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你的聲音

田密

小個兒因為個子小，被我親切賜名。有的時候我會想，相對論無處不在，就像我和小個兒，明明人群中160厘米的自己也是個小個子，但是在150厘米的小個兒面前就顯得格外偉岸。

我和小個兒在高中一開學就成了朋友，一個宿舍的我們一起經歷了整個軍訓。在經過白天的運動歷練后，學校為了讓學生們休息而在晚上開聯歡會，我們這個時候就會偷偷在主席臺下面遮起嘴巴聊起自己的初中經歷，嘰嘰喳喳得像快活的小鳥，講到好玩的地方還會突然控制不住笑聲，收獲老師的幾個白眼。

學校組織大家伙兒一起在操場看電影，我倆趁著夜色找借口上廁所偷偷到處跑，有幸提前領略了校園夜景，也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一起蹲坐在操場的草坪上時，小個兒也會傷感地指指校外的居民樓，痛訴可惡的寄宿制度，癟癟嘴，嘆息說：“看到墻外那個小區沒？我家就在里面。為什么不讓回家啊！”

我當時是第一次住宿，一起回宿舍換衣服時總會拿被子遮住自己，小個兒總是挑挑眉，調侃我說：“你身上有啥是我沒有的啊，別害羞。”

那時候小個兒在我心里是一個奇奇怪怪的壞小孩。小個兒是個小小摳門鬼，她總想著如何讓我請她吃飯;小個兒是個小小叨叨怪，總在我旁邊嘰嘰喳喳地吐槽其他小伙伴;小個兒是個小小口水娃，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口水。

奇怪的是，小個兒有那么多缺點，我卻都能接受。讓我對小個兒這么包容的原因有點兒俗套——她曾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挺身而出。

高中的班級紀律由我來管，一般來說紀律委員都是最難當的，我的脾氣可以讓班級安靜，卻安靜不下同學們的心。我當時大大咧咧的，總以為直白地點出搗亂的人或者按老師的要求把名單遞上去就是完成任務，從來沒想過要婉轉地平衡班級里同學的關系。

我們班高高壯壯的體委非常看不慣我。那個時候我們每天早晨5點50分都要在操場集合跑操，北方的冬日清晨，剛剛洗過頭的女生頭發會結出小小的冰碴，雙手從頭頂捻到發尾能收獲一手冰晶。那么寒冷的天氣，隨口哈出的氣會霧化成濃濃的化不開的白色，因此早上跑操時的班級呼號聲一直在減弱。

老師嚴查不呼號的人時，體育委員就不斷舉報我，我明明做到大聲呼號了，但是體委還是去辦公室偷偷向老師打我的小報告，直到老師找到我，我才知道這件事。那天憤怒戰勝了理智，我用生平最大的聲音喊了體委的名字，把手中的課本摔在他的桌子上，話還沒說完眼淚就被對方氣得掉了下來。同學圍了一圈看熱鬧，只有小個兒走到我的身邊，攥起我的手，義正詞嚴地指責體委：“你怎么能這么做呢？”因為她選擇走向我，所以我愿意更加了解她。

我見過小個兒雙手捧著新買的小夾子讓我挑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知道小個兒氣呼呼地批評朋友之后還是會主動傳個小字條跟好朋友把事情講清楚;我甚至也經常在輕聲喚醒小個兒時愿意幫她擦擦口水，即使第一次叫她起床時摸了摸她的臉，發現手上觸摸到一片濕潤讓我嘲笑了小個兒很久，但叫小個兒起床這件事，我還是義不容辭的。

后來時間被安上了加速鍵，文理分班后，我們不在同一個班級，但下課仍然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爬個幾樓聚在一起說說老師為什么留那么多作業、為什么自己班最帥的男孩又在和別人聊天。那時候的光總是偏心地灑在姑娘們的臉上，談天說地的我們的臉上是最溫柔的顏色。

