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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者

2021-10-18 17:01:40程川
西部 2021年6期

某日晌午,在春熙路閑逛時被一紙問卷攔住去路。姑娘遞來表格和碳素筆,見我意欲離開,她突然提出可以掃碼答卷。瞅了瞅表頭:××大學城市生活問卷調查表。第一項便是:您是否熟識周圍鄰居?熟識這類詞使我頗為生疑當下的城市鄰里關系,對我而言,畢業暫居成都三年更迭三處住址,而那一茬茬鄰居就像一把把擰開我成都之門的鑰匙。循著記憶碎片,我們互為替身,通往各自的隱秘的空間。

偶爾回沙灣鐵路新村遛遛,曾與室友在那蝸居半年,那是來成都的第一站。初出茅廬,渾身散發著敏感、生澀的氣息,像是我們不假思索的抉擇,很難厘清那時沖勁從何而來,或許本身便對陌生懷有莫名憧憬。直到搖曳的墻皮、猖狂的鼠蟲、喧嘩的夜市、狡黠的房東紛紛席卷而至,現實撕裂創傷,我們得以窺見疤痕,它的陰郁、霉菌和腥臊,赤裸裸、坦蕩蕩地迎面撲來。而最先賦予眼球的,是死亡!因為環境惡劣,小區面積大,房租低廉,這棟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樓里擠滿了排隊等候死亡的老人。我不知鬼神是否常至,但清楚半年內樓下共安置了多少次靈棚,很長一段時間,晚班后回家都是筒子樓門口左右兩側隨風起舞的蠟燭迎接我。中元節那晚消防守著,我在燭光晚餐中迎來了新鄰居,估摸六十冒尖的老頭兒,弓著背,扛來一堆破破爛爛的晚年生活。

城市的鄰里關系要比仇人親切一點。遠親不如近鄰,同在屋檐下,彼此相安無事便是和諧,流于表面的問候便可稱為親上加親,我們跟隔壁老頭差不多也屬此類。搬來一周,老頭弄回一臺電視,晚上嗜好新聞節目,更喜歡房門大開讓鄰居作陪。鏗鏘有力的聲囂舔舐著喪失隔音效果的木板門,以至于那段時間無須上網我便知曉國內外發生的所有重大事件,每晚從單位帶回的稿件總是原封不動地再帶回單位。起初,我腆著臉皮央求他能否將聲音關小,每次他都應允。老頭的行為很快引起周遭鄰居反感,事情捅到房東那里,最終處理結果竟然是,每月他的房租上漲一百塊。依照房東說法,這叫懲罰,經濟杠桿作用。原以為選擇住這里的租客會貪戀房租,退而求其次,沒曾想在老頭這不過是死水微瀾,他依舊我行我素,端著大瓷缸子優哉游哉地品新聞,穿著大褲衩滿樓道轉悠,甚至踱進我們衛生間拉屎撒尿(樓道外我和室友有一間獨立廚房和衛生間)。蹲坑兩側時常泅滿暗黃色的尿漬,每次下班都讓人望而卻步。這類歸納于日常生活的行徑使我懷疑他的由來,是邋遢被家人掃地出門,還是一貫劣質粗俗?是的,此處我學會了“粗俗”這個字眼,瘡一樣刺目,它被安置在如我父輩的農村人身體里,剖開刺目的膿,毫無保留地擠壓出他的腥臭。盡管,我與高尚形同陌路。我得忍受,使勁往低處壓,它是我合租的一部分,有著狹窄的動蕩和不安。我重新拾起詩歌的筆,就像手術刀對于病痛的意義,我在黑暗里分行,在電視聲和麻將聲里揉碎自己。那段時間我突然癡迷于聲囂,幾乎越來越能夠觸摸到快感,它的憤怒和尖銳,被漢字碾壓、呼之欲出,一種由衷的舒暢唆使我渴望繼續維持它的悲觀價值。在這種渺小里,我時常趿著人字拖,沿著沙灣東一路滾燙的街頭晃蕩。沸騰的霓虹照亮了肉體氣息,我被麻醉在黑夜里,像一鍋慢慢冷卻的火鍋油漬,凝固在午夜的成都。直到搬離,這種嘈雜才銷聲匿跡,我再未輕易對詩歌說出一個字。

