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領域整頓下深水，“飯圈”還有江湖嗎？

肖鑫睿

“賬號更名意見征集，時間緊急……”近日，某明星的粉絲群微博賬號發布消息，宣布要對“某某全球后援會”賬號進行更名處理，且名字要回避“后援會、站、組”等字眼，不可以是帶有組織的名稱。

根據近日中央網信辦要求，為進一步加強“飯圈”亂象治理，未經明星公司（工作室）授權的個人或組織一律不得注冊粉絲團賬號。一時之間，沒有授權的粉絲站絞盡腦汁，有反黑組更名為“掃地機”，有超話管理組改名為“居委會”。某管理員在粉絲群里表示：“這次的認證根本不可能，要營業執照，而且要有公司的人來管理。”

今年，文藝圈逃稅、代孕、棄養、陰陽合同等亂象頻出，從吳亦凡涉嫌強奸被捕后，接連有藝人因私生活混亂、親日等丑聞被封殺。此外，“倒奶打投”事件暴露出選秀節目也是問題重重，多檔綜藝被叫停。被割了“韭菜”的粉絲落得個“人財兩空”。

連日來，文藝領域迎來大刀闊斧的治理。中宣部、中央網信辦、廣電總局等部門出臺文件，從取消榜單、限制未成年打榜集資、壓實平臺責任、限制失德藝人轉移陣地復出等多個方面對文娛行業提出了整改要求。被資本當成數字勞工的粉絲們，也終于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制造焦慮的榜單

5月4日，《青春有你3》節目暫停錄制，追了該節目近3個月的大學生星辰明白，自己的偶像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出道了。難過之后，星辰也開始反思《青春有你3》的節目模式：出道的機會完全由票數決定，偶像的實力如何根本不納入評價標準，這樣的機制真的合理嗎？

與選秀節目模式一樣，讓觀眾投票選出第一名的做法也是舶來品。1998年2月，韓國SBS電視臺推出的節目《人氣歌謠》便采用了這種模式，炙手可熱的唱跳組合turbo順勢拿下節目史上第一個一位。同年6月，KBS電視臺推出同類型節目《音樂銀行》。

“倒奶打投”事件曝光后，《青春有你》選秀節目被停播。

在互聯網不發達的時代，短信、電話投票為觀眾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參與機會，這種模式一直延續至今，并且隨著技術更新出現了網絡投票。而在“流量”興起的時代，網絡上逐漸形成了粉絲為正主刷數據刷話題的“打投組”。

2009年，正在讀高中的始末成為了少女時代的粉絲，并且參與了打投：“當年貼吧中有大量的教學帖，會韓語的粉絲們會把網絡投票的流程詳細地寫出來，還會附帶上網頁截圖，圈出要點哪些地方，粉絲們就跟著一步步做。”在節目直播時，粉絲們會一直不停地點擊投票，直到結果塵埃落定。

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網絡平臺逐漸成為了粉絲爭斗的主戰場。一名韓流粉絲告訴記者，在幾年前，國內韓流粉絲的打榜目標主要有兩個：一是境外的Youtube，二是國內的音悅Tai。相應的打榜細則也很快被研究出來，例如在刷Youtube的播放量時，要注意不能跳過片頭的廣告、不要自動連播、一個ID一次不要刷太久、多切換IP地址等等。

有的打榜不僅出力，還要出錢。該粉絲說，韓流明星的專輯一般會分成三種：實體專輯、數字專輯以及不運回專輯。前兩者顧名思義，只有不運回專輯比較特別。通常來說，一張專輯從韓國運到粉絲所在國需要30元左右的運費，因此一些粉絲站號召粉絲們把運費節省下來買更多專輯，但選擇不發貨，這些專輯會在當地找便利店、咖啡店等免費送出。不運回專輯的出現，是為了專輯銷量的最大化。有粉頭在微博中不斷刺激粉絲打投：“不要拿學生黨來找理由，再怎么窮，父母再怎么不同意，一塊錢總是有的吧？”

