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帶上的那碗甜水（紀實文學）

王安潤

有一種奉獻叫崇高，有一種平凡叫偉大。

——題記

太陽探照中國，需要5個小時、穿越5個時區、橫跨5200公里。當北京長安街上的灑水車，拋出朝霞映照下的美麗弧線，最西端的帕米爾高原還是滿天星斗的黑夜。

我們的故事發生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緣，坐落于柯坪地震斷裂帶上的伽師縣——一個摘掉貧困帽子的小縣。

一

自古以來，伽師大大小小的地震不計其數，2017年兩歷6級以上地震。而賴以生存的水源，無論是曾經的露天澇壩水，還是機井打出的地下水，都抵不住氟化物、硫酸鹽、砷含量超標的殘酷現實。拉肚子、大脖子、不孕癥等折騰得人苦不堪言。地震和水源猶如兩柄虎視眈眈的達摩克里斯之劍，隨時在向人類挑戰。

新中國成立后，黨的陽光雨露灑進各族人民的心中。各級政府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水的問題一直被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但都無法從根本上徹底解決飲水安全這一棘手問題。

2020年5月20日，一項牽動中南海的改水工程畫上了圓滿的句號。采自慕士塔格峰、流經三縣、跨越數千公里管網的冰川雪水，汩汩地流入伽師這片土地。47萬伽師人民和兵團伽師總場職工終于喝上了渴盼已久的甜水。

一位個頭一米八的漢子，眼前一黑，逐日的夸父般緩緩倒下，倒在了水聲潺潺、萬家團圓的那個夜晚。

二

漢子叫劉虎，伽師縣水利局黨組副書記、局長，伽師縣改水工程主要負責人。

2016年，42歲的他從農業局調任水利局，從此開始了一次非同尋常的人生搏擊。

伽師縣長年干旱少雨，年降水量只有幾十毫米，當地人畜飲水曾經全靠澇壩水。土生土長的劉虎，深愛家鄉這片土地，他太清楚水對伽師縣百姓意味著什么了。渾濁的雨水，來自河流和溝渠的水流，匯聚到特意挖的大坑內蓄積，人畜共用，這就是澇壩水。即便是這又苦又咸又澀的水，也得看老天爺的臉色。若是遇上干旱年份，那就更慘了。水面上時常飄著枯枝敗葉和其他腐敗物，前來打水的人，或毛驢車馱或人工挑或用葫蘆背。蕩開水面上的東西，將葫蘆或桶之類的盛水工具扎下去，再舀滿倒進毛驢車上的水箱拉回村里，和面打馕、燒開泡茶、牛羊飲用。略微講究一些的村民，撒些漂白粉過濾一下方才飲用。除此之外，他們別無他路。水，一直死死地扼著伽師的咽喉。千百年來，祖祖輩輩沒有退卻半步，他們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家園，盡管是一處地震帶上的家園，用血汗書寫的嚴酷自然環境中求生存的悲愴歷史一直在延續著，直到五星紅旗插上帕米爾高原。

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國家給伽師干部每月發放苦水費9角，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又漲到9元。圍繞水，伽師縣做了許多文章。可水依舊困惑著伽師人，阻礙著伽師前進的步伐。1995年，幾臺鉆機在村頭轟鳴，伽師人第一回不再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機井打出的地下水清澈透明，比澇壩水安全衛生了許多，更重要的是用水方便，管道接入農民家里，擰開水龍頭就有水淌出來。62眼機井源源不斷地噴吐浪花，滋潤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好景不長。一天夜里，風雨交加，大地微微顫抖了幾下。人們見怪不怪，這是地震。震后的62眼機井井水渾濁，水的成分全給震亂了，氟化物、硫酸鹽和砷含量大幅增加。惡劣的生存環境，嚴重地影響著伽師人的生活質量和生命健康，更談不上加快發展經濟了。

劉虎一拳擂在水系圖上：引不來甜水，我這個水利局局長就引咎辭職！

三

看準的事就要堅持，這是劉虎的一貫作風。

十三種找水方案確定后，一輛輛越野車在崎嶇的山道和戈壁灘上顛簸。方圓幾十公里轉遍了，沒戲！司機吾斯曼·熱合曼將水壺遞給臉色鐵青的局長，欲言又止。

晚上的碰頭會上，伽師縣水利局副局長阿巴斯無可奈何地匯報了自己這個組的情況，兩個字：沒戲！劉虎“嚯”地一下站立起來，一米八的個頭，宛若一堵墻。兩道濃眉一挑，怒火瞬間火山般爆發了，將該遭天譴的地震、氟、砷、病魔統統罵了一遍。全局人都在等他的決策。迎著大家期待的目光，他斬釘截鐵地說：“進一步擴大找水范圍，找不到合格的水源，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干什么？”