筒子樓窗戶低矮,陰暗逼仄,隔壁老頭有時也會跟我打招呼,他并不知曉自己像磚頭一樣被我喂進詩歌。有次竟扛著一件咧開嘴的老式皮椅,樓梯拐彎時裸露的彈簧抓住他的衣角,先是落地咯吱一聲,寒暄才接踵而至。那種布帛斷裂的聲響,使我莫名想起府南河垂釣上岸的鯽魚,弓著膝蓋,魚鰓翕動,努力翹起活著的縫隙。而我的偽善則為廚房和衛生間添了一把鎖,黑,越發濃烈,盡管陽光璀璨,但我仍需一陣恍惚才能順從那把鑰匙的走向,把自己重新鎖起來。我承認我的矛盾,失衡的、可疑的、裂變的……當我翻遍這些詞也未能擊中要害,我享受失望帶來的片刻眩暈。

深秋的成都陰雨連綿,往往苔衣漫過低洼的臺階,靈棚就會為死亡撐開一把雨傘,與早已習慣的悲痛相比,它是被放逐的,帶著一絲自生自滅的味道。佛樂的祈福、香蠟紙燭的告慰總是適時遞過來。如蟻般蜷縮在火盆旁的老人,占據麻將桌四方,隨手丟下一堆噼里啪啦的慰藉。墻上,無一例外的笑容,被穿堂風一揭便有了輪回的意蘊。幾次過后,竟然都在人群中巡脧到隔壁老頭的身影,他像無常一樣貓著身子潛伏在死亡周遭,搭建靈棚、擺弄供桌、點燃香燭,畢恭畢敬地守護在亡者相框旁,就像對待自己的葬禮。越發不能理解,這使我懷疑那稀疏的眉須、尖瘦的輪廓下到底隱藏著一個怎樣的身份?毫無疑問,他渾身上下沾滿了死亡氣息。我無法將打開的房門正對著他,像一根指南針,對準死亡擁躉。天曉得這間屋子里究竟盛放過幾盞亡靈燈!我打量著這間色澤落魄的陋室,不再青春飽滿的床墊,以及密集排列的鼠洞。誰在盯著我?

自那以后,原本就狹窄的過道被他摞起的桌椅板凳霸占了一席之地,隱藏在黑暗中的觸角使得黝黑的生活隨時遭遇磕磕碰碰的陷阱。我嘗試溝通,老人的熱情超乎想象,他喊我和室友小崽子,邀請我跟室友去他房間小聚,甚至捧出橘子和餅干,搬來啤酒,張羅著去樓下買鹽焗雞和鹵菜。得知我們來自陜西漢中,他一個勁勸酒,聲稱年輕時販賣牛肉曾在我們的城市待過。為求佐證,他搬出幾個不為外人知曉的地名。無法反駁,我承認,那一刻他的熱情使我忘記了找他的目的。酒酣之際,老頭談起他的工作,拖著大舌頭頗為憤恨:“小區老人多哇,被鬼抓住的也多,那些娃娃們把爹媽扔這就不管了。誰沒了我就去幫忙。年輕人忌諱遺物,往往扔掉,他們不要的我統統拉走,再倒賣到文殊院舊貨市場。”一個激靈,后背涼颼颼的,過道里堆的都是死者遺物!無法想象每天自己是怎么穿過死亡隧道來到人間,再從人間遣返墓穴。“你們信鬼嗎?”他突然湊近,一股發酵過的酸臭,黏糊糊的,沒等我們開口便自顧自嘆:“都是活死的!”

