩的玉飾,看上去端莊富態極了。有一次在下山洗澡回來的路上,我正好遇見她開車上山。她鳴笛并將頭探出窗戶邀我上車,后座上,一雙凌亂的黑絲襪盤成了麻團,有好幾處都開著蠶豆、雞蛋大的窟窿眼,一股混合著煙草氣息的香水味若有若無,跟她白凈的風格很不搭調。我的心在怦怦跳動,整個人慌作一團,臉熱得直流汗,但從中央后視鏡中看,她倒是安之若素。我在故作鎮靜中找話題問徐姐,她家為何建成那樣。徐姐告訴我,那是她丈夫的作品,他是一名建筑設計師。我本來想問為何院子半途而廢,但一聽是建筑設計師設計的,遂罷了。
出版公司發來郵件,催稿子的進度,字間透出的語氣很不客氣,甚至用了“好自為之”這個詞語。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一切都在合同中寫得清清楚楚,作為“槍手”的我,如果不想違約,就必須擼起袖子加油干。這是一本感悟式游記,寫去哪兒旅行不管,只要每篇文字的落腳點能跟“佛意”扯上關系就行。策劃編輯早告訴我,這就是當下游記類暢銷書的賣點。我想,真是可笑。將來書出版上市了,有誰能夠想到寫盡“看淡生死成敗”的真正作者,居然是一個連感情疙瘩都解不開的可憐人。
有幾個夜晚,我失眠在院子外面看星星。黛藍色的天空中,星星并不明亮,也并不多,要仔細數是可以數得過來的。遠處的墓園傳來犬吠,附近的山坡上霎時升騰起幾團明晃晃的火光,我以為是手電或者火把,誤將它們認作尋路的同伴,但近了才發現,它們根本沒有人舉著,就那么游蕩著朝我涌來。山間的清風讓我寒毛乍起,我拔腿跑進房間窩在被子里蒙住頭,卻整晚都感覺床邊站著一群不說話的陌生人。
第二天,當我再次朝著夜晚涌現火光的方向看去時,卻發現,那里除了一片雜草、莊稼和幾棵樹之外,光禿禿的再什么都沒有了。一輪紅日照在山坡之上,除了穆靜,就是荒涼。我嘗試著往前走,沿著細小的田埂和彎彎曲曲的水溝,走了約七八分鐘,終于走到那片區域。舉目四望,遠方的風景和足下的幾乎一樣。我懷揣探尋的目的逛了一圈,竟然發現了幾片帶有鳥獸圖案的瓦當和一截殘碑。被燒焦的木頭斜插進土中,如高高扎起的人骨。碑文上除了“寺”字尚完整,其他的字都已漫漶不可辨認。
這里原來有一座寺院嗎?看著滿地的雜草和莊稼,我怎么也不相信。殘碑只拍了照片,瓦當卻是可以帶回來的。澆地的時候,我用清水洗干凈瓦當上的塵埃和泥垢,待一一拂拭干凈,可清晰看出上面的圖案是仙鶴和麒麟。
徐姐再次上山來,我把夜晚看見鬼火的事情告訴她。
“沒關系,害怕你可以離開。在你之前有好幾個人也是因為害怕離開的。”她的反應出乎意料地爽快。接著,她又補充:“人都會離開。”
我搓著手解釋:“我不害怕,只想知道有鬼火的那地方以前是什么。”
“除了莊稼還能是什么?”徐姐反問我。
“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什么?”我問。
“你指的是什么?”徐姐又反問。
我端出瓦當和照片給她看:“喏。”
徐姐翻弄一番后問我:“你發現了什么?”
我拋出自己的質疑:“那地方以前是不是有座寺院?”
“寺院?”徐姐仰著頭想了想說,“好像吧。”
“那它叫什么名字?”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等下山了幫你問問。”
我實在抑制不住對棠寧的思念,盡管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蕩婦。分手以后,我就刪除了有關她的一切聯系方式。我曾打過她,但她說并不怨恨我。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可沒有任何辦法。“和更多的男人曖昧,是天生的,我不能控制。”她哭著告訴我。有時候回想起來,我覺得她其實比我可憐;但有時候,我又會徹底推翻這種想法。
發現瓦當和殘碑的第二天,我突然發了瘋給棠寧寫血書。白紙上,“好好活著”四個拳頭大的血字,觸目驚心。我并不想死,只是想告訴她,我活得有多苦。這種痛苦一直持續到天黑,在夜晚,我又看見了鬼火。我屏息凝神地盯著,可它們并沒有動,就待在原地,像被拴住的蠟燭,亮了一段時間就陸續熄滅了。不知為什么,在后怕中我居然產生了一抹失落。
覺睡得仍不踏實。夢中,我看見棠寧和很多男人交歡。驚醒后,頭痛欲裂,我再也無法進入睡眠。
次日清晨,我再次去了那片荒地。山上寒涼,露水打濕了我的鞋子和褲管。觀察了一圈后,我驚異地發現,足下的土地竟是周圍唯一的一片荒地,而其他地方,不是田地,就是菜地。除此之外,我又發現了幾片圖案不同的瓦當,也是鳥獸,但我并不認識那到底是什么動物。
太陽出來,鞋子和褲管很快就被曬干。頭頂有烏鴉盤旋,自住到山上,我已經不再討厭它們的鳴叫。我想把血書寄給棠寧,但回到院子看到結了痂的黑糊糊的字,又感到惡心不已。也不知出于一種什么思慮,在混沌中,我竟莫名其妙地將它疊起來了。
我時刻感覺活在幻象中。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
第二天,我確乎像個瘋子一樣,沖下山將血書寄了出去。
兩年前的秋天,我離開待了四年的A城去千里之外的B城的另一所學校攻讀碩士研究生。B城是一座因為煤礦和霧霾而聞名的城市,且不說白天,縱是夜觀天象,任何時候我的頭頂都籠罩著龐大而渾濁的橙紅色,仿佛地面上燃燒著熊熊不滅的大火。
開課的第一天,教授告訴我們,大家可以自由選擇座位。出于大學時期一向的習慣,我抱著一本小說集選擇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小說集是美籍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寫的《你一生的故事》。棠寧也坐在最后一排,但她抱的是最新一代的iPad,在偷偷看一部我不知道名字的法國電影。
在教授的神采飛揚和滔滔不絕中,我看完了小說集里的《巴比倫塔》。它將我完全帶上了那座通向天堂地窖的奇幻之塔。在特德·姜的敘述中,瑰麗而又奇異的想象讓我著迷。“赫拉魯穆真是個偉大的戰士!”我贊嘆著合上書開始發呆,震撼的作品總是叫我感到虛無。而我身旁的棠寧卻在哭泣。
“貝蒂死了。”她看著我,委屈地說,“是佐爾格殺死的。”
我不懂棠寧在說什么,但我似乎懂她的情緒。因為電影故事而淚流的女孩子,應該都是心底純良的。我想。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我猶豫著拿出紙巾,但發現她的上身前傾在桌子上,大顆的眼淚順著鼻梁滑至微露的胸膛之上。一瞬間,我產生了眩暈之感。那種感覺就像喝醉了酒在春天的田野上奔跑,太陽照著我,沒有方向,風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正是這些大顆大顆的眼淚,后來讓我知道了貝蒂和佐爾格分別是讓-雅克·貝奈克斯導演的這部電影《巴黎野玫瑰》中的女主角和男主角。對于尚沒有任何性體驗的我來講,貝蒂和棠寧二者中的任何一個,都是致命的誘惑和引逗。就像干癟的植物急需水源和陽光,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總是對棠寧微露的胸膛和一瞬的眩暈之感充滿憧憬。那里似乎藏匿著無盡的雨露,它讓我想到了一個蠢蠢欲動的詞語:萬物生長。
不久就到了中秋節的夜晚,班里舉行迎新聯歡會,旨在讓大家互相熟悉,增進感情,照理是大學時的那一套,先是聚餐,然后是到KTV喝酒、唱歌。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棠寧本科所學的專業竟然是聲樂,在眾人的呼喊中,她傾心而唱的一曲《想你的365天》,立刻將逼仄房間里的熱烈氣氛推向高潮。昏暗的燈光下,大家在盡情搖骰子、玩“真心話大冒險”,手拉著手,肩挨著肩。有個喝大了的男生吹牛,說自己家祖宗十八代都是靠看相、占卜為生的,在家鄉那一帶,威望很高,就連他自己,都有很大的名氣。他提出要免費給班里的女同學摸骨看相,看看她們和“高富帥”有沒有緣分,能不能“走上人生巔峰”。我覺得他已經提前進入了“中年人的油膩”,但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就有很多女生紛紛湊上前,將自己的纖纖玉手遞給了他。
真是無聊至極。
坐在角落里,我看見棠寧舉著手機出門去了。我實在看不下去這位“占卜師”的招搖撞騙,隔了一會兒,我匆匆出門,追棠寧去了。追出門的時候我發現,她正靠在走廊的軟包墻壁上無聲地流淚。走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我想把她從苦難中拯救出來,我鼓起勇氣,拾起一枚金黃色的氣球捧到她面前問:“看,像不像一輪圓月?”