其實，水源多年前就找好了，但伽師縣和水源地之間相隔上百公里，要穿越3個縣。巨大的耗資像一把鋒利的刀，割斷了伽師縣的引水路，也打破了伽師人喝上冰川雪水的夢。

阿巴斯也“嚯”地一下站起，對劉虎說：“局長，甜水源有，就看你的決心有多大！”劉虎眼睛一亮，對阿巴斯說：“快講！”

慕士塔格峰峰頂終年積雪，融化的雪水甘甜凜冽，有益礦物質含量豐富。要把慕士塔格峰冰川雪水引進伽師，是幾代水利人的夢想。因為工程太大，所以沒人敢干。以伽師目前的實力，幾乎是白日做夢。劉虎右手狠狠向下一劈，一字一句地說：“干！再難也得干！天一亮，我就去縣委匯報。”

幾天后，劉虎率隊直奔慕士塔格峰。酷愛運動的劉虎是知道慕士塔格峰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登山隊是先在這里集訓試手后，才勇攀珠峰為國爭光的。想不到，為國爭光的“馬前卒”慕士塔格峰，在紅旗插上珠穆朗瑪峰半個世紀后，要造福一方百姓了。

那段日子，水利局的辦公室燈火通明，劉虎、阿巴斯率領大家打了一場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戰役。凝結著方方面面心血、智慧和汗水的可行性調研報告終于形成。

2017年初，劉虎將報告呈送到伽師縣委、縣人民政府后，就帶著水利局“訪惠聚”工作隊，進駐古勒魯克鄉歐吐拉古勒魯克村。

在田間地頭上，他皺起眉頭：伽師本來就缺水，可村里農田灌溉用的還是毛渠。這怎么得了，要滲漏多少水？歐吐拉古勒魯克村很貧困，根源還是水的問題。即便是那個“天方夜譚”變成現實，也不能糟蹋水。劉虎掏出手機撥通了主管領導的手機，將修防滲渠的設想做了匯報。很快，水利技術人員被他請來，村民們拿起工具全上了防滲渠工地。在劉虎的幫助下，村里的水、電、路等基礎設施逐步完善。

當水利局辦公室的電話追到歐吐拉古勒魯克村時，劉虎正與村婦聯主任阿米妮古麗商量辦超市的事。劉虎接完電話一愣，沉思了20秒鐘，僅僅20秒工夫，他就鎮定自若了。這是一個怎樣的電話啊，肺癌！稍微脆弱一點的人，是會精神崩潰并轟然倒下的。可劉虎沒有，心中那個宏偉目標處在要命的沖刺階段，不能有半點懈怠，否則將前功盡棄。只要這個旁人眼里不可思議的改水方案能成功，地震帶上的飲水安全隱患，才能被徹底消除。伽師人民告別苦咸水喝上甘甜水的那一天指日可待，懸在伽師人頭頂數千年的那把“利劍”也將被撅斷。采慕士塔格峰雪水入伽師徹底改變水源現狀，要流經三縣，鋪設干支管和配套管網數千公里，最關鍵的是耗資巨大，前所未有，自治區和中央能批準嗎？