那種陰郁的囚籠生活滋養了我的酒興,每逢老頭哼哧哼哧扛回老式家具,便意味著酒瓶又空了一大截。恐懼,正是這個詞侵蝕著我堅硬的外殼,使我對那些脫漆的、缺角的、沾滿污漬的舊日時光滿懷敵意。但并非鬼神,就像農村廳堂停放的柏木壽材,當你摸黑推開門,那種揮之不盡的衰敗再一次主宰了你的壞情緒。我是多么懦弱啊!自始至終也沒能夠說出癥結所在。

走廊里那些不時下落不明的老物件證明了死亡頻率。有段時間,朱漆木柜搬空后竟不見了老頭蹤跡,難得的寂靜被空蕩蕩的走廊堵滿了。正逢室友公司裁員,離職后整天蝸居陋室,某次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隔壁老頭欠下一屁股風流債,被女方家屬追剿。誰會看上他?沒理由啊。室友張口就來,總有寡婦吧,下午一個中年男子拍錯了門,罵對了人。室友沒講咒罵內容,僅僅是猜測,男子身后杵著一個唯唯諾諾的老嫗,站了會兒就徑直走了。像逮到活口似的,喋喋不休地訴說這次意外發現:“會不會是偷奸被抓,老頭提前跑路了?”一旦懷疑,便滋生出細節,在這件事情上,室友跟我表現得淋漓盡致。而此前,正是由于長期賦閑在家的慵懶頹圮,室友被我冷嘲熱諷得連屁都要捏碎才敢放,現在話題陡轉,鰥居、性、黃昏戀、捉奸這類隱蔽詞匯張開了蓬勃的欲望之花。我們是多么惡俗無趣啊,開始冠以各種名義測度他們的熟識、幽會和媾和。某次葬禮,或是文殊院法會,就像電影中的套路,趿著拖鞋放蕩不羈的老頭,低眉頷首溫軟尚存的老嫗,在一個極盡悲傷的場合下,墮落了。很可笑,我們的樂趣早就被門外那些死亡之物折磨得消失殆盡,貧窮的夜晚卻給予我們異常狡黠的想象力。盡管萍水相逢,仍有無窮盡的激情來臨摹這場頑固的生活,仿佛這便是留租此地的理由。我們鎖在這類通俗卑微的劇情里,像一枚不稱職的影評人那般添油加醋。我所體驗的生活,必由我來腳注。

臨近年底,房東突然漲價,室友潛回陜西,我也找好了新的住處。老頭的失蹤沒引起多余關注,可能只是搬離,無牽無掛的人類向來如此,甚至房東收取租金時也未曾提及(事實上他一次性交納一整年)。在我以為隔壁要重新搬來新鄰居時,走廊門口落下一串斑駁的窸窸窣窣聲,他裹著大衣悄悄回來了。我探頭查看,突如其來的“你好!”聲如洪鐘,一點都沒變!他大聲祝福新年快樂,我訕訕地答復,就像閻王又重新回到人間。晚飯前他提著粽葉捆扎的幾根煙熏臘腸上門,見我執意不收,便嚷嚷道“自家的,自家的”。在他消失的這段時間里隔壁小區臨時又增添了場喪葬,買菜經過我會猛然回憶起這么一個人,對襟大褂,涼拖鞋,一口糙嗓門,保持著火山爆發前的靜謐與炙熱。矛盾嗎?也許吧。偶爾我也會替他擔心一下那對罵上門來的母子,但他們消失后再也沒有來過。