棠寧盯著我看,突然破涕為笑。
那晚,我帶著棠寧和大家不辭而別。街道兩邊的桂花香浸透整座城市,橙紅色的夜空中并不能看見月亮,但我卻覺得皎潔的月光正照耀在我的心臟之上。我們從學校北門回來,那里有一片偌大的叫做“毓秀湖”的水塘,塘上沒有橋,我們必須要遠遠地繞過它才能到達去往公寓的小路。于是,在無聲的行動中,我們便一起踏入了水塘旁的那叢竹林。后來回想起來,那種“無聲”似乎還等同于“默契”,更裹挾一種“迫不及待”。
甫一踏入竹林,我們就抱住了對方。那完全是KTV中的酒精發酵的結果,像是體內蘊藏著一個暴徒,他在黑暗中教唆我咬住棠寧的嘴唇。這種出于天然而又樸素的行為,不帶任何技巧。如果沒有棠寧的教導,我根本不懂舌頭會在接吻中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歡愉。
但我并不滿足于此。此前讓我眩暈的微露的胸膛一直在我的生活中閃回,我時刻覺得它已暗自向我拋出橄欖枝。就在這樣的意念之下,我毫不顧忌地將食指放在了棠寧外衣的拉鏈上。拉鏈卸開的瞬間,它們仿佛猝然驟現的一面鏡子,在黑暗中照見了貪婪的我。
棠寧一把攥住了我那只不安分的手。她明明睜大眼睛瞪著我,聲音卻布滿魅惑:“討厭,沒見過啊。”
我搖搖頭,像一只呆鵝。
棠寧撇著嘴巴,將我那只不安分的手拽了過去,直接深深按在自己的心上。那絕對算是個啟蒙,因為那一刻,我感到靈魂出竅了。
在那片竹林,我幾乎是按照棠寧手把手的指點才勉強找到眾妙之門。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本該一鼓作氣,但結果并不盡如人意,因為在尚未叩門之前,我居然因為聽到竹林外的腳步聲,在慌亂中,“再而衰三而竭”了。
棠寧就像一位誨人不倦的導師,纏上了我。在那個情事未竟之夜,她已經表現出不折不扣的“長輩”風采來,從竹林出來,她挽著我的胳膊直接將我帶進一個幽閉的巷子。風拂起她彌散著茉莉花香的長發,我聽見有陣陣鈴鐺聲入耳,像是從遙遠的古代穿透時空而來。當天晚上,棠寧在酒店主動將自己剝成一段玉藕。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又聽到了余音繞梁的鈴鐺聲。我下意識地一把扯開窗簾,一座寺院赫然出現在眼底。院子里,沙彌灑掃,余香裊裊。轉過身,棠寧還在睡,她的臉頰浮現一片燦爛的潮紅,大腿根部的蝮蛇文身對我虎視眈眈。
我決定跟棠寧正式確定關系。盡管酒店的床上也是個不錯的地兒,但我認為還是需要一個莊嚴的場合。被我吵醒的棠寧再次跟我纏綿。她可真是個叫我淪陷的尤物。但那時我并不知道,并不只是我,在眾多為她所傾倒的男人中,誰都覺得棠寧是個尤物。
我向棠寧表白。我認為寺院是一個足以比任何地方都莊嚴的場合。但棠寧并不在意,她告訴我:“我想要自由。”
我說:“我并不會限制你的自由。”
棠寧點燃三炷香跪拜,對我笑語嫣然:“可我想要的是極度的自由。”
我不死心。我并非是一個在男女關系上隨便的人,否則,在本科階段我就會成為一個風月場合上的老手。棠寧卻再也不愿過多地跟我解釋,她幾乎是像一只兔子,歡快地跳著走出寺院的。寺院的山門右側長著一棵巨大的柿子樹,那滿樹青綠色的柿子,多么像我們不明不白的情事。我踩著柿子樹投射到地面的陰翳追逐過去,但棠寧已經走遠了。而在身后的斜上方,我看見這座寺院山門的正上方懸置著一塊黑色木匾,仰視中,篆書的“大云寺”三個字格外流暢。
三天以后,徐姐并沒有按照往常的時間上山來摘菜。一直等到黃昏也不見她的身影,我站到屋頂打電話,她告訴我,她病了。
“渾身都軟,像一灘爛泥。”她的比喻真是形象極了。
我順口關心:“要不要緊?要不我去看看你吧。”
徐姐說:“不用了,我自個兒緩兩天就好。”
結束通話,我才羞赧地感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我和徐姐的關系應該還沒有達到“我去看看你”的地步。
日暮下,金壇河的高樓大廈像座列兵整齊的島嶼,身披萬丈金光。又到了去山下洗澡的日子。我從屋頂下來,剛剛進屋取了洗漱用品,整個大地就迅速進入漫天霞光的燦爛中。就連墓園那邊的殯儀館煙囪里涌出的煙霧,看上去都像是被鍍染了幾層彩色。
走在田疇中央的土路上,我又想起殘碑上的那個“寺”字來。那到底是一座叫什么名字的寺院呢?大云寺得名是因為武則天從《大云經》中找到了女人稱帝的依據,想叫天下和尚人人唱頌《大云經》,為自己造勢。殘碑上那座我不知道名字的寺院,又會有怎樣的故事?