劉虎的家里天已經塌了下來。兒子劉虎的病情已將白發蒼蒼的父母擊倒。劉虎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剛剛吃43歲的飯，人生的路還很長啊！最悲傷的莫過于劉虎的妻子宋桂蓉，這位年輕漂亮的伽師廣電局干部，為了照顧孩子的學業和老人從伽師調入七十公里外的喀什，一肩扛起了整個家。尚在讀書的兒子，對父母的這些舉措，并不是很理解，但他從爸爸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幾天見不到人影的情況判斷：爸爸一定在干大事。打記事起，這個家就是媽媽和爺爺、奶奶撐起來的。爸爸的早出晚歸，他早已習以為常。宋桂蓉清楚，丈夫押上身家性命，要去實現的那個宏大目標非常得人心，這是從人們的臉上讀到的。后來她才知道，只要這個目標實現，丈夫就是伽師人民的大功臣。當然，一切都是在上級的統一指揮和協調下進行的，劉虎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實施者。為這個，她驕傲自豪。當丈夫患肺癌如晴天霹靂炸響在這個家庭時，她和公公婆婆一樣被炸懵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身強體壯的劉虎偏得了這種病，這可能嗎？現代醫學技術是不容置疑的，化驗結果就擺在那里。全家上下十幾口子人，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冷酷的現實。但這個充滿親情和凝聚力的家庭，很快就形成了統一調子：配合醫生，全力以赴治療。當劉虎推開家門，臉上沒有沮喪抱怨，更沒有一絲絕望，只有一臉陽光，好像患病的是別人。他向全家述說了改水方案，這是他這個水利局局長該做的事。說的很細、很詩意，他不知父母在心里流淚，為他捏著一把汗。他講得頭頭是道、滔滔不絕，直到熱氣騰騰的飯菜上了桌。他也是個大孝子啊，說什么也不能再給年邁的父母雪上加霜了，將一切苦水咽回肚子里，淡然面對，此時能做的就是這些。這個晚上，劉家的燈熄得很晚。

與引水方案比，接受肺癌現實和陪兒子考高中都顯得微不足道。在劉虎眼里，唯有將慕士塔格峰的雪水引來，才是最大的事，這關乎幾十萬人的生存環境和幸福指數。縣里的主管領導和家人那里，他做了保證，一定積極治療。他晚上去喀什打針，打完針后，第二天早上又趕回縣里。

兒子積極備考高中時，劉虎正穿梭于喀什和烏魯木齊之間，為改水工程四處奔波。

伽師縣委及時向上級匯報，經過多方努力和無數次論證，總投資17.49億元的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改水方案，層層報批，終于通過了。

在中央、自治區、喀什地委的大力支持下，改水項目很快得以實施。自治區和喀什地委決定，牽動三縣的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于2019年5月3日正式動工。

四

這是一項浩大的改水工程，由取水、輸水、供配水三部分組成，在喀什地區亙古未見。

65個標段，跨越3個縣，輸水干管長112公里，支管長167公里，改擴建配水管網1548公里。工程以分段承包的方式，與施工單位簽訂了合同，可是劉虎認為，那不過是一紙蓋了章子的文件，高度負責、相互監督、工程優質才是最終目的。作為改水工程負責人、一線指揮，劉虎日夜操勞著。

蓋孜河位于喀什地區中部，發源于撒里科勒斯山北麓，流經疏附、疏勒、岳普湖等地。這條河是輸水管線必經之地，河面寬幾十米，兩岸異常荒涼，瑟瑟寒風吹過，揚起一片枯草敗葉。

這段工程是劉虎最放心不下的，這段日子也是病魔折騰最厲害的時候。按照工程設計，干管從蓋孜河底穿過。這是一場硬仗，一旦有什么閃失將管毀人亡，還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惡劣影響。在這異常艱苦的工地上，劉虎帶人像一枚枚鋼釘扎了進去。枯水期終于來了，施工單位在河邊預制構件，將大型水管置入河底，用混凝土澆灌牢固，最后走水。經過日夜艱苦奮戰，蓋孜河河底管道工程通過了工程監理的驗收。站在蓋孜河岸，劉虎仿佛看見滾滾流動的蓋孜河底，來自慕士塔格峰的雪水正通過這段光滑潔凈的管道流向伽師。

在臥里托格拉克鎮臥里托格拉克村輸水支管道施工現場，劉虎發火了。砌流量井的混凝土里竟然有泥土，這還得了？劉虎指著混凝土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拆掉重砌！

施工人員驚呆了，被劉虎的怒氣嚇住了。劉虎給他們解釋道：咱們改水工程，任何一個環節都容不得半點瑕疵。當晚，劉虎召集緊急會議，一個行之有效的決議形成：凡涉及改水的鄉村項目驗收，都必須由施工方、水利局負責干部和鎮上干部三方到現場查驗后簽字，以確保工程質量。這個制度實施后，劉虎每到一處，都不忘叮嚀施工人員：把責任扛在肩上，干不好，我們都是罪人！

在那段風風火火的日子里，施工方只知道劉虎是位黑臉包公，對工程質量毫不含糊，任何一點紕漏都休想逃過他劍眉下的那雙厲害眼睛。又有誰知道，這是位肺癌患者？有時他胸部疼痛滿頭大汗，卻一聲不吭。悄悄去醫院做個化療，第二天又出現在施工現場。吾斯曼·熱合曼不時向縣里主管領導“告狀”：工程進入了最緊張的工期，劉局長給自己的休息時間越來越少。