國內的一些音樂平臺也絞盡腦汁刺激粉絲買數字專輯。始末仍然能想起自己為偶像刷數字專輯銷量的經歷：“本來只買了十張，結果看到榜一的粉絲買了幾萬張，于是又多買了幾張。花了幾百塊錢，在榜單中也只能排在很后面。”最終這張數字專輯賣出14萬余份，在某音樂平臺拿到了“白金唱片”的稱號。如今她回想這段經歷，也認為自己當時是“出于攀比心理”。

攀比之風不僅限于此。始末告訴記者，用戶眾多的集資平臺owhat也在各個商品下按粉絲出錢的多少將ID從高到低排列，刺激著后來者不斷投入更多金錢。記者申請加入一個微信粉絲群，入群條件為在owhat或淘寶打投要超過百元，并要求截圖證明。

榜單的異化，也是娛樂圈亂象的一個投射。星辰覺得，投票到最后也變成了粉絲之間的一種攀比，“既浪費時間，也沒有實際作用，只是為了滿足粉絲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榜單排名的核心依據，已經從藝人的實力，變成了粉絲的努力。

戰火紛飛的“飯圈”

除了打榜做數據以外，“反黑”也是粉絲不可避免的日常活動。資本又從反黑延伸出了洗粉、虐粉等新玩法，讓普通粉絲疲于奔命。

始末成為少女時代忠實粉絲正是從反黑開始。2009年，有人稱少女時代成員曾霸凌東方神起和super junior的成員。貼吧里兩大男團的粉絲立即組織起來形成“紅藍一家親”，一起抵制少女時代。

始末是從一個育兒節目《hello baby》了解到少女時代的，對幾個少女偶像的印象是“溫柔、有耐心”。事件傳開后，她覺得不可思議：“和其他常常換成員的團不同，少女時代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很團結友愛的團，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加之貼吧中各種澄清帖的佐證，始末更堅定了自己的立場，積極參與反黑活動，并在對抗“外敵”的過程中逐漸成為鐵桿粉絲。

這種心理也被資本加以利用。華東政法大學副教授陳賽金指出：“常用的精神控制方式包括‘樹敵和‘虐粉。‘樹敵方式主要是通過設立‘假想敵，發布其他網絡粉絲社群的挑釁言論、黑粉的叫囂，以刺激本粉絲社群的戰斗力，通過劃分‘敵人‘我們，來強化粉絲的身份認同。‘虐粉主要通過悲情、蒙冤、苦難、道德譴責等敘事方式，通過‘社會劇場手段建構苦難場景，通過構建偶像辛酸奮斗史來刺激粉絲。這種類似PUA的方式，給粉絲營造了一種‘哥哥只有我們了的虛幻感。當粉絲‘凝視這些臆想的‘困難時，產生強大的同理心，并在信息同溫層效應的作用下，協同一致、心甘情愿、夜以繼日地為偶像刷新數據或者攻擊‘敵方。”

早年的粉絲主要集中在貼吧，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封閉的圈子，粉絲之間的爭吵也很少被圈外人知曉。直到2009年新浪微博上線，邀請了大量明星入駐，追星的主戰場也慢慢從貼吧轉移到微博。不同社群間壁壘消失，在營銷號、極端粉的共同推動下，“飯圈”的罵戰屢屢出圈，引起路人的強烈反感。

除了不同明星的粉絲會相互攻擊，同一個明星的粉絲有時也會分化為不同陣營，典型的例如CP粉和唯粉之間的斗爭。唯粉對CP粉“拉郎配”“拉娘配”的做法非常不滿，雙方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沖突。

小妍是CP粉中的一員。她“入坑”的起點是2017年，剛上大二，當時刷到一段雙人舞視頻，兩個偶像在舞蹈中配合默契，爆發出了極強的CP感。讓她很難受的是，CP粉常常是兩面不討好：“做數據、集資的時候我們都會參加，而且都是做雙份，反黑的時候我們也沒落下。但我還是經常被唯粉追著罵，磕CP的時候也得小心翼翼，不停地跟同好說要圈地自萌，生怕有人被唯粉抓住把柄。”跟唯粉之間的爭吵，讓小妍覺得身心俱疲。

