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 潔
對于出版而言,深耕圖書開發,做好份內的事,看似放棄捷徑,但卻是真正的雙贏之路。

老舍小說同名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劇照
圖書出版與影視的聯動,如今已不是什么新鮮話題。如戴錦華教授所說,影視的文學改編早已成為歷久常在卻乏新可陳的論題。近年來,文學作品中的“IP”衍生品因其巨大的市場潛力,成為中國影視發展關鍵詞。甚至有人指出,對于熱詞 “ IP ”,與其語焉不詳、言不及義地談論“知識財產”(Intellectual Property),不如遵循世界電影產業慣例直稱“文學財產”(Literary Property)。而好萊塢對“文學財產”的定義非常簡潔明了:可以改編為電影的文學作品。
這一定義,可以說清晰地展現出以影視為主的思維模式。事實上,在出版機構看到了出版產業與影視聯動的商業價值后,多數出版機構對于IP的認知,也停留在以能否影視化來論成敗的層面,遵循著以影視為主、出版為輔的思維模式。對于影視行業,這種思維模式固然無可厚非,但當出版行業也以這種思維模式進行思考時,不免會出現一些問題。例如,一些出版機構的圖書策劃逐漸向影視靠攏,迎合影視受眾的欣賞趣味,對嚴肅文學失去興趣。在盲目跟風的過程中,過分看重短期的商業利益,甚至陷入非IP不出版的誤區。
這樣的做法,一方面忽視了圖書出版作品的文化價值導向作用,另一方面,在IP泡沫化的今天,只要賣出影視版權就能帶動圖書銷量的思維,也需要重新審視。以影視為主的思考模式是否真的有利于IP的創作和發掘?迎合影視受眾的圖書出版選擇是否能帶來長遠的收益?只要進行影視改編就能帶動圖書銷量的數量級增長嗎?本文采訪了導演梅峰、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以及出版人張銳,對如何正確認識圖書出版與影視改編的關系進行了思考。
在近年以影視為主的思維模式中,出版機構對于IP圖書的策劃,通常會以容易進行影視改編、符合影視敘事的標準來進行文本的挑選,是否容易賣出版權成為這種圖書策劃思維的起點。而在操作中,導演挑選劇本時真的會更傾向選擇這樣的文本嗎?
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同時也是導演的梅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挑選文學作品,主要還是看它的敘事骨架和攜帶的信息量是否足夠有意思。”作為編劇出身的導演,梅峰對改編文本的審視是專業的。他指出:“小說敘事文學有一個優勢,那就是文學沒有感觀邊界,在文學里所有的感觀體驗都可以被文字以捕捉細節的方式放大,但電影只有聽覺和視覺。”從小說到電影改編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用符合電影敘事的特征,把小說洗煉一遍,讓它脫胎換骨。多數IP圖書策劃的思維方式,便是想省去這個洗煉的過程,讓文本更適用于影視。但反過來看,以影視敘事思維創作的文學作品,恰恰失去了文學敘事的優勢。
從導演的角度來看,文學的語句在改編成電影的過程中確實會遇到挑戰,而導演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讓文字虛構的故事扎扎實實地變成視角可見的故事。因此,當出版方和作者試圖代替導演和編劇的工作,將符合電影感的元素在初始創作中留下,將屬于文學的部分丟掉,看上去是一條IP改編的捷徑。但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隔行如隔山,出版方和創作者代替導演在內容上進行的衡量和選擇,其實并不專業,照貓畫虎的篩選過程,也許丟掉的正是對方看中的內容。這也是為何一般人認為很適合改編的IP有時賣不出去,而有些看上去并不好改編的IP,最后卻獲得影視青睞的原因。
