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明
冬陽下的愜意,是讀《詩經》。一首首從樹林中、河岸邊、田野里走出來的詩歌,像稻子一樣樸實,像溪流一樣真摯,那些歌詠者,分明沒有走遠,他們的歌唱,就在今天,就在身旁。
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這是《詩經》第六十篇《芄蘭》。
先看幾個今日不用或少用的字。芄,音同丸,芄蘭是藤本植物,現名蘿藦,蘿藦科蘿藦屬多年生草質藤本。觿,音同西,象骨制品,形如錐,成人配飾。韘,音同社,象骨制的鉤弦用具,扣于右手拇指,射箭時用于鉤弦。
全詩兩章重疊,只有三個字不同,在《詩經》中很普遍。詩歌什么意思呢?上章是說枝葉繁茂,少年佩戴上了如蘿藦果一樣的角錐,配飾角錐就長大成人,你怎么反而不懂我的心思了,瞧你瀟灑得意,垂帶飄飄而行的樣子。下章意思是:枝葉繁茂,少年佩戴上了射箭拉弦的扳指,戴上玉指就長大成人,你怎么反而不與我親熱了,瞧你瀟灑得意,垂帶飄飄而行的樣子。
這是一首相思、哀怨詩。芄蘭的莢實與觽同為錐形,詩人即景起興,觸景生情,產生聯想,一首借芄蘭而起的相思與哀怨的詩歌,讓芄蘭,即蘿藦,從此根植于《詩經》中。詩歌因植物起興,植物因詩歌揚名,這是《詩經》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藝術的關系。
前些年去臺灣,也是在冬陽下,聽一位老者用《送別》的曲調唱過《芄蘭》,少了哀怨,多了寧靜的訴說。
聽歌的第二天,老者帶我到河邊看蘿藦。蘿藦纏繞著河岸邊的樹木,聽著嘩嘩流水生長,葳蕤如絢,仿佛是從《詩經》那個年代長起,未曾老去過。這次看蘿藦,我記住了它的三個特征,果花同長;果如紡錘;藤奮力攀到柵欄頂端后又折返,沒有找到新的攀附物又懂得適可而止,回折一律向右呈環狀,接著向上攀援。注意,它只向右成環,仿佛有磁鐵在吸引。真的挺有意思。
其實,對于蘿藦,是再熟悉不過了。曾經的放牛郎,對于植物,如數家珍,那是一段段往事,一份份記憶,多少年過去,未曾丟失過。只不過,放牛郎的年代,只知道有種叫奶漿草的藤,折斷葉兒莖兒,乳白色的汁液汩汩而流。至于識得蘿藦二字,那是長大后接觸到植物圖譜的事了。蘿藦,蘿藦,姓蘿名藦,洋氣是洋氣,實在是拗口,遠不如奶漿草的田野風,形象、好記。《詩經》不就是田野風?
少年見識的奶漿草,也是在河邊。許是河流嘩嘩響,樂意聆聽人間故事,河邊是故事的多發之地。就像《芄蘭》女子與配觿扣韘男子的故事,也發生在河邊。因為奶漿草生于河邊、林邊荒地、山腳或路旁灌木叢中,這樣的地方斷少不了水,這樣意會勉不了牽強。
有次讀著《詩經》,突發奇想,里面提到的河流有多少呢?也就是說,《詩經》的故事有多少發生在水邊?慢慢數,《詩經》收305篇,涉及河流的篇章近百篇,明確提到河流名稱的有59篇。我閉起眼睛,想到了這樣的原因:古代城市大多依水建造,這是對水的崇拜;以水襯托浪漫的意境;水象征愛情的美好,以及女子的柔情;古時女子多做家務,少出門,只有洗衣服時才走出去,所以水邊有故事。《詩經》中的植物多達105種,那時候,人的活動半徑小,看到的植物有限。但105種,也不少了。反而活動半徑大了,今人認識植物少之又少。
大概是在十二三歲時,砍柴不小心傷了手指,鮮血如注,身邊恰好有葉子如薯蕷的植物,見青都是藥,摘來一片“薯蕷葉”,白色汁液流出,再把葉子揉了揉,汁液、綠葉一起敷在傷口上,血,止住了。
挑柴回家,帶回一段“薯蕷”的藤蔓,問赤腳醫生,方知學名為蘿藦,因咕咕流出奶狀汁液,便叫開了奶漿草的名字。赤腳醫生說,奶漿草消腫、止血、解毒,敷傷口,不發炎。
蘿藦是常見中藥,唐孫思邈《千金方》、唐陳藏器《本草拾遺》、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等典籍都有關于其功效、方劑的記載,綜合有補益精氣、通乳、解毒之用。《千金方》之“補益虛損”言蘿藦:極益房勞。南梁陶弘景稱:蘿藦補精氣,強盛滋陰。這些典籍上的話解開了一句古話的潛外之意。古話說:去家千里,勿食蘿藦、枸杞。《本草綱目》言枸杞“補腎、生精”,與蘿藦同功效。此兩種的補,男人受得了。稍動腦筋,便明古話之意。
中藥主要有三類:植物藥(根、莖、葉、果)、動物藥(內臟、皮、骨、器官等)和礦物藥。中藥中占大多數的是植物藥,所以中藥也稱中草藥。