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尹一伊認為，微博作為一個公共平臺，“飯圈”的一系列行為，包括控評、反黑、熱搜這些事情，實際上會影響到其他微博用戶的公共領域。微博的公共性因此受到很大影響。

為減少粉絲間的罵戰，中央網信辦要求粉絲團、后援會必須經明星經紀公司（工作室）授權或認證，并由其負責日常維護和監督。前段時間，趙麗穎工作室因沒有及時做好引導，導致粉絲間互掐而被暫時封號。

始末對記者表示，其實參與罵戰的人都清楚，改變對方的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是有時候“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兩方粉絲對壘，即便是不占理，氣勢上也不能落入下風。

明星“塌房”的余波

在流水線的生產模式下，缺少教育、三觀不成熟的明星充斥市場，翻車事件也頻頻發生。每當有明星“房子塌了”，粉絲也難免跟著受傷。

飯圈文化影響年輕人的價值觀形成。

8月13日，張哲瀚與靖國神社合影、與反華人士黛薇夫人合影等事件被挖出，徹底終結了他的演藝事業。經歷了十幾個小時的痛苦糾結后，浪浪在次日凌晨發了條長微博宣布對張哲瀚脫粉。

最初，浪浪是因為年初的《山河令》關注到了張哲瀚。參加工作數年、對娛樂圈關心甚少的她被張哲瀚的劇中角色、古裝扮相深深吸引，從一名劇粉變成了演員粉，這是她第一次追星。沒想到僅僅幾個月之后，她就經歷了“塌房”的痛苦。此事過后，她決定再也不粉明星，用她的話說，“不做韭菜”。

讓浪浪覺得可惜的是，隨著張哲瀚被封殺，她喜愛的《山河令》也被下架。不過她還是支持這個決定。

但星辰認為《古劍奇譚》的下架有些可惜：“鄭爽在劇中演的只是配角，是不是可以通過一些技術手段把她的戲份剪掉呢？直接下架作品感覺對其他演員不太公平。”趙薇被封殺后，與之相關的作品也隨即下架，始末覺得：“《還珠格格》播出了那么久，最終卻因為演員出了事被下架，以后再也沒法去懷舊了。”

關于劣跡藝人作品處理方案，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作家趙冬苓在今年全國兩會期間提交的議案中建議：懲戒劣跡藝人可以分等級，程度較輕的可以在懲戒結束后復播參演作品，若有犯罪事實的應當做退圈處理。若因為藝人退圈作品遭封殺，片方可以向劣跡藝人本人進行索償。

對于始末來說，明星“塌房”還意味著失去好友。兩年前，始末因喜愛的偶像緋聞坐實而脫粉，一名忠實粉絲在看到她的朋友圈后選擇與她斷交：“她說不想看到我以后黑那個偶像，所以跟我說互相刪掉聯系方式，我也同意了。”事實上，這名忠實粉絲早就知道緋聞是真，她和幾個粉絲曾在一次接機中拍到了這名偶像和緋聞男友的親密舉動，但她們相互約定好不往外傳。

“其實她很早就跟我說過這件事，但是既然偶像本人否認了，那我還是選擇相信她。”始末說，自己也糾結過要不要做一名忠粉。

回顧這么多年來的追星經歷，始末說自己不曾后悔：“對我來說，追星就是年輕時的一個精神寄托。等到我工作了，也抽不出多少精力了，慢慢的也就對追星沒有太多熱情了。但那段記憶還是很美好的。”

自稱“佛系追星族”的小妍也早已疲憊于娛樂圈的緊密節奏，對文藝領域的整治十分支持：“我覺得非常好，佛系追星才會獲得快樂。”

（文中采訪對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