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蟹

沙灘勻細。這個清涼的早晨，有絲綢質(zhì)地。

我坐在沙灘，看無限的海。昨天是圓月之夜，我知道無數(shù)生物在盛大的輝光里集體交媾——海是遼闊無邊的縱欲的歡床;同時，海也容納億萬的死亡。摧毀寶藏，海將之視若齏粉，浪濤就像突然林立起來的墓碑;然而，海卻能夠在風(fēng)暴中呵護最微小的卵粒不受破損……是啊，作為大神的海遠在我們的理解能力之外。

我正在遙望，視線的余光隱隱有許多移動的斑點：那是精湛小巧的螺殼，被四處搬移。當(dāng)我一動不動有如礁巖，它們紛紛環(huán)繞在我身邊，到處都是。我拿起一只，白色夾雜紫色的斑點，塔形。我想觀察隱居者的樣貌，但寄居蟹很害羞，稍作試探，我至微的動作都會造成驚嚇，它緊緊縮回殼子里，一動不動。

想了小小的壞主意，我把它翻轉(zhuǎn)在掌心，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按住螺口，守株待兔。很快，我就感受到它性格的轉(zhuǎn)變。它探出半個身子，我驚訝于它的樣子看起來不像蟹，更像龍蝦的嬰兒，只是個頭小到讓人難以置信。小家伙想讓螺殼翻轉(zhuǎn)過來，以便及時逃走，但幾次努力均告失敗。我感受到了它的焦慮以及明顯上升的憤怒。

寄居蟹只把尾端留在螺殼里，絕大部分的肢體都暴露出來，它用鉗子頂，用附肢去夾。在我的指掌之間，這個只有幾毫米的袖珍大力士持續(xù)反抗，我感到它作用在我指肚的有力推動，它的爪尖甚至讓我疼。我從它凝滯的眼神中體會到了譴責(zé)。它頑強的報復(fù)讓我疼痛、心軟和敬佩，我?guī)缀蹼y以堅持這個游戲。但我說服自己克制到適應(yīng)的程度，不能輕易屈從于它的壓力，我將消耗耐心直至將它征服。一下，又一下，它用搏命的蠻力推我，我的指肚產(chǎn)生了一個下陷的凹坑。我數(shù)次想要放棄，因為它那種可以解釋為偏執(zhí)、求祈或暴躁等各種狀態(tài)的力量，不斷傳遞給我。我驚訝于如此微物所擁有的持續(xù)爆發(fā)力。

事實上我們相持了很長時間。最后，經(jīng)過漫長的對壘，我輸了。我抵不過它的堅持和自己的柔軟。于是，放開它，看著它舉著自己塔形的教堂走向更遠的沙岸。

對不起。我的惡作劇對它來說甚至沒有提煉教訓(xùn)的價值;但對我，小小寄居蟹用鉗子夾住我手心的掌紋……我會把這視作態(tài)度稍感嚴厲的握手，并由此記住與它別樣親密的時刻。

（節(jié)選自《巨鯨歌唱》，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

賞 析

作者與寄居蟹有了一次最親密的接觸。她幾乎是惡作劇地想要控制住寄居蟹，翻過它的螺殼，不讓其翻身。可是小小的寄居蟹卻有強大的意志力，堅持不懈地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反抗。當(dāng)然，這也可能僅僅是小動物自身的本能動作，卻在作者這里得到了細微而深入的解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所謂動物的情緒其實都是人的情緒的投射，如作者所感受的，這是人與寄居蟹的一次握手，一次親密的接觸。這樣的身體接觸，同時也是一次情緒上的互相理解。

“最后，經(jīng)過漫長的對壘，我輸了。我抵不過它的堅持和自己的柔軟。”這是本文最為重要的一句話，因為，恰恰是人類的溫柔，才能看到一個如此弱小的不堪一擊的動物的堅持，這是人類對自然的看見，是強大對弱小的看見，是柔軟之心對堅強意志最大的尊重。

我特別希望，李娟文中的散步隊伍，能夠無限壯大，除了貓、狗、兔子、雞、鴨等，還有周曉楓親密握手過的寄居蟹，有周濤看見的那只狐貍。那只奔跑的狐貍，沒有被抓住，沒有被剝下皮，它成為一只心存感恩的狐貍。而那只寄居蟹，自從和人類握手之后，獲得了心意相知的能力。原來，人類和動物的悲歡，是可以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