母親是第一個知道我和棠寧分手的人。那段時間,我天天在微信朋友圈發表成段成段的厭世言論。她打電話問我的近況,我和她兜了好久的圈子,才說想要到外面轉一圈。母親很敏感,問我:“‘外面是哪里?”
我想了想,一時之間確實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好說:“普天之下,山川河流這么多。”
母親警惕地問:“發生了什么事?”
我忍不住哭:“我們分手了。”
母親又問:“棠寧嗎?”
我說:“嗯。”
母親的回話舉重若輕:“分就分了。”頓了頓又仔細囑咐我:“你還年輕,往前走,什么都會有的,千萬別胡來。”
我沖手機怒喊:“年輕,年輕!要不是你一早告誡我,沒打算和人家姑娘結婚,就不要和人家姑娘睡覺,我現在也不至淪落如此!”
母親沉默著,她估計沒料到自己從前教育我的“責任和擔當”,在我眼中,居然成了壞事。沉默了幾秒,她掛了電話。不一會兒,她就在微信上轉來一萬塊錢,又留下消息:“在外面注意安全。”
我盯著手機上的那一萬塊錢,找了個背人的地方,號啕大哭。
次日,我就在紙上將要去的地方一一列了出來,全部是黃河流經的,我甚至做好了徒步沿著黃河旅行的準備。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深受愛情折磨的勇士,企圖以苦難磨煉自己,讓自己愈挫愈勇。但最終,我哪也沒有去,不要說普天之下的山川河流,就連夜空是橙紅色的B城,我都沒有出去。對母親而言,我的安全高于一切。我覺得山川河流之于我是“外面”,但之于母親,只要不在她身邊,無論我在哪里,都是她的“外面”。
從山上到鬧市的路程并不是很遠。山下就是金壇河,傳說聚集著A城三分之一的洗浴會所,胭脂水粉和精油浴液充斥著每一個下水管道,香精味道濃郁四溢。但在明清兩代,這里是聲名遠揚的法場,身穿囚服的犯人被押解到這里接受刑罰,手起刀落,身首異處。我感覺自己也像一個囚犯,被愛情牢牢地束縛在這里,絲毫動彈不得。
門上掛出告示。我前幾次洗澡的這家浴室,主人有事外出了,暫停營業。在一個中高檔洗浴會所聚集地,尋找一家大眾浴室何其困難。穿著粉艷的女人在巷子里依門而笑,美目盼兮,但我并未投其所好。
沿著巷子一直走,天愈黑,燈愈紅。巷子深處,人影綽約。有一位身著黑色披風的女郎向我發出冷厲的目光,她雙手交叉立于高墻之下,橫眉豎眼,像極了古代的一位女俠。倘若在她懷中再添一柄刀劍,我絕對會認為自己身處古代。我經過時,她輕松的一個旋轉動作,也不知用了什么功夫,我的眼前就變得模糊起來了。腳下的路并不平坦,剛邁出一步,我一個趔趄差點掉入坑中。
“官人,跟你商量個事兒。”她對我的稱謂讓我呆如木雞,“你要是能從我的手中取回眼鏡,我便放你走;要是取不走,就得跟我上樓去。”
她像是逼我押下“賭注”。沒有眼鏡,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變幻成五顏六色的圓點。我不作回應,伸手去搶,但她的旋轉動作真是輕柔極了,仿佛在打太極,我連她的披風都夠不到。
“咯咯咯,”她的笑聲宛如能浮起花紋的波浪,“官人你輸了!”
像是被她侮辱后的判詞,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用手指著她喝道:“你給我拿來!我不玩!”
“看你,看你,急了。”她依然輕佻不斷。
“拿來!”我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在吼。
“咱們是有約在先的。”她伸手來拉我,“取不走官人得跟我上樓去。”
就在她近身觸到我手背的時候,我趁機反手將她胳膊一把扯住,然后用力順時針一擰,她便立刻嗷嗷叫著背對我彎下腰來。
“疼,疼,疼!”她在求饒。我一把取過眼鏡戴上,又朝前一推,她便不偏不倚地一頭撞到了堅硬的墻上。看來,大學本科階段選修的自由搏擊這門課的確讓我受惠不少,此前,我還以為只有在“教訓”棠寧時,它才發揮了作用。我得意洋洋地看著同樣被“教訓”的“女俠”,甚至有種征服世界的快感。
“神經病啊,打女人!”“女俠”揉著受傷的頭對我怒目,披風被穿堂風掀開,她居然什么都沒有穿。就像兩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棠寧微露的胸部,便感覺被一面光滑的鏡子反射出貪婪一樣,這一次,我在陌路“女俠”的裸體上照見了自己的怯懦。
我一言不發地逃跑了。
出事的第二天,學院領導就知道我飛起一腳踹到棠寧的心窩,將她踹進了醫院。我對找我談心的班主任撂下狠話:“只要不殺了棠寧,我覺得自己對她做什么都不為過!”
班主任慈眉善目地看著我,侍弄他的暗黃色竹制茶盤,一杯接著一杯地請我喝茶。是我非常不喜歡喝的生普洱,帶著一股無法祛除的土腥味,仿佛聞到腐爛的樹葉。我的眼前盡是枯敗的深秋和連綿不絕的冷雨。那一整個午后,我們基本沒說什么話,無數杯茶水下肚,憋得我岔氣。但我并沒有去過一次洗手間,我覺得沉默就是我和班主任之間的一場互不聲張的角力行為,如果誰先弄出動靜,誰就先輸。終于熬到晚飯時,班主任說要回家給妻子做飯。我們同時起身,出門時,他像是毫不經意又蓄謀已久地散淡說道:“有種的男人不打女人。”
棠寧對私生活的隨便當然不能以罪論之,相比身著披風的“女俠”來,她表現得簡直端麗太多。
我在出巷子約三百米的地方找到一家浴室。那里靠著南濱河路,從路上走過去,便是奔流不息的黃河。黃河之水天上來,但我洗澡用不了那么多,浴室的一個淋浴頭足以將我身上的塵埃悉數沖走。我還是那個干干凈凈的白衣少年嗎?我想起大一時候的一個漂亮女同學,在溽熱難耐的夜晚給我發短信:“如果我們戀愛,我想把第一次給你。”但直到大四畢業,我連她的手都沒拉過。因為她不是我喜歡的人,所以我不會動她。母親關于“責任和擔當”的教育就像箴言,已經刻進我的骨頭。
可在將棠寧一腳踹進醫院后,我就通過社交軟件,花錢約了本校一個學聲樂的女生。盡管我是帶著無盡的悲痛付錢讓她唱了一晚上《想你的365天》,但我依舊覺得在精神上狠狠地凌辱了棠寧。
浴室的氣味讓我感到惡心。一種腥臊的臭味填滿了口鼻,勉強將身體沖了幾遍,我就匆匆逃走了。站在浴室門口,有巨大的涼風從路對面涌來,像是潮水向岸邊撲,我覺得這是黃河對我布下的諭旨。
我的無法言明的精神痛苦,似乎永遠也離不開黃河。B城當然也有河,是黃河的支流。
表白失敗不久,我們幾個同學相約到郊外秋游,河邊有一座人工營造的長數百米的假山,中間空心,黑乎乎的,又彎曲,像一座迷宮,大家嘻嘻哈哈地鉆進去,玩起了捉迷藏。假山確實長,很快,我們就和大家失去了聯系。我拉著棠寧不停地往前走,終于在黃昏時分,我們重見天日。從假山中間出來便是通向對岸的橋,看上去,它好像一直延伸到對岸的農田。我自告奮勇要為棠寧烤玉米,然而當我帶著她興致勃勃地從橋上沖到對岸時,便不覺滿面羞愧起來——我誤將龐大的蘆葦蕩認作玉米地。棠寧的嘲笑聲讓我無可奈何,我追著想讓她閉嘴,但在追上時卻莫名其妙地解開了她的衣扣。棠寧的表現徹底驚詫到我,她索性彎下腰,從短裙里扯掉絲襪,折了一根蘆葦高高舉起它,像舉著一面欲望旗幟。
兩個被情欲沖昏腦袋的男女在落日下的河邊放縱。棠寧仿佛對“外面”情有獨鐘,后來,我們還在樓道、湖心亭、露臺、操場和校醫院的大樹下挑戰道德底線。
如今,相隔千里之外的A城,黃河之水浩浩湯湯。夜幕下的水流暗含情緒,獨自面對不堪的過往,我卻又覺得對不起棠寧。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于我有無法回避的“啟蒙”之恩。
就像她在大云寺旁邊的那家酒店對我所言——“可我想要的是極度的自由”。自古以來,自由與啟蒙之間的關系一直曖昧不清,既然我不能將她從“啟蒙”中剝離出來,又何必掛懷于將她圈定在“自由”中?