靠著這股拼勁兒，伽師改水工作越做越細。劉虎一天要步行二三十公里，目的就是要布下最佳管線。可工程進行得并不順利，最突出的問題是，管線與“一畝三分地”的小農意識發生了沖突。在臥里托格拉克鎮蘇坎阿斯提村，不理解政策的村民們想不通，將劉虎團團圍住。

“我家就靠紅棗園掙錢吃飯，管線不能繞一下嗎？”

“不能在我家地上挖溝埋管線，影響我們種瓜。”

……

劉虎感到村民說的話不無道理，關鍵是宣傳工作沒有做到家。他嚴肅地告訴大家，面對群眾的責難，我們不要有半分委屈。我們的工程再偉大，群眾不理解不認可不支持，與失敗有什么兩樣？我們寧讓群眾罵一陣子，不能怨咱一輩子。從這天夜里起，在劉虎的帶領下，村干部們一戶一戶去做工作，一個一個去說服教育，一家一家去落實到位。不好聽的話聽進去了，第一手資料卻摸清了。耐心細致的群眾工作，如同涓涓細流暖著村民們的心，開啟了一把把心鎖。

干管、支管嚴格按照設計，井然有序地向前延伸著。劉虎的匆匆步履，已經5個月沒有去醫院了。主治醫生的電話，一直追到工地上。劉虎很抱歉地向主治醫生保證，忙完工程，一定去醫院治療。縣上主管領導“查崗”，他告訴領導，忙完這一陣立即去醫院。領導不放心地叮囑道，千萬別忘記吃藥！劉虎爽快地應答著，可拉開車門，他又向下一個點急駛而去。車上，他頭一仰，喝口水將白色藥片咽下。吾斯曼·熱合曼提醒他該去醫院了，劉虎微微一笑：這個時候？地委下了死命令，工程必須提前完成，這可是立了軍令狀的，去醫院還是再等等吧。吾斯曼·熱合曼心里一熱，是啊，這個時候，怎么離得開劉局長呢。他一腳油門，把車開得又快又穩。

大漠，戈壁，風沙，烈日，嚴寒。

改水工程以驚人的速度和優異的質量，爭分奪秒地向前推進著。劉虎告訴大家：與同等規模工程相比，咱們的工期要縮短一大半，但這是任務更是使命。早一天完工，老百姓就能早一天喝上放心水，我們離打贏脫貧攻堅戰就更近了一步。

2019年11月，三個子工程的主體部分全部如期完工。劉虎長舒了一口氣，他樂觀地憧憬著2020年工程竣工的場景。是的，伽師人民盼穿了雙眼，一定要將那碗甜水如期送到各族群眾手中。

五

誰知道，2020年1月19日21時許，伽師縣發生了6.4級地震。震后1小時多，縣里就將年事已高的群眾轉移到距離震中20公里的安置點。為防止余震等風險，4827名處在受災中心危險地帶的群眾被陸續轉移到三個安置點。

劉虎恨不得擂老天爺幾錘。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已經夠鬧心，接踵而至的6.4級地震又來湊熱鬧，如期完工的希望還有幾分勝算？工程復工問題已使他焦頭爛額。隨著癌細胞猖狂進攻，劉虎有些搖搖欲墜。他撐住了，打電話八方緊急尋求走出困境的良方。眼下最棘手的問題是復工，可到哪里去找施工單位？乍暖還寒時節，他住進了總水廠。原定2月10日復工，可因為疫情，工地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戴著口罩的劉虎冒著危險，一個公司一個施工單位去走訪，又一個接一個電話聯系施工人員，得到的答復幾乎都是一樣：封閉在家，去不了。

怎么辦？劉虎上火了，胸口堵得慌。他走出總水廠外，看著空空蕩蕩的廠子心急如焚。全地區全疆甚至全國全世界的情況都是如此，難道工程真的就這樣被耽擱嗎？這時，縣里和地區領導與他一樣心急如焚。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是一項牽動自治區和中央領導的民生工程，如果因為疫情和地震原因誤了工期，怎么向人們交代？經過反復研究和層層請示，一個大膽設想付諸行動：組織當地施工人員復工。自治區水利廳、喀什地區水利局大力支持。地委決定，舉全地區之力，打響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建設大會戰。

