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我們可以區分哪些事是我們不得不做,哪些事是我們樂意做的,但這種區分是挺有限的。比如說帶孩子,不愛換尿布,愛逗孩子笑。但你不給孩子換尿布,逗孩子笑就沒那么快樂。
好玩的事情是怎么跟有點兒苦、有點兒累的事情連在一起的,我們并不大清楚,但我們大致知道,如果我們為孩子付出了很多精力,我們跟他的相處就會有一些不同的品質。等到把不愛干的事情都交給機器人以后,剩下的愛干的事情的性質也會改變,我們作為人的品質總體上也會改變。
我們勞作得很辛苦,難免有時會希望別人做這些工作,我們來享受勞動成果。不過,如伯納德·威廉斯指出的,人并不是只要享受的生物,我們不僅希望獲得結果,也希望這些結果是自己親力親為得來的。勞動創造了人,是人的基本需求。如果把勞動與享受割裂開來,勞動由機器完成,人單單享受結果,那么人的定義就改變了。
我們實際上正在經歷這個過程。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越來越集中到結果這一端。我們住在樓房里,不知道樓房是怎樣蓋起來的;打開餐盒,里面是大米飯,但我們沒見過水稻長在地里是什么樣子的;我們通過各種屏幕看到海底世界、太空、非洲的動物、世界各地的騷亂,但沒有哪件事情是我們親歷的,沒有哪樣東西是我們親力親為的結果。不斷進步的技術把人類勞動一項一項接過去了,我們不必經歷勞動的艱辛就能夠享受勞動的成果,這讓技術樂觀主義者歡欣鼓舞——技術把苦活兒累活兒難活兒都干了,我們享受成果,有何不可?但事情還有另一面,那就是,我們只享受結果,不再能感知產生結果的過程。僅僅享受結果而不感受過程,這讓我們的感受變得越來越稀薄。
(層林染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走出唯一真理觀》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