到又一個該來取菜的“第三天”,徐姐還是沒有上山來。我又打電話過去,她的語氣有些微喘。我問:“徐姐病還沒好嗎?”
她答道:“我已經癱了。”
我覺得她的回答很奇怪,又問:“徐姐你沒事吧?”
徐姐說:“有事沒事你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像是在撒嬌,我身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不知怎么的,我腦海里忽閃忽閃的竟全是她車上的那雙大窟窿小眼睛的破洞絲襪。
我匆匆掛斷了電話。
這一天,山上刮起了大風來。雖然說是山,但山頂四周倒也平坦,呼呼的聲音灌滿院子,吹得窗戶嗡嗡顫動。我在屋里閑翻了半日書,可是并沒有看進去什么。正午時分,風似乎小了些,我試探性地走出院子,卻看見整個世界仿佛被漫天的塵沙遮蔽了。山上一片渾黃,鬧市也一片渾黃,空氣中飄蕩著嗆人的土腥味,讓我想起班主任的生普洱茶,但我又感覺,那嗆人的東西,是從殯儀館的大煙囪中冒出的骨灰小顆粒。我對墓園深處仍念念不忘,想象著那里應當別有洞天,但每一次試圖往那個方向走去,就感覺胸有激雷炸裂,疼得我不得不汗流浹背而返。我明白,還是中愛情的毒太深,但我也明白,自己的功力有限。
我決定再到出現鬼火的那片荒地走一走。
戴上口罩,緩步穿梭在莊稼和菜苗的一片“颯颯”聲中,我恍惚感覺自己像一位威武的將軍,那成千上萬的綠色植物,都是為我廝殺吶喊的戰士。
這讓我想起自己不曾見過的外曾祖來。在我的故鄉一帶,他既是一個傳奇,又是一個笑話。
傳說,我的外曾祖是一位民國時期的將軍,驍勇善戰,但無惡不作,五毒俱全,光是姨太太就養著四房,整日過著荒淫無道的殺掠生活。新中國成立前,他的命數也到了,病死在煙館。為此,外祖父一輩子都活在命運布下的暗喻中,從青年到中年,他幾乎每日都在侍弄臨近故鄉黑河邊的一處園子。母親說,外祖父的園子里什么都有,小麥和玉米是基礎植物,核桃、無花果也屬平常,柿子和青梅算特色,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能培育出橘子和香蕉。要知道,故鄉已是中國西北的邊陲,那個園子,還遠在故鄉的邊陲,而外祖父從沒上過學,幾乎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有一段時間,整個故鄉都在傳說外祖父的奇事,人們把他吹捧得神乎其神,可那并沒有給他的處境帶去任何有效的改觀。傳說中,他依舊是“那個惡霸的兔崽子”。晚年,外祖父放棄所有的果樹,只在園子里修建了一座極小的院子,一直過著枯寂的生活。等我出生后,園子已經衰敗不堪,各種果樹不僅不再掛果,連花也不開了。我五歲第一次進那園子時,唯一的小路已被枯葉覆蓋,到處彌漫著草木腐爛的味道,烏鴉就在樹頂站立,像一個個冷面的哨兵。外祖父也冷面,臉上布滿黑斑,宛如一尊壞了的雕塑,怵得我不敢上前。外祖母笑著戲說流傳在故鄉一帶的民謠:“外家狗,吃飽了順墻走。”我五歲了,已經知道“外家狗”是“外孫”的意思。不久,外祖父就去世了。而那時,母親在一所鄉間的學校教了七年書,身份仍是一名民辦教師。三年后,母親辭職推著一輛男士自行車開始沿街叫賣冰棍。同年,外祖母也去世了。按照遺囑,大家將她和外祖父合葬在園子里,一口小棺材換成了大棺材,又用一塊品相極好的蘇杭綢緞蓋住。那一年中元節,我跟母親去上墳,待清掃掉園子里的枯枝敗葉,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光下,我們剛跪倒,偌大的墳頭上驟然冒出一團火焰,母親大叫一聲摟住我,那火焰仿佛受到驚嚇,抖了幾下,居然幽幽地滅了。母親把所見講給父親聽,父親說,那叫鬼火,是人死后的靈魂。
荒地上開闊如初,風卷著野草,像要從地皮中將其拔出來,各種隱藏的事物都袒露心扉。一瞬間,我感覺從前自己與棠寧的愛恨情仇都不再具有意義,何必呢?你看,在蒼茫的天地之間,人是何其卑微的生物,那些情緒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我那不曾見過的外曾祖,生前叱咤風云,風頭無兩,死后,不僅保不住自己的名聲,就連后代也要跟著受苦。而此刻,我把自己放置在這片荒地上,就像放置在一個具體的詞語上,叫“遼闊”也行,叫“亙古”也說得過去。我想,我早應該來到這片荒地,早應該接受沙塵的洗禮,接受自然的點化。有一瞬間,我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脫離原來的空間,與周圍的山川和田園建立起一種隱秘的聯系,進入唯心的快樂秘境。
風停了。
荒地上又出現幾塊瓦當,但圖案照舊。橫七豎八斜插進土地的黑焦木頭也照舊,我始終覺得那就是人的骨殖。我再一次去看那塊殘碑,荒地上有一棵被吹折的野玉米,用它拂去殘碑上的塵垢后,又一個模糊但可依稀辨認的漢字出現了——“高”字。它讓我變得興致勃勃,荒地上找一塊布頭并不容易,但豬耳草到處都是,隨便一抓便是一把。這些葉肥漿多的植物,簡直就是天然的蘸水布頭,拿著它們將殘碑仔細清理一番后,我期待有更多的信息被解讀。但揭掉豬耳草的剎那,我才懊悔地意識到自己有多么愚蠢。我錯誤地估計了殘碑的質地——那些等待被解讀的文字連同“寺”“高”兩個字,全部化成了綠色的砂漿。它,整個兒毀在我手中。
起風了。在漫天渾黃、山雨欲來的失落中,徐姐又打來電話。
“你不是想知道那座寺院的名字嗎?”她一字一字地問,生怕我聽不清楚。
“什么?”