起先運輸舊家具的架子車被老頭改裝成流動香蠟紙燭售貨亭,這可比遺物更叫人后怕。他竟然將扎紙人抱回家,估摸半米長,胭脂妝,披紅掛彩,好一副猙獰面容。他分明又是粗鄙豁達的,那種絲毫沒有陰鷙的敦厚實在難以和死亡生意扯上邊。談到這不得不說說我的自私,搬家前就已做好打算記錄他的舉動。我在伺機而動,像一只緊盯獵物的鷹隼,但老頭沒有留給我任何可乘之機。眼見年關在即,周而復始的度日消磨著我的耐性,我試圖像起初老頭邀請我那樣馱回一堆酒食邀買人心。很順利,因著搬離和新年的由頭,老頭闖入狩獵區,匍匐的雞骨和空酒瓶證明了這項決策的對誤。在酒精的襲擊和引誘下,他談起那對罵上門的母子,就是他的妻兒,竟讓我錯愕不已。“年輕時犯過錯,媳婦和娃心里一直有個鐵疙瘩。屋里憋屈,只能出來混生活,活得丁是丁卯是卯,娃吵著成都買房。”他舉起酒瓶咕嚕咕嚕猛灌幾口,“你說哪個父母不想給娃好生活,唵?”始料未及!我覺得我所謂的興趣叨擾到他,心存愧疚,不知該怎么接茬,倒是他突然換了副面孔似的,教導我努力工作。“上進”,他頻繁使用這個詞,像是自我否定。自始至終沒有提及新近開辟的香蠟紙燭生意,甚至,我曾見過他吭哧吭哧地搬回幾箱千響電光炮。在這座簡陋的磚木筒子樓里,一切都是偷偷摸摸的,就連死亡也是,更別說活著。記起老頭剛搬來那晚,他很篤定,心里沒鬼,揚起枷鎖般青筋暴起的脖頸,癱軟的喉結努力發出咯吱咯吱的嚅動聲,室友曾背后說他餓死鬼托生,怪不得鬼神敬而遠之。

臨行前老頭囁嚅著探尋,能不能把廁所鑰匙留給他。提著行李,沒等我騰出手他便自顧自言:“我那廁所裝的是馬桶,每次蹲坑屁股上濺的都是水花。”說完尷尬地訕笑。等我寫這篇短文時才想起,一直沒問,隔壁那老頭到底叫啥。

有段時間,我總是不由自主鉆進那些縱橫交錯的巷道,某次反向奔逐幾公里竟絲毫未被察覺。文武路立著一塊銅牌:成都原點。習慣于走到這拍張照,乃至丟失四個手機、耗費數百張照片的光陰后,我仍在成都原點打轉,由此可見,方向感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但我深知周而復始的意義,像一塊努力揪住鞋底的口香糖,喪失了那被青年許可的糖分和黏度,直至劉會修掐滅香煙,煽動我拍攝視頻短片。他從天津來,成都是他和女友幽會的后花園。相識一周后,我抱著單反敲開隔壁的門,他倚在二十樓陽臺侃侃而談,我沒能記住從他精瘦的體內蹦出的高級詞匯,但那種不容置喙的嘈雜氛圍,對,蠱惑人心的財富、粉絲、大數據、院線影視攫取了我。我沉迷其中,收羅來一堆枯燥的理論書籍,整日憋著愚笨的段子,妄想連照片都不討巧的我能夠在網絡時代分得一杯羹。而他那說著一口軟糯普通話的女友L則很少參與這樣的討論,寵物狗才是她的知己。未曾熟識前,我曾與她在電梯口短暫相遇:二十樓,門打開她喊寶寶,回頭張望,身后突然竄出一條泰迪,我滿臉通紅,尾隨搖頭晃腦的小獸潛回房間,靜悄悄的,仿佛一場未經目擊者確認的偶然事故。現在她端坐事故中央,側著臉,挑逗她那嗷嗷待哺的寶寶。小家伙著實歡實,追著一瓶怡寶滿地打滾,乃至好幾次我都疏忽了劉會修的人生規劃,他口中的天津(成都)影視基地分部、廣電總局的人脈、融資途徑、演員選拔規則,皆被歡實的狗吠騎在胯下。熟識后,她趿著涼拖,身套肥碩的居家服,炒糖醋肉段、熗香魚、蕨根粉,缺鹽少料時直呼,程川買瓶老抽,程川一扎冰啤……沉溺于游戲的劉會修對此毫無芥蒂。

離開成都前他喊我小酌,一杯酒下肚,他說,成都影視基地是為給失業的女友找份事情干,掙不掙錢無所謂,以后每月來一趟,這邊就托付我了。那時我單身,依靠一份半死不活的工作謀溫飽。托付,這類詞危險系數太高。他還未把我歸入威脅物種,我是否應該感激他?