沉寂了3個月的工地，第一次有了人氣兒。劉虎和他的團隊不停地聯系地區技術人員，一個社區一個社區接人，夜以繼日地往工地上送。周邊的幾個縣也行動起來，一支支隊伍從四面八方趕來，一個個問題在集體智慧的碰撞中迎刃而解。廠家的技術人員到不了現場，就用手機視頻，指導施工人員現場調試。

就在這時，主治醫生催劉虎化療的電話多次追到工地上，劉虎的回答幾乎一樣：快了，等水一通，馬上就去。過去，他21天去醫院化療一次。現在小半年了，他一次也沒去過醫院。主治醫生在電話里焦急地催著他，還不厭其煩地重復著病情的危險性。可劉虎此時從早到晚排得滿滿當當，只睡三四個小時，忙得不亦樂乎。

白天簡直是一場鏖戰。配套管網入戶，一段一段加起來總長度有4000多公里。劉虎大步流星往前竄。他的身后是年輕的團隊，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踩在沙丘上。一連幾天，他們跟著這位“拼命三郎”局長翻沙包、跨戈壁、走村串戶，解決隨時會出現的施工難題，早已吃不消，但看看劉虎的精神狀態，他們瞬間被感染了。

夜晚無疑又是一個考驗。調度會雷打不動。在這個會上，白天所有的問題都攤開來，研判、分析，理出思路。而白天處理得當的經驗，也會在這個會上形成文字加以保存。一般來說，調度會后，年輕人早已東倒西歪進入夢鄉。可劉虎擦一把臉，又回到辦公室查閱資料、整理筆記。往往，他辦公室的燈要亮到深夜。

2020年4月，輸水管線開始試通水。這是一項責任心極強而又科技含量高的技術活，來不得半點馬虎。

水源地總水廠，劉虎在。

管道施工現場，劉虎也在。

他的手機和座機24小時緊張忙碌著，管線巡檢人員的電話不停地打來。

“劉局，我們這里水壓不正常。”

“劉局，管道漏水了。”

“劉局，排氣井漏水，井里的設備已被淹沒……”

劉虎大吃一驚，排氣井漏水？這意味著地下管線及地下管道的閥門出了故障。漏水，管道會受到來自不同方面的壓力，從而會產生不同程度的抖動或沉降。更為嚴重的是，埋入地下很深的閥門井管道在水里浸泡時間一長，會受到化學物質的腐蝕和侵害，引起斷裂。如果不立即采取措施排水，后果不堪設想。

劉虎迅速趕到疏附縣布拉克蘇鄉克孜坎特村那眼漏水的排氣井。一邊給施工方的巡檢人員打電話，一邊安排身邊巡檢人員聯系搶修人員送水泵過來。車燈劃破夜幕，兩臺水泵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水泵轟鳴起來，一股股渾濁的水被抽了出來，排氣井漏水故障排除了。劉虎欣慰地抬起手腕，手表指針已指向凌晨4時。劉虎感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掏出隨身帶的止痛片吞了下去。

越野車開著大燈繼續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吾斯曼·熱合曼一邊駕車一邊關切地問道：局長，身體吃得消嗎？劉虎微微一笑，很干脆地答道：繼續巡檢！刺骨的寒風透過車窗縫隙吹了進來，吾斯曼·熱合曼不禁打了個寒戰。這一天從早到晚，劉虎幾乎沒有歇過片刻。天亮了，渾身是泥的劉虎拖著沉重的腳步，疲憊不堪地走回家，癱倒在沙發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2020年4月27日，全縣12個鄉鎮和伽師總場陸續試供水。時間一天比一天緊，壓力一段比一段大。

總水廠是調試設備的龍頭，堅守在這里的劉虎接二連三接到家人打來的電話。父親的電話很含糊，問他什么時候可以回家。母親的電話還是問他啥時候回家，她想兒子了。最后，宋桂蓉的電話直截了當：你快請假回家，老爹住院了。劉虎連忙請假趕往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到醫院才知道，父親住院好多天了，就盼著兒子回來看看。剎那間，劉虎的心在滴血。可他明白，自古忠孝難兩全，對祖國的忠，就是對父母的孝。

在試通水的日日夜夜，劉虎暈倒過，可他醒來后仍然堅守崗位，任吾斯曼·熱合曼怎么勸，也沒有去醫院。長期的壓力和睡眠不足，尤其是治療不及時，導致他的左眼失明了，但他咬牙堅持著，沒對外人說。

