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我喜歡周作人談吃的文章,瓠子湯、霉豆腐、霉干菜、腌蘿卜等等,這些東西我大多吃過,知味,覺著可親。也喜歡他的飲食態度: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確說,但是我覺得這是頗有意義的,第一可以食貧,第二可以習苦,而實在卻也有清淡的滋味,并沒有蕺這樣難吃,膽這樣難嘗。
“蕺”是魚腥草的舊名,有人恨之入骨,有人嗜之如命。至于膽,只是勾踐這樣的人用來勵志的,我們偶爾不小心弄破魚膽,才曉得膽那么苦。
這兩樣與菜根不好做比較,因為好多菜原本主要就是吃根,像蘿卜、蕪菁,生吃可以,煮熟吃可以,腌了醬了吃可以,曬成干吃也可以。有一年,在陜南的一個集市上,看見一個人舉著幾根荊棘,上頭掛滿蘿卜干,就那么走著,也不吆喝,看上去有些灑脫。
大多時候,蘿卜就像我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雖說蘿卜纓子可做腌菜,但如果有芥菜,它就用不上了。像蓮,葉子和花也可以入饌,可藕一直都是主角。
還有一些菜,只吃葉子,偏偏有些根連帶著也能吃,這當中要數菠菜好看。葉子碧綠,根卻是紅的,這般拔回來洗凈,下在鍋里,從前人們叫它“紅嘴綠鸚哥”,形象極了。類似的還有包菜。一般收了包菜,根留在地里,趕牛犁了就完了。其實,包菜根非常可口。祖母喜歡把它們弄回來,一點一點地剝,剝出來的根有點兒像萵筍,比萵筍硬一些。全剝完了,祖母把它們洗了,控干水,切成小丁兒,一股腦兒倒進辣醬壇子里,它們在辣醬里臥上一月或半月,取些來吃,嚼之脆聲一片。這個口福并沒有隨著祖母長辭而消失,待到父母離開老家之后,這才失去。偶爾我秋天回老家,看著一地的包菜根,忍不住跟人說,其實這個能吃啊。人說,麻煩!
難免想到“咬得菜根,百事可做”這話。好像有一點兒勵志。其實,這句話并不一定是勵志。咬菜根本身就是平常生活,如同孔子說的,“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吃點兒簡單的飯菜,喝點兒水,枕著胳膊睡會兒,自有樂趣在里頭。這個樂趣不是苦中作樂。只是,人難免還想吃點兒別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許多時候是個理想。
孔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他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形容沉迷、沉醉的程度,沒啥好比的,要拿肉味說事。
李漁的文章喜歡說教,比方他說:“生蘿卜切絲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后打噯,噯必穢氣……然見此物大異蔥蒜,生則臭,熟則不臭,是與初見似小人,而卒為君子者等也。雖有微過,亦當恕之。”不過,卻喜歡他這句話:“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風,人能疏遠肥膩,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園,不使羊來踏破……”
咬菜根,原本就是自然事,好像跟清苦連在一起;吃香喝辣之后,說起來,好像有點兒憶苦思甜。這倒不必,因有長久的回味在里頭。只是,歲月對于我們來說,就像一個個蘿卜,總有個時候要歸于恬淡,愿不愿意,都還得咬一咬菜根,接受土地的美意,滿足腸胃。
(常鑫摘自《讀者·原創版》2021年第6期/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