如他所愿,我像監視器一樣,隔三岔五便能收到他的微信。日常生活一無所知,從L進門到出門的那一刻,恪盡職守。那時我尚未把這看作監視,L的出行成為劉會修關心的項目之一。他囑咐我勤打招呼。孤男寡女,總不能天天制造偶遇。從他喊我開辦影視基地那時起,我便成為他的“合作伙伴”,而這個項目就是監控一個女孩,就是在她開門到關門那一瞬,提著手機告訴他,你女朋友跟一只狗出了門。而從狗到人,不過短短一個月。

頤養天年的L鼓動劉會修掏錢開蛋糕坊,為顯誠懇,報了個烹飪班,周末雙休。很快,周末雙休變成了男女雙休。起初他們會踩著點,鬼鬼祟祟,一前一后貓進房間,磨合得差不多就肆無忌憚,成雙入對,不隔音的鐵皮門板時常滲出他們青春肉體的哀號聲。這個浪蕩的女人,當時我一定這樣嫉妒地想過,該是一種怎樣的痛徹心扉。真是低估她的品性。自打跟烹飪學校的男子(姑且稱之為G吧)熟識后,L的生活愈加多姿多彩,安靜嫻熟,一直這樣認為的限定詞被夜間的引號圈起來。他們三五成群,開party,酗酒謾罵,玩男男女女鏤空心思的小把戲,撕裂的笑聲不斷挑逗鄰居的忍耐力。1995年的姑娘,在二十樓的高空一步步抵達上帝。

劉會修飛成都總是提前通知L,每逢此時L又恢復了她的高雅,她的善解人意、曲意逢迎,床幃之合般伺候得劉會修巴適得很。隨后的日子他再未提起影視基地,這一不靠譜的想法徹底胎死腹中。相反,他開始以友情的由頭不厭其煩地絮叨從戎生涯、戰友情、肝膽相照……“情”這個字眼,被他嘴角拱出的白色唾沫懸在明面兒上,我盯了許久也沒好意思讓他擦去。顯然,他還未把我歸入俗人那一類,至少他對女友應該有所了解,需要“兄弟情”替他把脈。在我試探性問到相識的過程時,他并未隱瞞,脫口而出,酒吧。對,燈紅酒綠,靡靡之音。他還談到她的救命之恩,國慶期間兩人去大連游玩,京哈高速上追了尾,她從駕駛室把他扒拉出來。趴在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喘息那一刻,她汗涔涔地摟著他,焦躁灼熱的模樣使他由衷覺得,活得真踏實。故事有點俗套,但誰能保證我們的生活沒被那些該死的作家意淫過呢。酒過三巡,他給我展示肘關節的疤痕,一條歪歪斜斜的“蜈蚣”試圖證明曾經的患難與共。后來L的母親被他安排進公司當保潔,她偶爾還會泡酒吧,上班三心二意,禁不住批評,索性辭職返回四川老家。說這些事時,劉會修總愛歪著腦袋,舉起眉梢,是他骨子里的毒還是炫耀?他青山遮不住的“Omega”,他大江東流去的“Armani”,嘴里的奮斗鋪成了一張龐大的關系網。為什么早點沒覺得呢?貧窮,我理解這個詞,正如它諳熟我一樣。我是如此勢利,渴望通過那不靠譜的影視基地博取所謂的功名利祿。我同時承認,劉會修接二連三的“咨詢”讓我略微有些反感。他總在夜晚十一點,隔壁“哀號”時送來語音,有次我竟然倚在窗戶旁點開外放(兩扇外窗相距一米),隔壁照顧我的感受,整整一夜相安無事。我偷窺了她的欲望,或者說那層窗戶紙被浸濕打破,因為我們彼此陌生,她從不怕鄰居發現她跌宕起伏的“疼痛”。