為掌握水質、水壓，以及是否能持續供應等第一手資料，劉虎親自來到檢測現場。一份化驗結果出來了：國家的標準是余氯不能小于0.05，濁度標準不能大于1.0個NTU（散射濁度單位）。結果余氯是0.99，濁度為0.22∽0.28個NTU，水質沒有問題，完全達標。

2020年5月20日，隨著一道指令，112公里外的水源地總水廠閘門緩緩升起。經過凈化過濾，各項指標均達到國家規定的慕士塔格峰冰川雪水沿著干管、支管和配套管網，流向伽師縣，奔向幾十萬各族群眾家中。

甜水來了！

甜水來啦！

甜水、甜水、甜水……

人們奔走相告，喊著、跳著、唱著、笑著……伽師人民和兵團伽師總場職工，終于喝到了渴盼已久的甜水。

3年的工程，只用了9個多月完成，這是奇跡。奇跡背后是劉虎與團隊的“5+2”和“白+黑”工作常態。當時，喀什地委下達了“3月10日管道試通水、5月份全面完成通水工作”的死命令。劉虎也給工程人員下達了死命令：豁出命來，也要讓群眾喝上甘甜的安全水。

這年9月，他突然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倒在了沖過勝利紅綢帶那一刻。劉虎被送進醫院，癌細胞擴散，已轉移至骨髓。從這天起，他再也沒有回到工作崗位。可他對宋桂蓉說：媳婦，能參與改水，讓家鄉百姓喝上了甜水，值啦！

六

正是金秋時節，伽師廣袤的田野里一片豐收的景象。

甘甜的冰川雪水沿著防滲渠道，一滴不漏地流入歐吐拉古勒魯克村的莊稼地里，小麥和甜菜又獲得大豐收。臥里托格拉克鎮馕合作社員工麥爾丹·玉素普說：以前，我們的水不是很好，現在接上了好水以后，馕的味道也好了，顧客也多了，生意也越來越好了。

伽師縣第一小學教師古麗努爾·艾力說：現在，我們喝上了甘甜潔凈的冰川雪水，我的牙齒一天比一天白了，我的皮膚越來越好看了，干勁越來越足了。

巴仁鎮英吉斯塘博依村村民艾海提·麥麥提激動地說：我是七八十歲的人了，還能喝上這么好的山泉水，今生滿足了。

可冰冷的日子纏繞著劉虎，他的病情遠比家人想得嚴重。因為耽誤了最佳治療期，癌細胞擴散導致呼吸困難，他依靠藥物與癌癥進行殊死的抗爭。在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呼吸科，劉虎的身上插著各種膠管，心電圖顯示，心率很不正常，脈搏跳動過快。因為這個時候劉虎依然亢奮，他亢奮什么呢？身上、喉管里插的各種膠管，讓他想到伽師大地上那密如蛛網的配套管網，此時甘甜凜冽的雪水，正緩緩流動造福父老鄉親。還有什么能比這個讓一位情系百姓的水利局局長亢奮的？癌細胞是冷酷無情的，它們在向劉虎大舉進攻，吞噬著他身上的造血細胞，摧毀著他的生理功能。劉虎面無血色，艱難地進行著又一場戰役，一場擊退死神的戰役。縣委領導又來看他了，興致勃勃地告訴他，來自慕士塔格峰的冰川雪水，沖去了人們心中的陰影，全縣各行各業呈現出勃勃向上的景象。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勝利，意義早已超出工程本身。4000多戶近2萬伽師父老鄉親脫貧，惠澤周邊200多萬各族群眾，提振的卻是新疆2500萬各族兒女奔小康、鄉村振興的士氣。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的成功，奏響了自治區水利改革發展最強音。

歷史是忠實的記錄者，它默默為這場偉大的脫貧攻堅戰做了最好注解——為了打贏打好脫貧攻堅戰，自治區黨委團結帶領各族干部群眾，牢記總書記殷殷囑托，五級書記抓扶貧，層層抓落實，上下一心，推動脫貧攻堅，結出了豐碩成果。作為新疆脫貧主戰場的喀什地區，齊心協力，奮力脫貧，也在脫貧領域取得驕人的業績。許多同志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挽起袖子拼命干的情景歷歷在目，溫暖著人們的心并激勵著人們的堅強斗志。

