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我住在小城一角的五樓上。小城很小,一帶遠山如屏風,帶著翠色和花光,一座唐代的古塔,就立在樓外不遠的蒼山中,如一首立體的唐人七絕,自然,清新,很是耐看。
近處,一棵幾人合抱的大白楊,就在樓外,隔著一條馬路。春季,楊花飛舞時,真的如雪球一般,一團團一球球飛入大廳里,飛到書桌上,輕盈如夢,如一顆相思綿綿的心。到了夏季,一團綠色就如一片海子,在窗外波蕩著,將一團團綠意流淌到我的房內,我的身上,人坐在大廳里讀書,有時感到書上的字是綠瑩瑩的,不知什么原因,等到猛地抬頭,看見窗外的綠色,才恍然大悟。
有這片綠色,風來時一片翠色蕩漾,雨來時沙沙一片,都是很韻的。
最韻的,最為清心凈慮的,仍是傾聽著一聲聲的蟬鳴。
人坐在房內窗前,或者躺在沙發上,蟬鳴就帶著綠意,帶著清亮,一縷縷飛入窗內,一聲聲進入耳中,也流淌進人的心中。此時,人事的疲累,紅塵的得失,世俗的名利都遠去了,都不見了影子,人也就成了綠色的,成了透明的,成了一塵不染的。只有蟬鳴在一聲聲叫著,就如從深深的佛經里傳來,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從良心的深處傳來,從生命的縫隙里一絲絲滲透出來的。
蟬的叫聲,只有兩個音符“知”和“了”。
蟬因為大小不一樣,身個不同,聲音也就不一樣,有粗有細,有蒼老有青嫩,有豪放有婉約,有短促有悠長,就那樣帶著一種徹悟,一種明了,一種闡釋,在綠葉里,在綠蔭里,一聲聲傳來:“知了——知了——知了——”
有時想想,蟬兒如此,是因為知道生命短促,才要如此爭分奪秒地歌唱嗎?才要對著這個世界朗誦贊美詩嗎?
蟬一定是感悟到了生命的轉瞬即逝,夏秋一過,樹葉凋謝,滿山霧起,白露為霜,那時,蟬就會淡出天地,就完成了自己一生的輪回,就再也看不見這個美好的世界了,就再也無緣見到這綠的葉紅的花了。生命就那么可貴,就那么值得珍惜,既然如此,此刻為什么不盡情地歌唱呢?為什么不將自己的心思說給世界聽,說給清風聽?
抑或是,蟬是在著意提醒,一切都要看開一點兒吧。
人活著,是應該享受生的樂趣,而不是帶著名利、得失、金錢負重前行。那樣,將會辜負生命,辜負自然誕生生命的本意,也會辜負沿途的花朵、清風和明月。
佛說:“不可說,不可說。”因為一說就會落入窠臼,就脫離空凈之境了。蟬叫道:“知了,知了?!比绱嘶卮?,和佛的這句禪悟前后呼應,互為應答。蟬是理解了佛的意思,知道生命的真諦,知道生命的終極目標了嗎?
又或者,蟬就是為了叫而叫,沒有目的,沒有計劃,高興了就叫,難受了就俯趴在樹干上一聲不響。一切都那樣自然而然,那才是生命最為本初的狀態,最為自由的狀態,帶著任何的目的,都遠離了佛的空凈,佛的自然。
蟬于是在一聲聲叫著,在早晨清露零落中叫著,在上午驕陽蒸騰中叫著,在黃昏暮色迷蒙里叫著,一聲聲如暮鼓,如晨鐘,流蕩在綠色里,流淌在每個人的心中。
我們在紅塵中,背負得太重了,走得也太匆忙了,渾身帶著灰塵,內心帶著疲憊,精神充滿著壓力和欲望,應該在某個早晨或黃昏,停一下,聽蟬的嘶鳴如絲雨一樣,洗滌著我們的心。
坐下來聽一會兒蟬鳴吧,聽聽生命的歌唱,生命的偈語,這樣,讓心多一點兒留白,讓生命也多一點兒柔軟和輕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