“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你先答應我。”
“出格的事我不干。”
“不答應我就不說了。”
“那你說。”
“你下山來一趟我家。”
“有什么事就在電話里說吧。”
“你剛答應過我。”
“你讓我答應你的事就是去你家啊?”
“你以為呢?”
“可是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你不是來過嗎?”
“徐姐你沒事吧?”
“反正我看見你來過。”徐姐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
“好吧,”我對著電話中的徐姐妥協,“但是你不說你家在哪我可真去不了。”
“就在金壇河的這個巷子。到了打電話。”
徐姐的話讓我如夢方醒。我想,她隱約其辭地把話不往明白說,必定是對我產生了誤解。那個巷子里除了能洗浴,還有諸如被我“征服”的“女俠”,徐姐必定是在我不知情的時候目睹了一切。
——所以,這是她對我“撒嬌”的理由嗎?我的眼前不由地再一次閃現她車里那雙被盤成麻團的破洞絲襪。
下山的途中,我一直都處在一種惶恐不安的狀態中。并沒多長的路,我卻整整走了一小時。到山下,街上到處都是戴著各色口罩的行色匆匆的面孔,只露出兩只或明亮,或黯淡,或高興,或悲傷,或振奮,或疲倦的眼睛,像批量制造的機器,與這世界有了隔閡,與我也有了隔閡。
又來到那個巷子,路過原先被劫持眼鏡的地方時,我恰巧又遇見那位“女俠”。這一次,她的披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豹紋裝束,豹紋皮褲,豹紋馬甲,豹紋高跟鞋,就連棒球帽也是豹紋的。她濃妝艷抹,斜依在墻根,上翹的睫毛一眨不眨,簡直就是一頭莊嚴的豹子。由于戴了口罩,她并沒有認出我。安靜的時候,她是多么令人敬畏啊,我突然由衷地欽佩起她來。在我眼里,此刻的她就是如風,如云,如山川河流一樣地存在,也是我想在與棠寧的關系中所夢寐達到的那種“莊嚴”——我們的愛,必須光明正大,必須接受萬人祝福。這頭豹子猛烈地震撼了我。我想,假如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在兩年前聚會酒醉的那個夜晚,我絕不攜著棠寧與同學們不辭而別。
我在更大的失落中給徐姐打電話。
“徐姐,我到了。”
“告訴我你的具體位置。”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
“那你身邊有什么?”
“一頭豹子。”
“豹子?”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位面無表情的女郎說:“嗯,一頭莊嚴無比的豹子。”
“不會是個豹紋女郎吧?”
我不由地笑了。看來,徐姐是真的住在這里沒錯了。
徐姐下樓來接我,紫色睡裙被大風鼓蕩,這使她看上去像個裝在氣球里的人。我站在她對面。看見我以后,她捂著胸膛向我碎步跑來,儀態和馬戲團里的小丑相像極了。她一上來就抓住我的胳膊拽著走,什么話也不說。我認為她并不像個“全身都軟”的病人。她的睡裙呼呼作響,鼓風機一般,沒走幾步就從肩膀上滑落了。我別過臉,故意不看,徐姐卻停下來嗔怒道:“小心看路!”濃重的酒氣從她口腔噴出來,我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所有被封存的記憶都從這口酒氣中得到釋放,一年前,我就是在一個哥們兒噴面而來的酒氣中,親耳聽到他說棠寧與他睡過的。
“像蛇一樣,可惜是個爛貨。”
我被這挑釁的言辭擊中,想也沒想就舉起手邊的酒瓶,敲到他的腦袋上。
理智已經完全被恥辱所俘獲,朋友們沒勸住我。當夜,我又舉著那個敲碎的酒瓶沖進了棠寧所在的公寓。宿管阿姨來阻攔時,我已經踢開棠寧的宿舍,真的是踢,因為門開的時候,我看見鐵片材質的門栓,一下子蹦到了水泥地板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包括棠寧在內的四個女生,全都站起來對我側目而視,當八道詫異的目光直射到我臉上時,我感到一種被萬人矚目的緊張。敷著面膜的棠寧往前邁了一步,看見我的模樣后,撕下面膜,沉默不語。她活像一道鎮尺,將我直直鎮在原地一動不動。有那么幾秒鐘,我甚至為自己的魯莽和無禮,而由衷地感到愧疚。手中的半只玻璃酒瓶在瑟瑟發抖,樓道里有急促的腳步聲逼來,夾雜著粗狂的問詢聲,我知道,此時我必須制造些動靜出來,哪怕背負一世罵名,否則,我就真不配做個男人。于是,趕在宿管阿姨抓住我之前,我舉起酒瓶仿佛舉著一柄長劍一樣,指著棠寧心窩的方向大吼大罵。
在那種情況下,我想,無論是誰,都不會顯現出紳士風度來。我的話立刻點燃其他三個女生的怒火,在棠寧還蒙著時,她們暴跳如雷地撈起手邊的家伙什兒一點也不甘示弱地沖我還口:
“沒吃藥啊!”
“神經病吧!”
“耍流氓呢!”
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早就編織好的網,擺好了,等著我們往里面鉆。當夜,要是棠寧也像其他三個女生如此,我或許就此找臺階偃旗息鼓了。畢竟,在那個哥們兒爆料之前,早有棠寧私生活不檢點的流言蜚語,傳進我的耳朵。我也一直都在盡量假裝做出被蒙在鼓里的姿態。我原以為,這便是我所理解的愛——終有一天,她會從我沉默的寬宥中,認領這份曠日持久的“感化”。但——面對面的羞辱是多么令人絕望啊,哥們兒的那句酒后之言,簡直毫無保留地扯掉了我的面具。當我預謀曠日持久的“感化”時,那面具已渾然不覺地長在了我的臉皮上。哥們兒那一扯致以我的疼痛,不啻于撕心裂肺。
其實,我就等著棠寧發火。只有她發火了,我才有理由熄火。但那晚,我面前的她“表現”得實在是穩重極了,那不屑一顧的神情,近乎夠得上“莊嚴”二字。我從未想過自己求之不得的詞語,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呈現。一瞬間,這世間所有的邪惡,都在我體內迅速膨脹起來。于是我飛起右腳,毫無保留地踹向了棠寧的心窩。
世界在極速搖蕩,床在搖蕩,桌子在搖蕩,燈在搖蕩,所有人都在搖蕩。跌倒的棠寧沒有叫喚一聲,如鈍物墜地,回響久久在耳邊盤桓,直到被宿管阿姨拖走,我也沒見棠寧抬起頭來。她蜷縮著,雙手抱心,和曾躺在我懷里的姿勢一模一樣。她說過,只有沒安全感的人,才會那樣蜷縮。
徐姐也向我坦白她沒有安全感,否則,絕不會住在金壇河吵鬧的巷子中。
“這里臟是臟,但人氣旺。沒有哪個女人想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話里透露出她獨居的秘密。那么,三室兩廳的房子對她來講,足以稱得上“遼闊”。起初,我并不認同她的說法,但看到她將所有的私密物品堆放在客廳的沙發周圍時,我才對她的意思稍有領略——她在給自己營造那種一開門就能看到的“熱氣騰騰”的生活。
客廳的墻壁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黑色木相框,照片上,男子的長相像歐洲人,一只碩大的鷹鉤鼻挺在臉上,玉樹臨風。上面的文字顯示,照片拍攝于1992年,地點是印度尼西亞婆羅浮屠。
照片上的男子是誰?盡管充滿疑問,但我并不想打探徐姐的私密。扔在沙發床上的睡衣和放在車里的破黑絲是一樣的,它們似乎都是這個獨居女人的“證據”。但它們到底指證了什么?這一刻,我聯想到的是棠寧在大云寺里,跪拜佛陀時對我說的那句話——“可我想要的是極度的自由。”
徐姐的自由與我無關,我只關心殘碑上那座寺院的故事。
“徐姐,那到底是座什么寺院?”我揀了可容我身的沙發一角坐下問道。
“它對你至關重要嗎?”徐姐反問我。
“也不是,但我就是想知道。”我說。
徐姐一步三搖地朝我晃過來。晃到跟前,盯了我幾秒,正在我納悶之際,突然兩腳在我并齊的雙腿邊岔開,然后附身問我:“有我重要嗎?”