事實上也如此,除了劉會修在的情況下,我從未跟她說過話。她吃定我不會泄密。至于劉會修是怎么知道的,這事得問他自己。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某天深夜他發來微信,女友是否在家?我正思忖該怎么回復,門便哐啷哐啷響起。隔壁沒人!他用懷疑的語氣瞄準我,就像拷問一個剛剛入門的漢奸,我還沒能掌握諸如此類詰問的對策,就暴露了,就光榮了。我到底替誰隱瞞什么?怒氣沖沖的劉會修騎在窗戶上,二十樓,我心驚膽戰地望著他壁虎般貼著墻壁翻身入室。他從隔壁房間搜羅出一堆男士用品,像繳獲戰利品一樣讓我觀看。不僅如此,還騰空了腐臭的垃圾桶,像只狗一樣趴在地上逐一分辨:煙蒂,酒瓶,廢棄的避孕套,沾滿油漬的餐巾紙……陌生的雄性荷爾蒙氣味。“這個婊子!”我有點尷尬,同情?愧疚?十年前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堵截一個女人的不歸之路,那晚,明亮的月光也有沉默的暗處;十年后,少年成長為一名可恥的旁觀者,目睹一起情欲事故在眼皮底下蕩漾卻無動于衷。這種替換混雜著某些卑劣的念頭,性,它是如此陡峭崎嶇,切膚體會才知,這個骯臟的世界從來就不分什么善與惡。接連幾通電話都無人接聽后,劉會修將雜亂的物什重新歸納成原樣,等待俘虜自投羅網。這一夜,大抵相安無事。

戰爭打響時,我正趴桌上苦思冥想散文《城中記》。那個喜愛寵物的姑娘談吐落落大方,就連啜泣也文靜得讓人狐疑,與劉會修口中廣元市劍閣縣××鎮××村的蕩婦對比鮮明。不!或許天生長就一副高貴的賤骨。書桌靠窗,她一聲聲跌進我的字里行間,細幽的筆跡有點潦草。就連旁觀者也這樣認為,干凈的態度,她太投機了,用青春腫脹的肉體去驗證無數個搖搖欲曳的夜晚,亢奮的哀號終究抵不過一頓暴打,簡直與十多年前我所目睹的如出一轍。劉會修的打砸、謾罵和暴擊,L的抽泣、咒怨和撕扯,就像爆裂的煙花一樣,被無辜的夜色點燃,照亮了整層樓道圍觀的鄰居們。在這群文明人的旁敲側擊下,我有幸進入案發現場,衣物、化妝品、鍋碗瓢盆統統啟動報廢模式,一地碎片,比當事人略顯從容靜謐。劉會修赤裸著抓痕累累的腱子肉,青筋暴起地怒罵“婊子”“賤貨”,擂緊拳頭躍躍欲試。而那個衣衫不整的“婊子”則滿臉淚花,一手握住臺燈,一手撐著窗框,大有隨時舍生取義之舉。他們之間是否存在愛情,這個柔軟的詞沒人說得透徹。不過短短十幾小時,他們便冰釋前嫌,相約攀登了峨眉金頂。我從朋友圈翻到L發的美圖,懷抱憨態可掬的泰迪,乖巧地依偎在男友胸口,額頭的瘀青被她用劉海細細遮蓋。背后云山霧海,佛一樣深不可測。我旁觀了一切,他(她)的不堪,被肉欲磨破的愛情早已沒有多少私密可言。