改編自老舍小說的同名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就是一個改編有難度的經典文本案例,這部由梅峰導演,并獲得電影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和東京電影節大獎。梅峰認為,但凡要改編廣為人知的經典作品,不管是什么年代的作品,一定要忠實地傳達作品本身最原始的思想意圖和精神核心。
而以是否能賣出IP為目標的圖書策劃和選擇,從最開始就喪失了在文學上成為經典的能力,放棄了文學的優勢,也就遑論能在思想意圖和精神核心上打動導演。
以影視為主、出版為輔的圖書策劃思路,忽略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圖書的受眾和影視的受眾是不同的。如戴錦華教授所言:當我們討論一部原著時,是在討論作家的想象力、創造力、文字能力;我們在討論影視時,是在討論一個導演駕馭視聽語言的能力和講故事的能力,而不是影視與原著之間的關系——那不是第一位的。
在IP泡沫化的過程中,人們已經可以清晰感受到,即使同一個IP,圖書和影視的評價也會出現兩極化錯置的問題。播放數據或票房數據并不一定帶來圖書銷量增長,影視的口碑并不一定能給原著帶來正面影響。人們逐漸認識到的一個事實是,不管影視的熱度如何,書好賣與否還是要靠文本。
曾有一部大熱的仙俠劇,圖書出版方借著劇的熱度加印了十萬冊,在劇播完、熱度散去后,這些書成為倉庫里堆積最多的滯銷書。更不要提那些影視化后不理想的案例,在影視播出之后毫無水花,甚至口碑反噬的例子不勝枚舉。
有些以IP論成敗的出版機構可能會認為,即使一冊圖書都沒有賣出去,也不管影視改編是否能落地,光是賣出IP的利潤就比做一本書的成本本身更可觀。事實上,隨著作者版權意識的增強,很多成熟的作者會在簽出版合同時將影視版權保留,很多出版機構只能分得圖書出版版權,卻認為依靠影視的紅利可以分得一杯羹。而說到底,影視宣傳只是圖書營銷推廣的一種手段,如果圖書本身立不住,將自己定位成影視作品的附屬品,指望一榮俱榮的思路,無異于一場豪賭。
現實的推演可能出人意料。導演張藝謀曾經說過:“我一向認為中國電影離不開中國文學,仔細看中國電影這些年的發展,會發現所有好電影幾乎都是根據小說改編的。我們研究中國當代電影,首先要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因為中國電影永遠無法離開文學這根拐杖。”
戴錦華教授指出:“中國電影面臨的問題不是中國電影獨自能解決的,這是整個社會文化的問題。”從長遠來看,讓短期的影視商業利益左右圖書出版的選擇,無異于舍本逐末,更值得期待的是,堅守出版主體性,用出版的繁榮帶動影視的繁榮。
商業利益最大化的思維,還助長了抄襲者得益,誰紅誰成功的風氣。對于被抄襲的原作者來說,存在追加商業資本越多、利益方越多,抄襲舉證就越困難的情況。
對于這些現象,梅峰認為我們要認清一個規律:行業都是有自律和口碑的。“大家都知道真相的事實遮不住,這種團隊一般不會走太遠,他會受到某些規律的懲罰。”
面對短期市場和資本的單一性,如何才能不盲從?梅峰導演談到多元的可能:“如果沒有這種多元的可能,我們很難想象萬馬才旦導演的作品《塔洛》,還有《路邊野餐》《八月》這樣的作品會出現。這幾個人的作品基本上跟商業作品沒有關系,他們在自己狹窄的、逼仄的空間里尋找可能性,但做出之后發現資本也有追加,資本像嗅覺很好的野獸一樣,看到他們成功就馬上跟著來了。”
梅峰導演的判斷是,今天出版和電影的關系更多存在于流行文學領域,但經典文學和流行文學也有重疊的部分,比如科林兄弟、伍迪·艾倫的作品,可以是純粹的藝術電影,在全球也有大量觀眾群體。“這和文學的狀況差不多,不一定非要分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歐美文學呈現出一種比較良性的狀況,日本也很好,很多作家都是從通俗寫手起步的,但寫著寫著就寫到高端位置上去了。”
而最重要的是,“不管任何時代,觀眾都不會喜歡純粹的爆米花、肥皂劇和沒有任何審美品質的作品。”這一點對任何作品而言都適用。對于出版行業,回歸圖書出版為中心來思考影視改編的問題,深耕圖書的開發,做好自己份內的事,看似放棄捷徑,卻是真正的雙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