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紅
因一場意外,他無法站立,智力也出了問題,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她不離不棄照顧他。他和他的家人卻幾次逼她離婚,他甚至以絕食相威脅。無奈之下,她含淚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作為一個法官,從1990年開始,我做了30多年的民事審判工作,審理的離婚案數不勝數。在法庭上,我見多了那些為爭搶財產、子女而撕破臉皮的當事人,因而當我看到張月兒和金庫的離婚訴狀時,第一感覺就是這個案件不同尋常。因為在訴狀中,除了必須寫明的原、被告的基本情況和訴訟請求外,在“事實和理由”部分,僅有不到30個字:原告張月兒和被告金庫結婚6年來,夫妻感情深厚,生育一子金典。
一般離婚案件的原告,為了達到離婚目的,會在訴狀中羅列一大堆被告的不堪事實,甚至還會杜撰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但眼前這份訴狀,沒有一丁點兒的指責,只有深深的依戀和不舍。既然“夫妻感情深厚”,為什么要起訴離婚呢?
我撥通張月兒的電話,剛介紹完自己的身份,電話那端就傳來了低低的啜泣聲。我沒有勸阻,因為我明白,對方情緒得到釋放之后,即使我不問,她也會說。果然,冷靜下來的張月兒,給我講述了她和金庫的故事。
丈夫出意外腦部受傷,智力出了問題,誰也不認識了,整天眼大睜著,口中喃喃有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一年,張月兒騎著電動車去二姨家走親戚,走到鄰村螞蚱閣時,車后輪癟了,只好費勁地推著車子往前走。小伙子金庫看她一個姑娘挺為難的,便幫她把輪胎補好了。
兩人就這樣認識了,交往一段時間,感覺情投意合,便結了婚。一年后,張月兒生下一個可愛的男嬰,金庫鉚足了勁掙錢,他想給嬌妻愛子創造最好的生活。張月兒心疼金庫,就把兒子交給娘家父母帶,她與金庫一起外出務工。
夫妻倆來到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張月兒進了服裝廠,金庫進了五金廠。他們吃苦能干,從不偷懶,很快就成為各自領域的技術工,深得老板贊許,薪金也長得很快。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一天,正在上班的張月兒突然接到金庫工友的電話,說金庫出了車禍,正在醫院搶救,讓她趕緊過去。
金庫騎自行車上班途中,被一輛摩托車撞傷,腿骨骨折,腦部重創,腦漿外溢,全身除了心臟完好,多器官有不同程度的損傷。醫院很快下了病危通知書。
金庫出事的地點太偏僻,一沒有攝像頭,二沒有目擊證人,警察無法找到肇事摩托車手。
金庫在醫院整整躺了兩個月,花了40多萬元錢,終于保住了性命。張月兒再也籌措不到醫療費了,只好帶著金庫回了河南老家。
因為腦部損傷,金庫智力出現了問題——他誰也不認識了。張月兒把兒子從娘家接回來,娘兒倆每天趴在金庫的床頭,和他說話。金庫要么置之不理,眼大睜著,空洞洞的,口中喃喃有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么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傻乎乎地笑。兒子嚇得直往張月兒身后躲。
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金庫,飯量卻好得出奇,吃得多,排得也多。張月兒不舍得金庫受一絲委屈,變著花樣給他做可口的飯菜;一天幾次給他換被褥、清洗污物;還幫他翻身,給他做按摩,每天忙成了陀螺。公婆心疼她,便搬來與她一起照顧金庫。有了一點空閑,張月兒便去附近的小作坊里打工掙錢,以貼補家用。
公公婆婆不愿拖累她,逼她離婚,丈夫意識清醒時兩次以絕食逼她走:要么你走,要么我死
兩年過去了,在張月兒的精心照料下,金庫的身體漸漸好轉,能坐輪椅了,而且也能認人了,但不時會發作癲癇。盡管如此,張月兒已經非常開心,她堅信,金庫終有一天會站起來。
可張月兒還沒等到金庫站起來,卻等來了公公婆婆的“驅趕”。
一天,婆婆拉住張月兒的手,流著淚說:“月兒,你對金庫這么好,我們老金家對你有虧欠呀!金庫廢了,你不能這樣葬送自己的青春。你和金庫離婚吧,再走一家,過你的日子去,把金庫交給我們老兩口!”
張月兒愣住了:金庫一天天好轉,婆婆怎么能對她說這樣的話呢?她一把抱住婆婆,放聲大哭:“媽,是不是我沒有照顧好金庫?我哪里做錯了,您可以打我罵我,但不能往外攆我啊!我是金庫的媳婦,他變成啥樣子我都不嫌棄。你們不能不要我啊!”