不知劉會修用什么方式將L的出軌對象G約到桌面上,至于談論了什么已無從知曉。但他曾神秘兮兮地告訴我,G曾在重慶某森林部隊服役過兩年,晚他一屆,算是戰友,不打不相識。這里的“打”的對象,我想只能是L。他歪斜在沙發上,鼓著銅鈴大眼,時不時流露出一副驚訝表情,仿佛第一次聽說,告訴我只是為了佐證“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簡單道理。真是太匪夷所思了。那年“共享”成為年度經濟熱門詞匯,L趕上了好時代,劉會修不計前嫌地呵護她,用身體里的鋼和鐵反復淬煉一門好手藝。而她,一塊燒紅了的砧板,叮當作響時,隱隱鐵屑飛濺。

在我以為他們要搬離這個是非之地時,戰爭再次打響。L瘋狂的敲門聲夾雜著尖利的呼救,劉會修拽著她的頭發往客廳拖,像扔麻袋一樣噗通一聲砸到地板上。劉會修的身份證和外套被L扔到了樓下。他下定狠心馴服她,這個忤逆的賤女人,他教會她如何掙扎、哭泣,教會她啞著嗓子跪地求饒。除了遭受打罵外,L還有一根軟肋——千里之外的母親!那個拿著抹布與拖把、將骯臟清理得明鏡一般敞亮的婦女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女兒正在經歷怎樣的胯下之辱。事實上他們的戰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隔不了幾天,起死回生的L便會精心打扮,挽著劉會修的胳膊、拎著狗繩,一家三口沿著府南河晃蕩。我疑心L是否身中蠱毒,斯德哥爾摩癥癥候群患者,或是受虐癖。無疑,劉會修諳熟這套手法,他將她抓捏得牢牢的,仿佛稚嫩的肉體需要劇情的鞭打折磨。當我在電梯撞見他們時,有意低頭玩弄手機,好像我才是那個背負罪孽的人。我怕,他們光明磊落的目光竟讓我生出一種羞恥感,它卑微地唆使我逃離這里——十年前那種郁結于心的漫長回憶,它用恐懼蛀空了一具硬朗的身軀柔軟的那一面。現在,坐在這里的人有理由這么說,他旁觀的是一種怎樣的天道輪回。

六月中旬,劉會修不再續租,L只能回到廣元老家。他肆無忌憚地對我談論,甚至掏出手機翻看天津的老婆和兒子:“剛剛滿月,七斤多。你不是作家嘛,要不給賜個小名?”我突然一顫,也就是說L一直被包養?劉會修輕蔑地說,除了花錢,L一無是處,而她在蛋糕店培訓班勾搭的戰友G,孩子兩歲多了。“她以為從我這拿錢就能找到真愛,幼稚!給我戴綠帽子,還不是照樣被騙炮。”我無法理解他們在同一個女人肚皮上談論友情,難道因為是情人所以寬宏大量?他呷了口酒,抬起頭認真告訴我:“G給我拿了兩萬,也算是破財免災吧。”

寫這篇文章時,我已經在第三處住址待了兩年多,卻找不到任何可供落筆的由頭。由此可見,我的文字一定是回憶的、主觀的、情緒化的,靜靜地蟄伏在出口處,用文字的爪牙狠狠扎進那些闖入視線的獵物。漫無目的地逡巡使我認識到旁觀的真正含義,有點癮的成分在。像一張網,你也是獵物設下的圈套。比如,合租的房子已經換了四五波租戶,中介招租時往往會把我拿來作為參照,租金、交通、環境,種種利弊,慶幸這種有用的價值使我體會到自己的存在,使我和這座城市之間保持著某種畸形關系。但,我又是陌生的,那些熱乎乎的青春的身體、嘰嘰喳喳的騷動、灰塵封鎖的巴塔耶和密茨凱維奇,對!還有時間,切身感受到一種難以企及的距離,被消耗,被吞噬,殘渣一樣酸澀。當鼠標移動,一段漢字找到它的最終歸屬,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身體里種毒。至于那張問卷調查表,勾畫的選項還有更多,我已做好了反芻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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