2020年11月，伽師縣摘掉貧困帽子，步入陽光燦爛的小康之路。

2021年2月25日上午，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盛況向全世界直播。被譽為“新時代的英雄”、脫貧攻堅戰場上最忘我的戰士之一的全國脫貧攻堅楷模劉虎，在病床上收看了大會直播。當記者問他，若您去北京領獎，最想對總書記說什么呢？劉虎斷斷續續地說：總書記，我完成了您的指示，完成了黨交給我的任務，解決了我們伽師縣人民飲水不安全的問題。為了結束伽師縣47萬人民喝苦咸水的歷史，我值了！因為他清楚地聽到總書記說“許多鄉親告別苦咸水、喝上了清潔水”，這說的不就是我們伽師嗎？

同一時間，遠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宋桂蓉，參加了這一盛會。她是代表丈夫參加大會，并接受黨和人民褒獎的。她熱淚盈眶地接過了金光燦燦的獎牌，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譽。當身材魁梧、面帶微笑的總書記，從面前健步走過時，她和所有的與會代表一樣拍紅了手掌。

2021年5月21日下午，自治區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在新疆人民會堂隆重舉行。表彰脫貧攻堅先進個人和先進集體，要求大力弘揚偉大脫貧攻堅精神，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努力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疆。劉虎獲自治區脫貧攻堅創新獎。表彰大會以視頻會議形式，開至鄉鎮。

伽師干部看了視頻會，激動萬分，信心滿滿。伽師需要安全水賴以生存，更需要各族人民交融交心的政治生態。經過9個多月的艱苦奮戰，伽師人民打贏了改水工程這場硬仗。無疑，劉虎是這場改水工程主要的實施者，在他身上所折射出來的敢于擔當、勇于犧牲的精神，不正是伽師的一筆重要財富嗎？應該大力弘揚，使之成為激勵伽師人民繼續奮斗的精神動力。因為有了冰川雪水的滋潤，伽師的內在潛力被最大限度地激發出來。

劉虎是一個精神坐標，無愧于“全國脫貧攻堅楷模”光榮稱號。伽師需要榜樣，但更需要英雄的力量。

七

2021年6月17日上午，我們走進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呼吸科一間普通病房。

那是一幅讓人瞬間淚奔的場面。一米八的劉虎，已經萎縮了許多，雙臂骨瘦如柴，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晶亮的點滴維系著他脆弱的生命。

主治醫生非常清楚這病的痛苦程度，那是一種消滅免疫力足以摧毀人意志的頑癥。癌細胞時不時萬箭穿心，會錐心刺骨地疼痛。一股股濃痰隨時都會卡住氣管，奪走劉虎年輕的生命。他能將慕士塔格冰峰上的雪水引入伽師，讓數千公里的管網暢通無阻，卻無力暢通自己的氣管。為了幾十萬伽師老百姓手中那碗幸福甜水，他的病耽擱得太久太久了。那時，他正在熱火朝天的工地上，抽不開身，也無法分心。需要怎樣的毅力和精神，方能與冷酷無情的癌癥抗爭達四年之久？生命比什么都寶貴，可再寶貴的生命得不到科學醫治，也會燈油耗盡的。如果在肺癌發現之初的2017年，我是說如果，他就配合醫生治療，那結果絕不會是這樣。那一年，一面是千百雙渴盼甜水的焦炙眼神，一面是配合治療就能控制病情的最佳醫治方案，劉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因為那是伽師縣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就是劉虎！這才是劉虎！否則怎能干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事？病魔襲來時，劉虎沒有叫過苦，甚至沒向同事們透露半分，一切都自己扛了，怕的是一旦驚動大家，便會動搖軍心。

我在想，熒屏上經常出現“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這句經典臺詞，劉虎用透支的生命，為之做了寓意深遠的注解。還有13天就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的日子，親愛的黨啊，我們為您的旗下有這樣一位優秀分子而無上榮光。47歲的優秀黨員劉虎，帶領他的團隊為47萬伽師人民引來了幸福水，也為中國共產黨的百年慶典獻上了自己心中的禮贊。

一臉淚痕的宋桂蓉告訴我們，已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淚水漣漣的劉虎母親，拉著我們的手連連道：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這位含辛茹苦將兒子培養成人的老母親，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此時此刻撕心裂肺的痛。77歲的她，難以接受眼前的現實，那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哪里去了？劉虎的大哥一直陪護在床頭，無微不至地照料著親如手足的弟弟。剛剛高考完的兒子，與爸爸一樣高大，有敦實的身板、憨厚的面龐。他準備報考中山大學水利系，要像備受鄉親們愛戴的父親一樣，將伽師的水利事業接力棒傳承下去。

