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花
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寫過一篇小說,名叫《隔壁的女人》。小說里,制作畫框的男人麻田在和酒吧老板娘約會時,喜歡講述自己對一座名叫“谷川岳”的山的迷戀。他一次次背誦坐新干線去爬山時一路經過的站名:“上野、尾久、赤羽、浦和……新町、倉賀野、高崎、井野……”住在隔壁的主婦被男人低沉渾厚的聲音所吸引,他背誦站名時飽含深情,主婦覺得“像在朗誦一首詩”。后來,主婦沖動之下離家出走,臨走時給丈夫留下了字條:“我要去爬谷川岳。”
小說中的麻田深深迷戀那座山,沿途每一個站點都讓他離心之所向更近,于是他連帶愛上了這些站點??催@段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北京工作的那八年間,也曾經無數次聽著地鐵的站名去通勤。與小說中不同,北京地鐵的報站聲是個溫柔的女聲,早晚高峰時,地鐵站人潮洶涌,人們行色匆匆,只有這聲音永遠不疾不徐,似乎孜孜不倦地要把人們心中情緒的褶皺熨平。
“五道口、知春路、大鐘寺、西直門……芍藥居、光熙門、柳芳……安河橋北、西苑……蘇州橋、國家圖書館……”每到一站,有人下車,有人上車,人們素不相識,各自藏起情緒,分別奔赴自己的目的地。車開了,一個個站點串聯起繁忙的節奏,像一支悠長的樂曲。
有些站名很美,據說“金臺夕照”跟古剎夕照寺有關,“芍藥居”這個名字的來歷和乾隆皇帝有關。北京作為多朝歷史古都,文化底蘊深厚,很多地名都值得細細品味。
比起地面交通工具,我一直偏愛地鐵,地鐵不會堵車、相對準時,總是在我的預期時長內呼嘯而來,完成吞吐乘客的規定動作再瀟灑離去,看上去十分灑脫。而且地鐵行進途中,周遭一片黑暗,全無風景可看,于是,人就成了唯一的風景。
地鐵是天然適合進行觀察的,在封閉空間里,人們的目光沒有落點,于是只好落在周圍的人身上,好奇心就在這種情形下不斷滋長繁殖。
早晚高峰的時候,地鐵車廂里總是人滿為患,每個人都成了被夾進三明治里的那片生菜。大多數人不言不語,雙目低垂,彼此間無交流,這種看似熱鬧卻又疏離、相互糾纏卻又冷漠淡然的氣氛,細想相當有趣,人生本身不就是矛盾密布嗎?
大城市的壓力,在地鐵中最容易被窺見。我曾在地鐵上遇見過跪在地上寫作業的小學生,也遇見過想要睡上幾分鐘又怕坐過站,于是掏出手機設置鬧鐘的打工人。還遇見過一些人,上地鐵后會連續走好幾節車廂,只為了找到距離換乘路線最短的那一節,以便節約時間。
另外,乘地鐵的人們都有個習慣,坐扶梯時會靠右站,因為左邊要留出來給急著趕路的行人走。我剛來北京第一次坐地鐵,習慣性地站在了左手邊,跟我一起的大學同學在北漂方面是我的前輩,她提醒了我這個小細節,從此以后,我也養成了習慣,不管在哪里,哪怕是逛商場,只要乘坐扶梯,一定靠右邊站。這個習慣多年未改,就像我即便后來離京,不再坐地鐵了,手機里仍然留著“北京地鐵線路圖”App一樣。有些習慣,和當年的記憶一起被刻在了骨子里。
壓力,像被一只大號氣筒,不斷擠壓充溢進地鐵站的空氣里,可與此同時,空氣中還有向上的力量和蓬勃的希望。人們忙著生活、忙著思考、忙著閱讀、忙著通話、忙著安撫和消化自己的情緒。
通勤很累,但人們仍然會在每天早上準時進入地鐵,地鐵在提醒你,雖然很疲憊,但你正鮮活地存在著和驕傲地努力著。地鐵很吵,可它能帶給人們日常生活中難得的一點寧靜,可以允許鋪天蓋地的情緒洶涌而來,跟自己相處一會兒,而后安然離去。如同埃利亞斯·卡內蒂所說:“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只傾聽自己的聲音。”
我的手機里有無限循環的“地鐵歌單”,基本上兩三天更換一次。但更多的時候,我都在用看書來打發時間。在大概一小時四十分鐘的通勤時間里,一本常規長度的文學作品,我可以看上四分之一。早晚高峰的時候,找個座位坐下來舒舒服服地看,那是需要運氣、速度、發達的臀部肌肉和靈活的肢體的。所以我從不奢望空座,只要能在角落里尋得一方天地,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每次上地鐵前,我都會祈禱兩節車廂連接處的小角落無人占領,那樣我就可以先行占據這個絕佳的位置,只要站穩,立刻就可以掏出書來看,周遭人群涌動與我無關。
很多影視作品和文學創作里都會有地鐵。電影《開往春天的地鐵》里,建斌和小慧在地鐵里對彼此許下愛的承諾,七年后,他們再在地鐵里凝望彼此,這中間卻已經遠隔萬水千山。地鐵的呼嘯聲,掩蓋了小慧的嘆息和建斌的沉默;幾米的漫畫《地下鐵》中,盲女不停地坐錯車、又下錯車,她感嘆,“在這個城市,我不斷地迷路,我努力尋找希望……有人在地下鐵的出口等我嗎?”盡管屢次迷失在都市森林里,她卻始終用積極的心境來面對生活。
地鐵是生產故事的溫床,也許那是因為,它為許許多多普通人提供了短暫的容身之所,并載著他們奔向生活。
關于地鐵,還有一個場景也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我曾經認識一個男孩,某天相約吃飯后他到地鐵站送我。因為我們要去的方向不同,他要乘坐的是對面的列車。我跟他道別后先上了車,幾秒鐘后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以為他坐錯車了,結果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讓我再陪你兩分鐘吧。下一站,我就下車?!边@份懵懂的情感沒有下文,因為等到許久之后我終于意識到他的好,他已經成了別人的男友。
未竟的夢想、擦肩的愛情,蠢蠢欲動的青春。我們在地鐵站與許許多多人擦肩而過,有時短暫同行,有時無法同路。你不知道什么人在你身后走過,你也不知道等會兒門開了,你會跟誰相遇。
如同日本導演巖井俊二所說:“這個世界就建立在無數的偶然之上。所以我們經歷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是獨一無二的寶藏?!?/p>
2016年,我離開了北京。我最后一次去坐了地鐵,已經記不清當時要去哪里了,只依稀記得心里的感覺,淺淺的憂傷,就像要跟一個老朋友告別。對比第一次坐地鐵時的興奮雀躍,我不由得想起《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里那句話:“我們隨時就會道別。霎時,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帶走,再也不會歸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