我的雙腿跟著心頭一顫,下意識地收緊腳尖。“徐姐,你答應過我的。”我不去看她,但說話的底氣已短了半截。
“答應你什么?”
“我已經來你家里了。”
“哦,對哦,”徐姐作勢軟癱在我身邊,慢慢將頭靠上我的肩膀,抱住我的胳膊說,“我還是個病人呢。”
我僵著上身轉頭去看徐姐,她已經把眼睛閉上了。
實質上,整個下午,我和徐姐都是在一動不動的“對峙”中度過的。她靠著我的肩膀,而我,靠著沙發。我們就像一尊失敗的雕塑,刻板而古怪。窗外時不時就會響起一個老頭的吆喝聲:“桂花糯米藕——”我不知道他為何只在這個巷子里吆喝,而且一吆喝就是一下午,但我想,面對這樣的尷尬遭遇,就算他吆喝到明天,我也沒意見。
期間,有人敲門,像對暗號,先是輕微的“當——當——”,繼而是“當當——當當——”,節奏都很緩慢。我沒動,徐姐也沒動。得不到反饋,又是“當當當——當當當——”,力量重了許多,但節奏依然緩慢。我再次轉頭看徐姐,征求她的意見,但她反而抱緊了我的胳膊。后來,聲音就消失了。
再后來,就是更加漫長的靜坐。徐姐發出了鼾聲,輕淡又均勻,有微細的汗粒不停地從她額頭滲出,涔涔的,我感覺我們是兩條濕漉漉的魚。溽熱不斷發酵,像無邊膨脹的氣球,好幾次,我差點就忍不住翻身把徐姐壓在沙發上了。我曾反復與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進行和解——
“這應該沒什么。”
“是的,很常見。”
“棠寧早就這樣了。”
但頭頂適時炸響的一聲驚雷,還是將我打回了原形。黑暗已經爬進窗戶,遠處的霓虹格外顯眼。這絕對是上天發出的某種警示,它提醒我,是時候回到山上去了。
我決定抽回胳膊。抽了一下,但徐姐不松手。我又動,她反而將我拽了回去。我注視著這個自稱不想“孤苦伶仃過日子”的女人,黑暗中,她雙眼緊閉,額頭像鍍上了一層夜光,熠熠生輝。我眨了眨眼,懷揣一種“莊嚴”的態度,輕柔地吻了上去。
當觸到她額頭的那一刻,我感覺嘴唇被滾燙的熱浪灼傷了。再抽胳膊,徐姐就放了我。我毫不費力地站了起來。我不甘心,問道:“那座寺院究竟叫什么名字?”
徐姐依舊雙眼緊閉不語。我覺得自己真下賤。我放棄了。開門時,徐姐的聲音在背后冉冉升起:“整片云銜山都是一座墳墓。”
這讓人不寒而栗的回答,根本不是我需要的。我奪門逃跑了。
出了樓,雨已經將墻面打濕。濕重的土腥味暗自彌漫。化身“豹子”的“女俠”孤鶴一樣立在門洞中,像一尊光彩奪目的莊嚴的門神。
而她的臉龐上,暴雨如注。
這夜,我沒有上山。在金壇河的一家小旅館中,我計劃著雨一停,就取行李離開那座院子。躺在充斥著霉味的床上,一遍遍回味離開徐姐家時她說的那句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我卻忍不住從那句話中想起和棠寧一起去秦二世胡亥墓前的點滴。
那正是清明時節,西安城一片草長鶯飛。我們為胡亥墓的碩大驚嘆不已,不敢想象里面居然葬著兩千多年前的皇帝。我們都有點激動。我認為那里也是極其莊嚴的地方,趁機會,我拉起棠寧的手再次表白:“百年后,你愿意埋在我家祖墳嗎?”
棠寧面向胡亥墓興奮不已:“要是有這么大,我當然愿意。”
我保證:“只要你能愿意,再大都不是問題。”
和煦的陽光下,我們手挽手,肩并肩,好像真的走向了天荒地老。可從西安回到學校沒多久,我就一腳將她踹進了醫院。
在分手后的一年里,其實我與棠寧還有幾次接觸。
那段黯淡的時光,簡直度日如年。看了很多書,道理都懂,但我仍舊學不會做一個曠達的人。微信朋友圈里,我天天發厭世言論,指桑罵槐。那真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噩夢,我在地獄中煎熬、變態、作惡。
一天,公寓的院子里來了一個男生,靠著一棵柿子樹,朝著對面的公寓高聲疾呼一個女生的名字。在大家的指指點點中,我看到女生所在宿舍的那扇窗戶緊閉依舊,灰色的遮光簾像一道不可近身的符,逼得那個男生拿出刀子自殘,只求見女生一面。但直到那個男生暈倒在柿子樹下,被呼喊的女生都沒有出現。那一天,我被魔鬼附體,惡意編造謠言,在朋友圈影射棠寧私生活混亂。當天,她就托同學帶話,說要在大云寺見我。我感覺自己會先于她到達,但趕過去時,棠寧已經在等我。
棠寧開門見山道:“我欺騙了你。”
我不說話。
棠寧又說:“我一點也不愿意埋在你家祖墳,哪怕它是天底下最大的。”
我還是不說話。
棠寧繼續說:“我要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
我實在忍不住,說道:“仰望星空是好的,但也要腳踏實地。”
寺院里有鐘聲響起,余音繞梁。在悠長的尾聲中,我清晰地聽見棠寧說:“所以我并不信佛,因果報應也不信。我要成仙。”
我還在回味棠寧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但她已經走遠了。
我不相信棠寧的話。倘若不信佛,我們第一次來大云寺時,她就不可能跪拜佛陀。幾日以后的一個清晨,我守在校門口,將不知夜宿何處歸來的棠寧堵了個正著。她的脖頸間有兩塊殷紅的淤血跡象,明顯是吻痕。我指著那地方故意諷刺她:“你受傷了。”
棠寧毫不掩飾:“這是愛的印記。”
我嘆了口氣,才想起來堵她的目的:“你不信佛,為何我們第一次來大云寺時,你要跪拜?”
