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譯
“書法合化”“合體”“破體”,在中國書法藝術不斷發展演繹中是常見的一種現象,然而在當代來討論這樣的話題,仍然具有現實意義。因為只有闡明其真實含義,大家才能更明了中國書法藝術發展中的這些現象及其存在的合理性與科學性。
“書者,合也”“合者,融合化一”,都已表明了書法藝術的客觀發展規律,這其中最關鍵的還在于書法的“融合化一”。“化一”實則是書家將一切書法的自然審美元素加以概括、吸收與提煉,再與書家本人自我本真相合相生,從而生成新的書藝過程即為“化一”。一方面,會產生符合創作者(書家)理想的書法藝術語言符號形式,這個書法符號形式必然具有其存在的藝術表現合理性與審美價值。但另一方面,我們不可忽略的是,這一過程一定隱含著書法藝術審美鑒賞“法則”與“標準”,也可以講藝術審美“法則”“標準”都存在于觀者心中,不論人們是否承認它,它都是真實的存在。

魏晉殘紙
東漢蔡邕《筆論》中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書者,散也。”散者,是書家本我自在狀態的真實自然寫照,所謂“先散懷抱,任情恣性”說得很明了,藝術家首先是要保持自我與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它不一定要受身外物之束縛與影響,藝術家的本色必然會顯現,由此生發而來的即是藝術表現樣式與風格。唐代張懷瓘《六體書論》也提到:“書者,法象也。心不能妙探于物,墨不能曲盡于心。慮以圖之,勢以生之,氣以和之,神以肅之。合而裁成,隨變所適,法本無體,貴乎會通。”實際“法象”是為書家心中之審美意象,這需要書家“合而裁成,隨變所適”,即為藝法。當然,張懷瓘的這一說法又會引起人們的疑惑,似乎覺得書法藝術也能任憑書家不受任何法規約束就可肆意表現。但從藝術創作表現的真實性上看,“合而裁成”恰恰是書家大審美、大智慧與書法創新的具體表現,它只能是書家審美直覺與審美理念本真的直接反映,一步到位,直指人心。正如“合體”論所表述的,“融合化一”之后,便產生出新的生命。“合化”是行為,“合體”是結果。由此便不難發現,書法藝術“創造”只能是來自書家自身對事物敏銳的審美直覺感應,這當然不會有既成之法可以提供給書家直接拿來照搬套用。張懷瓘《評書藥石論》里講:“為書之妙,不必憑文按本,專在應變,無方皆能,遇事從宜,決之于度內者也。”“度內者”恰恰就是書家的總體審美直覺與藝術創造的把控,是書家藝術審美感覺之應用,也是理性化之形而下創造;它是藝術最直接的表現之法——“無法之法”,我稱其為藝術創造的“天然之法”,一切藝術高妙表現均如此。因此,張懷瓘《文字論》里表示“字之與書,理亦歸一”。需要說明的是,此法顯然是無法復制甚至只能是一次性的,故“天然”已就為其定性了,“天然”即有其存在合理性,它哪里會有統一標準?然而“美”確是它的鑒賞特點與鮮明風格,使其藝術卓然而立。中國書法史上這種成功范例不勝枚舉,前有王羲之、張旭、懷素、米芾、黃庭堅、傅山、王鐸、于右任、林散之等等,今有王鏞、王冬齡、曾來德等優秀書家。我個人認為書法不論何體,貴在創美。創美最難,王鏞提出的“藝術書法”實際就是創美書法。創造美何其難,非有過人之才性、至高之定位、淵博之修為、卓越之技法等不能勝任,是為“逸品”,“曲高和寡”是必然。我想書法“合化”與“合體”之說理當也滲透著這樣的書學理念。