但時間總不可能一直讓孩子們過得悠閑又自在，很多時候，成長就是一個不斷舍和得的過程。就像在高中校園里，只有舍去玩鬧的時間才能更認真地去學習，才更容易考上父母老師嘴里念叨了干次萬次的好的大學。

在高三壓力最大的時候，小個兒和我只有在吃飯時才會見面，我經常等到所有人都走光，數臺階數了17遍才等到小個兒，聽小個兒走在路上說“咱倆別讀書了，去找個老頭，我用他低保，你陪他到老”這種稍顯惡劣低俗卻可以帶來好心情的玩笑話。

我自從上了高中以后，每次生日的時間都正好撞上學校的期中考試，平日里同學們可以請假回家過生日，可我不行，媽媽不準我在考試時請假。小個兒趁著老師不注意，偷偷在課間被占用的時候送來好多小零食，零食中間有一個小字條，她說：“祝你快樂啊，不只生日，如果要說一個程度的話，那就快樂似神仙哦，我的寶貝。”那種小心翼翼被惦念的感覺，我在每一個生日都能感受到。小個兒和我在討論成績時，永遠都會給予對方支持，為對方鼓勁。正因為有了對方，所以才有了一直前進的力量。

去上大學前，我騎著電動車去給小個兒送書，我們倆的家離得不是很近，剛巧那天電動車沒了電，我一個人扶著電量耗光的鐵皮疙瘩走在北方的夏夜里。我知道小個兒做了復讀這個決定是因為不甘心，想起高考前小個兒拿著手上的紅皮筋，看到我時說我們一定都會考好;想起她的日記里說爸爸媽媽看到成績距離提檔線差10分時臉僵住了，她的眼淚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就一股腦掉在了臉上;想起她約我出門一起玩時跟我云淡風輕地說起“我要去復讀啦，你先去替我看看大學什么樣兒吧”。

在夜晚涼風拂過被燒得滾燙的油柏路時，我的心好像也跟著降溫了——那句俗氣的話怎么說來著？“高考的迷人之處，不在于如愿以償，而是陰差陽錯。”多像廢話，只有贏了這場比賽的人，只有走過那條獨木橋的人才會笑著說這種話——我替小個兒委屈。

我去到南方讀大學，正巧國慶節小個兒也放假，小姑娘在微博小號里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委屈，我反反復復看了三四遍，一字一句逐行看下去，感同身受地替小個兒難過起來，看到她在新學校的孤獨，看到復讀班級的壓抑，看到小姑娘委委屈屈，可是在最后看到小個兒說“我給好多人打了電話，她們都在安慰我”時，心里沉了一下——小個兒沒有和我說。

我心里轉了一百個彎，為小個兒想了一百個借口，可再怎么解釋也無法改變心里的低落。所以說來說去，我心里的一百個彎變成了一條直線，直指著“我再也不理她了”的委屈。

等到過年時小個兒才放了第二次假，我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接到她的電話，有關于疫情的一年終于結束，鄉村里每家每戶都放起了煙花，好像要把前一年沒有一起共度佳節的遺憾借著火藥的威力、借著黑色天幕里的煙火來彌補。

她說：“我錯了，你不要難過。”

她說：“我是臭笨蛋，但是你不要不理我。”

她說：“你換了電話號碼，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聯系你。”

我的眼淚在聽見小個兒笑嘻嘻地叫我名字時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我們熱淚盈眶地來到新年，嘴里說著“你太討厭了”，實際上心里想的還是“只有你最好”，然后就像倒豆子一樣把復讀承受的異樣的眼光和在異鄉讀大學的難過一一訴說。

有的時候我想，這世界就像是寂靜嶺，很少有人會去傾聽你的聲音，但很幸運，小個兒闖入了這個寂靜嶺，她安靜地聽完我的聲音，成為寂靜嶺中的另一個發聲體，我們互相靠近，即使鬧了那么多的別扭，依舊是彼此心中的寶貝。

周荊摘自《哲思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