棠寧反問:“我沒跟你講過嗎?”
我一臉茫然。
她說:“我母親四十多歲時還無法懷孕。我是她在菩薩前日夜祈愿,虔誠跪拜求來的。遇佛便拜,不過是我在替她還這一生的愿。”
我從未聽過棠寧是她母親在菩薩前祈愿跪拜求來的。在我驚愕的眼神中,她撇開我,徑直朝她公寓的方向走了。我想,也許我一開始就錯了,把棠寧想得如同我們的情事那樣簡單。我一點都不了解她,之于我,她簡直就是一座龐大而幽深的迷宮。而我,似乎從未見識過它的真面目。
雨夜中,殘碑上的寺院讓我牽腸掛肚。我覺得蒼天不可能隨意丟給我一座寺院。或許,世間萬物原本都有著樸素、神秘的聯系,只待去探尋、挖掘。因此,我近乎抱著一種“打撈”的心理,將“高寺”輸入搜索欄查詢起來。這就像往河中隨便甩一枚鉤,看到底能不能釣上魚來——“高寺”倒真實存在,但遠在新疆焉耆城西北,且不是佛教寺院。我又輸入“A城高寺”,映入眼簾的結果卻是這樣一段文字:
在A城的繁華鬧市,藏有一座幾近廢棄的古老寺院,它就是坐落在青年路289號(原A城市百貨公司)南側,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A城十大名寺”之一——高壁寺。2018年4月8日,記者與我市有關專家一同走進了這座承載著厚重歷史的古建筑。雜亂無章的院落帶給人一種殘敗、滄桑和悲涼的感覺。記者隨機采訪了一些路人,但幾乎沒人知道它的存在。
史料記載,高壁寺始建于明永樂年間。嘉靖十五年(1536)重修,原貌坐南向北,山門之上為戲樓,內殿分三座,前為正殿,供關圣帝君,中為佛殿,供釋迦牟尼,后亦為佛殿,供布袋和尚。院內有東西陪殿,分金剛殿、財神殿、三宮殿、菩薩殿。有鐘樓一座,位于東、西陪殿的中央。寺內各大殿、陪殿和戲樓均懸置楹聯,其中,戲樓上的為清代A城籍畫家唐璉所作,內容是“今世觀古人勿當作鏡花水月,新聲傳舊事須認為暮鼓晨鐘”,橫批“額日神聽和平”。
然而,現處于鬧市的高壁寺,已如“天井”般,被淹沒在四周的高樓大廈之中。寺內房屋均租給附近做生意的小商販。院內垃圾遍地,電線縱橫交錯,廚房、廁所、儲物室亂搭亂建。由于寺院所處地勢比青年路低近一米,造成雨水倒灌,污水一直無處排放,導致這一帶環境十分惡劣。除了土墻和大梁,寺院原有風貌已蕩然無存,看不出文物跡象。
近日,市文物部門提出以原地開發和保護的方式修繕高壁寺,再現這一古建筑六百多年前的風貌。但多名專家實地考察后皆惋惜表示,由于高壁寺破損程度極為嚴重,現已沒有修繕的價值和可能。
盡管我同樣不知道A城的繁華鬧市深藏這樣一座寺院,但我決不認為它就是殘碑上的那座。怎么可能呢?云銜山在青年路西南方向兩公里處,一處是鬧市,一處是丘山,高壁寺雖然殘敗,但還在,而殘碑上的那座,已經徹底不存在了。我想,就算這是一則假新聞,也不可能編造得如此張冠李戴。
關閉頁面后,在黑暗中將最近一段時光前前后后仔細梳理了一遍后,我再一次覺得,蒼天絕不可能平白無故丟給我一座寺院。或許,世間萬物真的都有著樸素、神秘的聯系,只待有緣人去探尋、挖掘,否則,就像藏在鬧市無人知的高壁寺,原地腐爛。
幾乎是在一瞬間,明明知道云銜山上的寺院和青年路的寺院不是同一座寺院,但就是因為看到了它們的名字中都有“高”字和“寺”字,我便自恃為把它們聯系到一起的“有緣人”。現在,我已經知道那河中有魚,于是,接著在搜索欄輸入的“云銜山高壁寺”這幾個字,便算是我精心掛在鉤上的魚餌。之后,打撈上來的一段文字,幾乎叫我尖叫。
文字說,1999年春末,A城市文物部門邀請有關專家,經勘查、論證后,決定對高壁寺進行異地復建保護,選址云銜山。建設過程中,工地發生巨大火災,建筑盡毀。火災造成26人傷亡,其中死者八人,包括建工局副局長張正清、旅游局副局長尤邦國、建筑設計師費康和五名建筑工人。火災具體原因未公布,后工程不了了之。
這幾乎叫我不知所措。
我瘋狂地點開搜尋到的所有結果,想找出引起這起巨大火災的原因,但直到將它們一一讀完,也再無所獲。
很多疑問無從解答,比如,徐姐家照片上的那個男子是不是費康?如果是,費康是不是徐姐的丈夫?徐姐所說的“整片云銜山都是一座墳墓”,究竟是什么意思?火災原因為何不公布?是不是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了一夜,我都沒有想明白。這些疑問同樣讓我頭痛欲裂,程度絲毫不亞于我在夢中看見棠寧和很多男人交歡。我只有在痛苦中朦朧睡去。
醒來后,在四下寂寥中聽窗外的雨落聲,我忽然覺得,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無論答案是什么,都是人間悲劇。
那場雨整整持續了兩天三夜,天氣放晴,雨氣還沒有消散,白霧氤氳中,整個金壇河時隱時現在一片天地茫然中。憶起當年大云寺門口那棵青綠色的柿子樹,它之于棠寧和我不明不白的情事,我想,金壇河的這漫天大霧,似乎也象征著蒼天給予我的對于高壁寺的釋義。
我在小旅館中枯坐到雨霧逐漸散去,看見光由弱變強,一點一點從屋檐漏到地面上。泥土還是濕漉漉的,在澄明的陽光下蒸發出絲絲白氣。巷道里的早點攤一家一家沿街門擺開,我認真洗漱完畢,點了一籠素包子慢慢咀嚼。昔日的法場如今充滿煙火氣息,一派人間和諧景象。我想,我的心病也該好了。雖然知道了高壁寺背后的故事,但我還是決定上山取東西離開。盡管山上清凈,可對于傷痛的愈合,我想,或許我也需要的是像徐姐那樣的“熱氣騰騰”的生活。我想回到社會當中去了。
也是時候該離開了,畢業論文雖有了模糊的框架,但還需要查閱大量的資料,山上網不好,必須另尋地方;出版公司又發來郵件催稿子,說下月上旬如果交不上,違約后果就嚴格按照合同上的條款執行。這些,都是迫使我離開云銜山的不得不面對的理由。
慢慢回到山上,我最后一次去了那片荒地。經過大雨沖洗,荒地的事物煥然一新。但越是新,就越是離舊近,越是離真相近。看著那些被燒焦斜插進土中如高高扎起的人骨的木頭,再想想那些在夜晚游蕩的鬼火,我想,再沉重的歷史都可以煙消云散,我與棠寧之間的情感糾葛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是早在上一次來這里時就已經看透了嗎?