[西漢]萊子侯刻石 拓本 鄒城市博物館藏

[吳]天發神讖碑(局部) 拓本
因而,我們不難發現每個時代的書法大家也就只有極少數人可以達至。因藝術使命或藝術擔當就在于藝術家不斷“融合化一”,不斷創造屬于當下時代之美的藝術語言與藝術形式。當然,每人的審美觀不同,也不可一味強求。然通向中國書法藝術審美的方向卻是永恒不變的。“合體”論提出,書法“合化”并不是簡單的幾種字體的組合,其核心是筆法的一致性,其中的“一致性”也必然隱含了這一藝術審美思想。因此,一個時代在藝術發展上求新求變是非常正常的。張懷瓘《文字論》明確指出:“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若精意玄鑒,則物無遺照,何有不通?”十分鮮明地表明中國書法藝術魅力所在之本是其形而上之精神內涵——中國書法藝術形式背后所隱含的“東西”,這個“東西”具有書法藝術美的獨特性,美的神秘性及東方線性表現的“美的神韻”,即書法藝術獨有品質和藝術審美形而上的哲學意味,它的存在和顯現是很難用語言將其全部表達清楚的。審美判斷甚至只能靠每個人(藝術家、欣賞者)視覺、聽覺的總體把握來獲得,而絕非是靠外人所能給予的。這一點很微妙。哲學上講所謂“微妙玄通”“眾妙之門”等,是因為它具有多樣性、豐富性與無限性的藝術審美特質。這就自然會引出“審美直覺”的話題,“審美直覺”首先存在于創作主體——書家身上,它是一切藝術展開的必要前提,也是我們在書法鑒賞里常常碰到的棘手課題,認識不當,則無法進行。康德認為:“一個審美的觀念不能成為認識,因它是一(想象力的)直觀,永不能找到一個和它切合的概念。一個理性觀念永不能成為認識,因為它包含著一個概念(關于超感性界的),卻永不能付與一個直觀能和它相適合。現在我相信,人們能稱呼審美觀念為一個不能解說的想象力的表象。”①康德為何這樣說?是因為一切藝術表現要達至極高的巧妙性時,它才能真正完成它藝術創造使命,所謂“書者,散也”。但這對于書家來講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即好的審美觀念一定要找到符合其藝術理念的最佳藝術審美表現形式——藝術表象符號。對書法而言,各種書體中總會有一種相對比較適合書家進行藝術審美表現的。也就是說,任何藝術家內在的審美感覺(意象)與外顯的藝術表達形式語言都是很難“完全”對應的,只能對應出一部分內容。因而,許多藝術家常常對自己創作的結果會感到不滿足或有些遺憾。康德認為:“在一定審美觀念上悟性通過它的諸概念永不能企及想象力的全部的內在的直觀,這想象力把這直觀和一被賦予的表象結合著……因美必須不按照概念來評定,而是按照想象力和概念機能一般相一致時的合目的性的情調來評定的。”②也就是說,康德表明了美的創造必須不按照概念來評定,而是按照審美感應想象力及同“合目的性情調”相一致時來評定的,即由人的“審美直覺”來把握或綜合審美感應力來完成。當然,藝術家總體駕馭的創造能力還在于其審美直覺與審美感應,在于其體悟與智慧,即人的審美“共同感應力”(康德)的作用,繼而才能相應地達到人們藝術審美合目的性(具有審美修養者)要求。書法之“合體”生成恰恰是這一思維運用之結果,其中的神奇性、高妙性與藝術審美的神秘性均會得到充分顯現,雖不能言,卻能感覺得到它的存在。