這時,公公從里屋走出來,冷冷地說:“你走吧,張月兒!我們當父母的照顧一個病兒子就夠不幸的了,不想再照顧一個吃閑飯的媳婦!趕緊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張月兒怔怔地看著公公,又求助地望向婆婆。公公的臉冷若冰霜,再也找不見往日的慈祥;婆婆低著頭,不停抹眼淚,根本不看她。她哭著沖出家門,跑回娘家,躲進娘懷里哭了個天昏地暗,給娘訴說自己的委屈。
張月兒的爹聽了女兒的話,氣呼呼地趕到金家,要為女兒討個說法。誰知,他剛走到金家門口,就聽到金家老兩口正在互相埋怨:一個說不該對月兒說那么狠的話,讓月兒受傷;一個說,不說狠話,月兒不會走。
張月兒的爹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緣由,一肚子的火氣瞬間熄滅了,責怪了金家老兩口一通,又讓閨女回去了。
之后,張月兒依然忙里忙外,攢一點錢就帶金庫去做康復治療。她還買來各種康復器械,自學按摩和推拿,幫金庫做康復訓練。
又是兩年過去了,金庫看上去仍沒有絲毫站起來的希望,而且只要一進行康復訓練,就大口大口地吐血,狀況輕時引發癲癇,狀況重時甚至會休克。無論是金庫的父母還是張月兒,都不忍心讓金庫再受這種折磨。
金庫的意識也沒有完全恢復,好一陣歹一陣的,有時候認識張月兒,有時候就是呆傻狀態。但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對張月兒萬分依戀,最聽張月兒的話。
日子在繼續,張月兒好幾次看到,金庫意識清醒時和父母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商談什么事情,可只要她一過去,他們就不吭聲了,她一走開,他們又把腦袋貼在一起,說著悄悄話。有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還抱在一起抹眼淚。張月兒覺得,自己被公婆和丈夫排斥在了家人之外。
終于,張月兒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金庫向她提出了離婚。張月兒不同意,金庫就以絕食相威脅:只要她在這個家里待一天,他就絕食一天!
第二次被逼離婚,張月兒心如刀絞。她知道,無論是善良的公婆,還是深深愛著她的金庫,做這個決定都是為她考慮。但是,她怎么能離開病痛中的金庫呢?
從金庫給張月兒提出離婚那天起,他就真的開始了絕食,緊咬牙關,湯水不進。4天后,金庫緊閉雙眼,虛弱地躺在床上,絲毫不為張月兒的哀求所動。張月兒把父母和親戚都搬過來勸說金庫,也沒有用。看樣子,只要張月兒不答應離婚,金庫就真的要了結自己。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金庫,就這樣把自己活生生餓死吧?無奈,張月兒答應退一步——她先離家外出打工一年,到時候如果金庫還堅持離婚,再作考慮。
一年后,張月兒回來了。她歡快地奔向金庫,但是金庫把臉扭向一邊,冷冷地說:離婚!要么你走,要么我死!
金庫開始了第二次絕食,任張月兒如何哀求,他都滴水不進。無奈之下,張月兒只好答應離婚。她趴在金庫的床頭,一邊哭一邊寫了這份離婚訴狀。
離婚后,她說:“往后我掙錢養家,離婚了,我們還是最親的人!”
張月兒的講述,讓我非常感動。她和金庫相互為對方考慮的心情,還有他們背后站著的父母,都讓我一次次淚濕眼眶。
掛斷張月兒的電話后,我又與金庫的父親取得聯系。老金說:“現在金庫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月兒離開他,過上好日子。月兒在他身邊一天,他就不安一天。”
鑒于金庫的身體狀況,我們決定到金庫家里開庭。
那天,本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但金庫家的每個人,心里都是淚雨紛飛。這里曾經是張月兒和金庫的婚房,墻上還掛著他們的結婚照和兒子金典的多幅照片。
金庫深陷在輪椅里,碩大的腦袋、肥胖的身軀,和照片中英俊瀟灑的模樣有天壤之別。
庭審中不見唇槍舌劍,兩個人都說著對方的好。他們9年的婚姻生活,被濃縮在一本結婚證和一本戶口簿里,有歡聲笑語,更有苦難掙扎。而今,這對風雨同舟的伴侶,走到了愛的轉角處。張月兒強忍著淚水,金庫的表情一直很平靜,金家老兩口不時背過身去擦眼淚。
離婚協議很快達成了:張月兒和金庫自愿離婚;兒子金典由金庫撫養,張月兒承擔撫養費;張月兒放棄一切夫妻共同財產和個人財產(即自己的陪嫁),獨立承擔為金庫看病所欠娘家親戚的外債。
在協商孩子撫養權的時候,我們覺得張月兒更有撫養條件。但她說:“我走了,再把金典帶走,這會要了金庫的命。孩子留在他身邊,父母幫他帶,會讓他有個念想,我出去打工賺錢養這個家。”金庫堅持不要撫養費,唯一的要求就是張月兒以后過好自己的日子。張月兒生氣地說:“你過不好,孩子過不好,我怎么可能過好?你要不聽我的,這個婚咱就不離了。”金庫只好不再作聲。
離婚協議書寫好后,金庫示意他先簽字。書記員把協議書放在他面前,他哆嗦著手,怎么也寫不成自己的名字,后來只好由書記員代筆,他在“金庫”兩個字上按了手印。
之后,張月兒哭著也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這起離婚訴訟終于有了結果。我們心里都沉甸甸的,現場也靜悄悄的。突然,“嗷”的一聲響起,嚇得人猛一激靈——金庫最終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張月兒緊緊把他擁在懷里,兩人哭作一團。在場的人看著他們,無不動容。
哭了一會兒,金庫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艱難地拉住張月兒的手,說“對不起”。張月兒淚流滿面,搖著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們起身要走的時候,張月兒雙膝跪倒在金家老兩口面前,聲淚俱下地說:“今天讓法官們給咱做個見證,以后您二老就是我的父母,我就是您倆的親閨女。”說完她又轉向金庫:“金庫,你記住,以后我就是你親妹子,這個家就是我娘家,你沒權再攆走我!往后我掙錢養家,離婚了,我們還是最親的人!”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