又有一些瓦當裸露出來,但不再是我沒見過的圖案。大雨讓那截整個兒毀在我手中的殘碑變成了一塊光滑無字的石頭。想到付之一炬的高壁寺,我費了很大工夫才將無字殘碑挪到荒地上一處稍高的地方,平穩地立在那里。這也是指證,無言的指證,無字的殘碑或許恰好可以指證蕩然無存的高壁寺,以及那一段于A城的未來可能毫不相關的歷史。歷史已經是過去的歷史,而人,終究還是要走向未來的。況且,一座普普通通的破敗寺院和一段越來越模糊的歷史,本身對“前路”也不會產生什么影響,正如一顆落水的石子,根本不會在湖面引起什么大的動靜。
在太陽的光輝里,我舉目四望,云氣在樓頂游走,山下靜止的金壇河格外莊嚴,當我高站在殘碑旁邊回看徐姐的那座院子時,忽然心頭一震,猶如揭開謎底一般,覺得或許蒼天一開始就在我眼前亮出了底牌。
是的,我苦苦追尋的那個疑問,它的答案可能就在眼前:當年在云銜山復建的高壁寺并沒有“盡毀”,那三間房,其實是在那場巨大的火災中僅存的碩果。
這樣,也就合理地解釋了營造精致的房屋,為何要配那么馬虎的院墻。假設復建的高壁寺的建筑設計師費康真的是徐姐死去的丈夫,也許她在網上發布公告招人,目的根本不是幫忙看菜地。“整片云銜山都是一座墳墓”這句話實則已經和盤托出徐姐的秘密:她或許在替自己招守墓人!
我被自己的所謂“推理”著實嚇了一跳。
但這恍然大悟般的“自圓其說”,反而讓我感到無邊虛空。
在荒地,我又將那則新聞詳細讀了一遍。盡管始終沒查出“額日神聽和平”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偏執地認為,它真是吉祥極了,光從發音上品,就感覺它是這世間最善美的詞。在那本感悟式的游記中,我一定要把它寫進去。
我決定了,下了山就去青年路,去看一看隱藏在鬧市中的那座六百多年前的高壁寺,哪怕它現在已坍塌成灰,我也要去見它一面,因為只有如此,我才心安。
往回走,推開院門,三間房屋依舊靜默,但是再次看向它們時,我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我屏息凝神地打量著它們的每一寸肌膚,像是要將一段中斷六百多年的歷史接續一樣,作為能將它們合攏于一起的“有緣人”,我感覺只有將它們的模樣深刻地印在腦海中,付諸于筆端,公布于世,它們才能在看不見的精神世界中生生不息。
我沉默著,像端詳戀人那樣端詳那些歷史的肌理。
一只烏鴉在屋檐端坐,它望著遠方,一動不動;又飛來一只,與其對坐,同樣一動不動。我與端坐的它們何其相似。面對偌大的空院子,我們同樣沉默無言。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了,我也像它們那樣端坐下來,一動不動。
在和煦的陽光里,烏鴉很快就散了。烏鴉似乎不喜歡在某個地方待得太久。烏鴉有烏鴉的屬性,而有關烏鴉的一切,都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我想起剛上山時那些鳴叫的烏鴉,那些充滿痛苦和追尋意義的日子。現在,我已經知道,答案無法讓時光重回,也許放過它,就是放過自己。
我在松弛的心境中收拾好了行李,正準備下山時,卻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聲音傳來,我一下聽出對方是棠寧。她說她在A城,我愣了一下問:“什么?”
“我在金壇河,你在哪?”
當這個地名蹦出來時,我斷定她所言非虛。我想,應該是那封血書把她從千里之外呼喚來的,很奇怪,當初寄血書時我還對她耿耿于懷,反而她來了,我竟心靜如水。
“我去找你。”我說。
“還是我去找你。”她說。
出院子,佇立在門口,等了約半小時,我看見山坡上逐漸冒出一個人頭來。接著是肩膀、胳膊和雙腿,等到那雙腳完全進入視域時,我終于看清楚上來的人,就是棠寧。她不急不緩,徐徐地迎上來,待站立在我面前,我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身穿水紅色連衣裙、梳丸子頭的棠寧,才是這山上最光彩照人的風景。
我說:“你來了。”
棠寧說:“來看看你。”
我問:“你怎么來的?”
她說:“坐火車,坐飛機,坐汽車,是腳下路把我引向這里的,我只管走。”
我覺得她在吐露一句哲言,但我沒有接話。
在四目對視中,她建議:“不如帶我四處走走吧。”
我說:“先帶你休息一下。”
她擺擺手說:“我最近睡眠質量很差,白天累一些,晚上睡才會好點。”
我看了看山下青年路的方向,又看了看遠處的墓園,猶豫著。
棠寧問:“怎么了?”
想起兩年前攜帶棠寧與同學們不辭而別的那個夜晚,這一次,我干脆把選擇權交給她:“山上有一片未知的墓園,山下有一座六百多年前的寺院,我都沒去過。”
“你下山是為了去看那座寺院嗎?”
“是,也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背后的緣由。
“不如先去墓園吧。”她的話干脆利索。
我們從菜畦中央的大路出發,繞過那片荒地。天空湛藍,風漫過額頭,萬物都搖曳生姿,呈現出與這個季節并不相符的生氣。和棠寧一路走來,我的胸竟不再疼痛,反而覺得渾身力量充沛。墓園一會兒就走到了,它并不規整,但干凈素潔。我們一直朝墓園深處走去,高大筆直的翠柏散發出特有的芬芳,這味道讓我氣定神閑,感覺全身如飄揚的草芥一樣輕松。墓園真大啊,我們一直走,一直走,整整走了一個上午,卻怎么也抵達不了它的邊界。我們再次肩并肩,就像在胡亥墓前那樣。在持續不斷的腳步聲中,棠寧若無其事地說:“我懷孕了。”
當聲音傳入耳朵,我心底當即掀起一圈漣漪,但很快,它就恢復了平靜。胸口劇烈地疼了一下,可僅僅只是一下,過后,便風平浪靜。
“祝福你。”我停下來,看著她的背影說。
“我準備挨個兒向被我傷害過的人當面道歉。”棠寧轉過身,朝我鞠躬,“對不起。”
一瞬間,猛烈的陽光從翠柏間凜然刺出,如一道律令,讓萬物顯形。暈染開來的光影在棠寧身后靜止,抬起頭來,眼前的她莊嚴得宛如一尊讓人感動的菩薩。我望著她,以從未有過的虔誠慢慢地說:“額日神聽和平。”
責任編輯 郭曉琦
鬼魚,1990年生于甘肅甘州,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小說80余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篇小說選刊》轉載。獲甘肅省第六、七屆黃河文學獎,第十五屆滇池文學獎。小說集《仙人》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9年卷)。現居蘭州,供職于《讀者》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