[晉]好大王碑(局部) 拓本 遼寧省博物館藏
因此,張懷瓘《書議》里早就明確指出:“玄妙之意,出于物類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測。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這表明他清楚地意識到書法內涵的藝術審美的神秘性存在,它只能靠書家審美直觀感覺的總體把控來實現,也就是有賴于書家先天“綜合判斷”能力——“總體駕馭”能力。顯然這種能力的高低就會直接影響到書法藝術創造的審美層次與審美高度,從而帶來書法藝術審美的神秘性豐富內涵。
“合體”論認為書法藝術“合”皆由“破”來,此現象確實存在。每個時代的書法創作者都會有自己的審美追求,不同才氣的書家又決定了其書法藝術成就的不同。核心在于要“合”與“化一”到書法藝術的審美極致才是關鍵,所謂獨創性。“化一”必然帶來書法藝術表現的結果樣式,書法上的求新求變絕非是一蹴而就,輕易獲得,它需要書家多種修為,藝術膽識及高超技法。張懷瓘認為:“人之材能,各有長短。諸子于草,各有性識,精魄超然,神采射人。”③書法藝術創作表現更應“以風骨為體,以變化為用。有類云霞聚散,觸遇成形”。其“雖至貴不能抑其高,雖妙算不能量其力。是以無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類其形,得造化之理。皆不知其然也。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④。表明書法藝術的審美與創造技藝的高度首先是書法藝術定位問題,這里就隱含了中國書法藝術的最高美學思想。張懷瓘以草書為例,指出草書的藝術創作應以“無為而用”,使書家天性達至“自然之功”與“造化之理”,創作才可達到類似“云霞聚散,觸遇成形”⑤的自然藝術效果,也就是書家本我自然天性與書法技法的天然統一。這種“天然統一”實則是藝術的再創造,近似“融而化一”。它是中國書法藝術表現的高妙境界,也是最理想的書法藝術創作表現過程。張懷瓘這一書學思想可謂異常精妙,論者將書家自我審美意識與審美感悟形象生動、準確地傳達出來。從理論根源上講,它是來自于中國傳統道學思想中老子的“道法自然”觀,作者實際是要求書家應以“無法之法”應對創作(創造),才可產生精湛的中國書法藝術,美的藝術,“方知草之微妙也”。所以,書論上的“變化為用”“觸遇成形”“無為而用”“從意適便”“隨變所適”“法本無體”“行不可見”“靈變無常”等理論觀點,都可看作是針對書法創作中的“無法之法”的具體應用。
從藝術審美本質上看,“無法之法”是書家自我意識的潛在發揮,是其天然性的發揮,也是書家藝術表現最理想的發揮,更是藝術科學性的探索與運用。這種探研顯然是與書家自我意識和總體思維駕馭書法技巧的能力密切相關,“總體駕馭”這種能力是書家自我意識潛能的外顯表現,書法上的一切藝術表現形式都是書家自我審美意識與“總體駕馭”書法表現技巧能力的集中反映與呈現。我認為“合體”也正是能體現這一現象的結果,“合體”論認為,成功之破便為“合”,并且“因勢取裁,取法不定,不定為法,翻合書法”才具有書法創造的高妙性。也就是說,“破”之到位,“合”之生成;“合”之生成,法之自立;法之自立,“體”之顯現。
康德對藝術表現的主體(藝術家)有其獨特的認識,他對藝術家的定位是非常客觀的,認為藝術家須具有一定天賦才行,否則創造上很難達到極致。對此,他這樣解釋:“天才就是那天賦的才能,它給藝術制定法規。既然天賦的才能作為藝術家天生的創造機能,它本身是屬于自然的,那么,人們就可以這樣說:天才是天生的心靈稟賦,通過它自然給藝術制定法規。”⑥顯然,這里制定法規的前提是要求藝術家須具有極高的創造潛質、審美修為和審美定位,凡具備此條件者勝。中國書法藝術創作也不例外。從古至今,在中國書法藝術的不斷演繹與推進過程中均沒有脫離開這一藝術發展規律,且歷代均有成功范例。因此,“合體”論的書學思想確有其合理性與現實意義。伴隨著這一思想,我想不論何種書體的創造,其關鍵點還在于創造者(書家)的藝術審美高度。由于中國書法藝術具有抽象性、意象性、創意性等藝術造型特征,它就必然屬于高智慧、高技法、高修養的藝術表現。因此,其藝術表現形式極具魅力。正如宗白華所言:“中國的書法,是節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對生命形象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因此,中國的文字不像其他民族的文字,停留在作為符號的階段,而是走上藝術美的方向,而成為表達民族美感的工具。”⑦又說:“中國的文字漸漸地越來越抽象,后來就不完全包有‘象形’了,而‘象形’‘指事’等只是文字的一個階段。但是,骨子里頭,還保留著這種精神……中國書法的內容也很豐富,有很多書體,境界的發展是沒有一定的止境的,將來還會有新的書體……是最值得中國人作為一個特別的課題來發揮的。”⑧

[隋]曹子建墓碑 拓本
注釋:
①[德]康德著《判斷力批判》上卷,宗白華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189頁。
②[德]康德著《判斷力批判》,第191頁。
③高譯《中國書法藝術美學》,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55頁。
④高譯《中國書法藝術美學》,第56頁。
⑤高譯《中國書法藝術美學》,第55頁。
⑥高譯《中國畫藝術美學》,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第114頁。
⑦宗白華《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362頁。
⑧宗白華《藝境》,第362-363頁。

[隋]曹子建墓碑(局部) 拓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