行文至此,問自己,西方人用草藥嗎?回答是肯定的。在公元1世紀,希臘人迪奧斯科里斯(Pedanius Dioscorides)將植物分為芳香、烹飪及藥用3類。在其著作“關于醫學”中共描述了超過600種藥草。百年之后,Galenos Von Pcrygamon將各式各樣的藥草制成藥粉、藥丸、藥膏以及藥水等不同形式,實驗其藥效。到了16世紀,系統研究藥草的化學家Paracelsus,嚴謹地用酒精等溶劑,從植物中分析出不同的單純成分,進一步研究不同成分對人體的作用。
16世紀的中國,正值明朝中葉,由孝宗朱佑樘始,經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四朝。李時珍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至萬歷六年(1578年)撰寫《本草綱目》,輯錄明代以前有關藥物氣味陰陽、五味宜忌、標本陰陽、升降浮沉、補瀉、引經報使、各種用藥禁忌等,成鴻鵠巨著。Paracelsus對藥草的研究,幾乎是與《本草綱目》同時代,但中西方對草藥(藥草)的研究理念完全不同。西方研究藥草成分對人體的直接作用,中藥在“配伍”“君臣佐使”“升降沉浮”“相畏相殺”“七情和合”等中醫文化作用下,藥效出現了紛繁復雜的變化。
取來蘿藦的根、莖,除去雜質,搶水洗凈,經潤透,切段,干燥,炒制后,方可藥用。這個炒,在中醫上稱作炮制。南北朝劉宋時代,我國第一部炮制專著《雷公炮炙論》問世,記載中藥的炮制方法主要有蒸、煮、炒、焙、炙、炮、煅、浸、飛等。
炮制起什么作用?《神農本草經》序例寫道:“藥……有毒無毒,陰干暴干,采造時月,生熟,土地所出,真偽陳新,并各有法……若有毒宜制,可用相畏相殺,不爾勿合用也”。比如,蘿藦的根、莖是有毒的,經炒后,其毒性降低,甚至消失,藥用就安全了。《神農本草經》是我國第一部藥書,成書于東漢年間,是藥物學經驗成果專著。
一不小心,穿越到中西方的古代去了,有中西“貫通”、古今“一體”的意思。這樣的穿越,絲毫不枯燥,反而讓人看到了植物文化的博大精深,對于植物,今人知道的反而比古人少。新中國成立之前,許多人知道博物學,學校開設有博物學課程。博物文化亦是博大精深,其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植物文化。
孔夫子教育人要“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細究,其文化意涵在于人與自然界中動植物關系的和諧,本質上是要認識體察到自然之大美。
北大劉華杰教授對認識體察自然之大美,有三個層次的見解:對眼前的物進行認知和觀察描述歸類;帶著對自然的情感;深刻理解萬物共生共享共榮的理念。他甚至用邏輯學名詞,為博物定“階”:走進大自然,看花、觀鳥、記錄等,算一階博物,從史學、哲學、美學、人類學、文化史等角度研究這類行為即二階博物。
真巧,不久前看了電影《風中奇緣》,主題歌有歌詞:“I know? every rock and tree and creature has a life,has a spirit,has a name.”翻譯過來:“我知道,每顆石頭、每棵樹、每個物種,都有生命、靈魂和名字。”
認識體察自然之大美,就是記住名字,尊重生命,敬畏靈魂。
到鄉下走走,路邊、草地上,見到的蘿藦幼株,還覆滿白色柔毛,它的莖,是那么柔弱嬌嫩,它冷不丁開出一兩朵花,白紋蝶徐徐而來,它亦是被香味吸引。放下某些故作姿態,人與動物,其實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母親與孩子,愛意繚繞。
蘿藦的花是總狀聚傘花序,花冠白色,有淡紫紅色斑紋,5裂,有白色絨毛,呈五角星形狀,尖端向后反折。整個花冠,像小孩畫出的圖畫,童心、稚氣、可愛。撇過頭,細看蘿藦的花,長著副花冠,環狀,著生于合蕊冠上,短5裂,這是蘿藦花特殊的結構。這樣的結構起什么作用,翻過不少資料,并沒有找到答案。
蘿藦學習人類,葉花果互動,搞了“三邊工程”:邊長葉、邊開花、邊結果。它的果實是蓇葖果,紡錘形,圓鼓鼓的,亦是可愛,有摘一枚揣在懷里的沖動。年少時,牽牛回家,沒少摘過蘿藦的果實。有次是日上三桿,腹中空空,摘嫩果食用,甜絲絲。回到家,口中的甜味還沒有散去。秋冬時節,果實腹面的“縫合線”裂開,帶白色冠毛的種子隨風飄散,與蒲公英的“降落傘”非常相似,實際上,兩者大不相同。蘿藦冠毛直接連在種子上,而蒲公英的小傘(冠毛)與種子有長長的“喙”相連接。小孩根本不考慮這些區別,他們喜愛冠毛像小傘一樣飛翔,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