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離我家兩千米的地方即將修建一座圖書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我三天兩頭地搜索它的建造進程和圖紙,看到臨湖的落地窗,就想象自己已經坐在那里讀書。我還三番五次地跑到工地上,看到每個工人都感到很親切,覺得他們如此辛苦,在幫我建造更美好的明天。總之,以“讀書人”自居的我,已將自己的幸福指數與這座圖書館緊密地聯系起來,只盼望它早一點建好。仿佛到那時候,我的人生才算正式開始。
某一日,我一如既往地搜索那座圖書館的消息,然后心滿意足地躺在沙發上。可當面對著家里那個巨大的書架時,我忽然產生了某種困惑:我到底是喜歡看書,還是喜歡圖書館?或者,還是喜歡那種“喜歡圖書館”的感覺?
如果是第一種,我根本不用等到圖書館建成,此刻,我的書架上就有那么多我精挑細選買來的書,大多沒有讀完。如果我真是個愛看書的人,無論是在自家的沙發上,還是在飛機、地鐵上,所到之處都可以變成圖書館。但很多時候我寧可刷微信,也不愿意打開一本書。我喜歡的,也許只是那種生活場景,是對博爾赫斯的拙劣模仿。他曾說:“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我希望,這也能成為我的信仰。
事實上,對某種場景的迷戀,已經成為我們進入真實生活的障礙。你以為你是在心心念念地等待時機,實際上你是在縱容自己的拖延癥。聽過一句刻薄話:“把你放到月亮上,你也不可能好好學習。”那座圖書館建成了,我真的能夠一蹴而就地進入我想象中的讀書狀態嗎?我估計難。
這世上根本沒有應有盡有、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們能做到的只是打造應有盡有的自己。
見過一個把自己活得“應有盡有”的朋友。
有一次,我和幾個同行去某地參加一個活動,坐火車,時間很長,入夜后大家又餓又累,忍不住抱怨這次出行是“生存大挑戰”。只有一個人很安靜,頭一歪就能睡著,醒了就看書。最讓我羨慕的是,他看了一會兒書之后,從包里取出一個平平無奇的保溫杯,又取出一袋茶葉,再去車廂連接處取水。不大一會兒,鐵觀音的馨香就穿透車廂里的濁氣,清奇地浮現出來。他用保溫杯蓋當杯子,怡然地自斟自飲起來,好似他面對的不是烏泱泱的一車人,而是綠蔭匝地的小庭院。
我忍不住問他如何能夠做到鬧中取靜,他笑起來,說:“能不能靜下來,關鍵在于你是不是覺得‘不應該。你覺得應該有床才能睡覺,有好杯子才能喝茶,但是人生苦短、造化弄人,哪有那么多時間擺臺啊!要想活得好一點,就要學會即時進入。有好茶具當然好,但你一定要知道,在火車上也是能喝茶的,用保溫杯也是能泡出好茶的。”
那一刻,他臉上的富足感讓我羨慕,那是一種無牽無掛走過萬水千山的輕靈。想起莊子所說的“無待”,不期待任何事情發生的人,就是像他這樣把當下的自己用得很好的人吧。若你自己就是一座花園,你也不會像我這樣,期待在自家附近趕緊修建一座花園。
巧舌如簧的廣告人,最擅長制造“期待陷阱”,他們告訴你,那個天價的吹風機和吸塵器應該成為生活標配;不參加他們的旅游,你就是虛度此生。表面上看,你的生活繁華到史無前例,但這種種幻象,其實都在阻止你實時進入生活。
如今我們都不愛聽“斷舍離”這個詞了。我所理解的斷舍離,不是扔掉用不上的破爛或雞肋般的榨汁機之類,而是扔掉對茫茫未來的期待,切割掉你所以為的必需的條件,就地取材地面對生活,只有這樣,才能不虛這人世之旅。
實現這種斷舍離的關鍵,是切斷走向未來的通道。
比如說,我現在就不再搜索關于那座圖書館的消息,當我惦記起時,會立即勸自己去找本書翻開,以“使用已有的東西”取代“期望未來的東西”。做到物盡其用,才能獲得即時的滿足感。
與其夢想詩與遠方,不如學習更好地使用手中已經擁有的東西。請將目光落在三尺之內,想想看,眼前這些東西的潛力,你有沒有挖掘窮盡。離你最近的那個“東西”,其實是你自己,所以,把此刻的自己用好,就是應有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