陶醉在豐收喜悅中的伽師人，沒有忘記劉虎這個水利先行官。

歐吐拉古勒魯克村村民艾尼·麥麥提是劉虎的結親戶，劉虎給予了他們家太多的幫助。聽到劉虎患重病的消息，他非常難過，想去探望一下這位大功臣，又不知道準備什么東西好。

村民古麗努爾·艾尼難過地擦著眼淚。弟弟考上新疆現代職業技術學院沒錢上學，是駐村的劉虎局長掏出身上的1萬元，還留下手機號碼。他對古麗努爾·艾尼說：放心吧，我的手機永遠為你們開著。

正是在劉虎的鼓勵下，歐吐拉古勒魯克村辦起了超市，年收入已超過4萬元，不僅還清了貸款，還有了5萬元存款。

伽師縣農業局的古再努爾·阿不都熱依木怎么也想不通，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得這樣的病，太不公平了。那一年，她剛進農業局工作。當知道她早年喪父、4個孩子全靠母親一人養活時，劉虎掏出2000元遞給她說：你剛工作，先拿著這些錢，家里用。古再努爾泣不成聲，沒想到剛剛工作就遇上這么好的領導。

其實，干群關系就是魚和水、瓜和秧的關系。一樣的道理，地震斷裂帶上的伽師縣，哪個特色產業離得開水？農作物且不說，聞名遐邇的伽師瓜，異軍突起的伽師羊、伽師馕、伽師新梅、伽師甜菜，如果沒有冰川雪水的滋潤，就不會這么牛氣沖天。步入高端大氣的伽師縣馕產業園，頓時被琳瑯滿目的馕產品、圖物并重的馕文化廊、科學有序的網購氣場、萬花爭艷的植物園和“新疆情”聯合研發中心所吸引和陶醉。伽師小麥在冰川雪水的滋潤調和下，粒大飽滿，純香馥郁。有這樣的優質原料做后盾，伽師馕的前景一片燦爛。

2021年，廣東援疆前方指揮部即將在伽師縣內新建一座新梅產業基地，打通綿延萬里的產業鏈。說一千道一萬，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這來之不易的安全水、幸福水。

這碗水，伽師人祖祖輩輩渴盼了千百年。

這碗水，牽動了日理萬機的黨和國家領導人。

這碗水，是貧困地區以人為本最真實的寫照。

它徹底消除了千百年來伽師縣飲水安全隱患，進一步推進了各族人民跟黨走聽黨話感黨恩的自覺行動，生動有力地詮釋了中國共產黨消除貧困、共享富裕、人民至上精神的豐厚內涵。

八

2021年7月1日，彩色熒屏和紅色電波將北京與帕米爾高原的時差縮減為零。在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通過電視熒屏，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盛況清晰地展現在各族醫生患者的眼前。

他們看到，天安門廣場中軸線兩側設置的觀眾席，整體形成了一艘巨輪形狀，“船頭”位置在人民英雄紀念碑附近，立著巨大的金色黨徽和“1921、2021”的大字。這艘“巨輪”象征中國共產黨從100年前小小紅船上出發，成為領航中國的巨輪，也象征這艘巨輪在下一個百年的啟航。

他們看見，5架直-10型、24架直-19型武裝直升機，拼出了“100”的字樣。轟鳴而來10架殲-10戰機組成了“71”字樣。15架殲-20組成3個梯隊，飛過天安門廣場上空。教-8拉出10道彩煙，輝映長空慶祝建黨百年……

然而這一切，生命進入彌留之際的劉虎已經看不見了。這一天，他獲得了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光榮稱號。次日，這位水利先行官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

萬川終究入海，落葉注定歸根。劉虎長眠在生他養他、并為之奮斗了一生的伽師大地上。對含笑九泉的劉虎而言，汩汩流淌的冰川雪水是最美妙的旋律，各族人民的歡歌笑語是永不枯竭的壯歌。

2012年至2020年，短短八年間，中國832個貧困縣全部摘帽，全國近1億貧困人口實現脫貧。創造了世界減貧史上的奇跡，這奇跡背后彰顯的是不懈奮斗的精神和勇于擔當的深情。

近三千個日日夜夜里，25.5萬個駐村工作隊、300多萬名第一書記和駐村干部，同近200萬名鄉鎮干部和數百萬村干部一道奮戰在扶貧一線。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他們用執著與拼搏詮釋了無私的奉獻精神，歷史終將銘記所有奉獻者的名字。

責任編輯：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