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 刀(書評人)

余華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2021年3月
定價:59.00元
這是一個關于尋找、等待、信義、善良的故事,也是一個弘揚中華傳統美德的故事。
黃河北岸殷實家庭的林祥福一輩子兩次被人騙過,一次是曾為他生下女兒林百家的外地女人阿美(即紀小美),另一次則是背信棄義的土匪張一斧。紀小美是溪鎮商戶阿強的童養媳,因不滿母親強拆姻緣,阿強帶著小美私奔。再山盟海誓的愛情也離不開柴米油鹽。在手頭捉襟見肘、窮得只剩下“愛情”二字時,他們恰巧遇到了“貴人”林祥福。
小美與林祥福的結合,怎么看都讓人覺得有點五味雜陳。林祥福表現得盡善盡美,當然也足夠傳統。他渴望以傳統的風光方式將小美迎娶進門。顯而易見的是,暫時委身林家屋檐之下的小美心里更多的只有感恩,心底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一同私奔的阿強。私奔是一種愛情革命,而為林祥福生下林百家則是傳宗接代也可以說是延續香火。阿強與小美向林祥福撒謊來自從不存在的文城,這注定他倆必須用余生來償還失信欠下的這份“情債”。最終,阿強與小美凍死在皚皚白雪的大地上,他們以這種方式完成了自己靈魂的救贖。
林祥福的出走是必然的,他的尋找是堅定的。作為當地為數不多的秀才的后人,他被余華賦予了傳統傳承的現實寄托。林祥福在家孝敬父母,也很愛小美,即便是她偷拿家里的金條,林祥福念得最多的仍是小美的好。他歷盡千辛萬苦,一手把女兒拉扯成人……小美就像是林祥福傳統家庭理念的試金石。盡管林祥福有能力有機會選擇重新生活,但他在尋找路上走到了底。
現實中文城并不存在,但中華文化美德傳承卻遍地生根,“文承”二字不知是否為余華的真正用意。與林祥福萍水相逢的陳永良一家,溪鎮商會會長、民團首領顧益民,還有受林祥福委托看家守業的田氏四兄弟,他們不僅代表了善良,還有信與仁等中華傳統美德。也正是受此影響,當土匪將林百家擄走之后,陳永良的兒子陳耀武絲毫沒有猶豫主動跑去把林百家換了回來,后來因此丟了一只耳朵,也因此令林百家芳心初動。遭遇軍閥與匪徒的斗爭,成了余華重點書寫的高潮。正是在這樣生死離別的考驗中,林祥福以單刀赴會的方式,最終用自己的性命成就了自己個人的最高聲譽。
傳統文化無所不在,痛定思痛,土匪“和尚”選擇了與孫一斧決裂并與之決戰至死。他的死關乎信義,無關他曾經投奔土匪生涯的利益。因為信義,林祥福與田氏四兄弟僅僅幾句簡單交待,四兄弟無怨無悔幫其守家護業,從未生出過鯨吞林氏家業這樣的邪念。同樣因為信義,顧益民很多時候僅僅只與商戶幾語約定。而為搭救顧益民,商戶幾乎是傾家蕩產。林祥福為救顧益民丟了性命,陳永良為給林祥福報仇家破人亡……
后面的補記,是余華的一次成功嘗試。以紀小美的視角,對落根溪鎮的林祥福進行了全過程窺探。如果沒有后面的補記,故事自然顯得不夠完整。相比林祥福,小美面臨的困境基本無解。她在林祥福和阿強兩個男人間艱難徘徊。對兩個男人她都有付出,但又都顯得有些不忠。她拋棄了還是襁褓中的女兒,這又背棄了母親育子之德。至于阿強的父母,她也是有欠孝道的。正因為她的處處欠缺,恰恰反襯出林祥福歷盡千辛萬苦的不易,進一步烘托了林祥福人格的高大與完美。
黃河不僅是一道阻隔“文城”的天然屏障,也是林祥福傳統信念的又一分界線。倘若回到黃河以北,他的祖傳家業還在,一切生計照舊,日子尚可。滯留溪鎮,他就必須為自己的尋找與堅守付出更大的代價。

林祥福死在土匪首領張一斧刀下,至死也沒能見到近在咫尺的紀小美。二人在地理上的重聚,是在田氏兄弟將林祥福尸體準備拉回黃河北岸老家路上的一次意外歇腳。人生就是這樣,相聚是緣,分離是無緣。
說到這里,總覺得余華對林祥福的生存創業寫得略顯匆忙草率。無論是在老家還是在黃河以南的溪鎮,他的創業致富之路總是顯得太過容易。金條、銀票對他來說似乎根本就不是個事。錢掙得如此容易,就像那錢不是等他去掙,而是放在那等他直接去取。還有后來面對土匪的勒索,以及采購自衛的武器,雖然身為溪鎮商會會長,顧益民的財大氣粗似乎也有點過了頭。從故事開頭的那些鋪墊看,溪鎮算不得太大,即便營生尚可,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動輒上萬銀票想必也是個不菲的天文數字,何況一而再再而三。余華可能想通過最簡單的方式,將這些與主題關系不大的細枝末節簡單處理,然后將重心放在書寫文化傳承方面。問題是,如果缺乏植根大地的生活土壤,傳統文化還真能生根嗎?
不知是否出于“禮失求諸野”的緣故,余華在故事中最大限度隱去了政府的影響力,把釋放正義力量的任務完全交給了民間,特別是顧益民這樣的鄉賢。這樣的處理自然更能彰顯傳統的力量,尤其關鍵時刻。不過,故事高潮部分“鬧得”動靜似乎太大,什么軍閥,什么土匪,日常生活細節均被這些眾所周知的歷史大事覆蓋,個人身上的那些細膩潛質反而被歷史敘事湮沒。倒是以為,如果把宏大的歷史敘事僅僅當作一個時代背景墻,專注于個體書寫,哪怕這些力量還微不足道,故事或許更能撞擊讀者心靈。
除了背景設置,故事在人物刻畫方面也略顯單調,簡單點說就是壞人太壞,好人又太好,人性過于二元化,臉譜化極嚴重。林祥福完美得看不出有一絲缺點,無論是日常營生還是孝道忠義,樣樣在行,樣樣出類拔萃。相比之下,土匪“和尚”這一角色的刻畫倒是更覺有些搶眼:“和尚”因生活艱難被迫走上打家劫舍的邪路,又因難以割舍心底的那絲善念,偶爾迸發出善良的靈光,施恩于人。雖從事最簡單的“職業”,但“和尚”這個人物顯得最復雜也最接地氣。他的良心發現不全是被正義影響的結果,某種意義上也是被土匪頭領孫一斧的窮兇極惡給“激”醒的。
近年來,一些作家頻頻遭遇翻車,原因眾多,思來想去總覺得又有些共性特征,即離生活太遠。生活并不是就要寫當下,而是對現實需要某些映照,否則不可能引起讀者的共鳴。一部好的小說,要么故事邏輯嚴謹,讓人難忘,要么刻畫角色纖毫畢現,令人印象深刻,總之得有一點值得懷念。余華的這個故事容量很大,但夠不上一個憑借嚴謹邏輯吸引讀者的故事,于是人物的書寫便顯得尤為重要。余華努力刻畫的林祥福是一個完美的傳統文化傳承人,但角色缺乏個性,又如何真正打動讀者?
一句話,完美的極限無異于完美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