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無意間讀到何正璜的兩本著作,竟愛不釋手。民國年間,為踏察各代陵墓,何氏同其先生王子云等諸人,組成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騎毛驢,搭貨車,坐木制獨輪車,遍踏關中各地。尤其是著中對咸陽地區的陵墓記載,令我無限感慨。我出生并成長在渭北旱原,茫茫土原歷經千年滄桑巨變,周邊區縣風物遺跡成百上千,卻極少踏足考察,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讀罷何氏著作,心潮澎湃,興味盎然,又搜羅來數本古跡專著詳讀,便萌生了游覽關中唐陵之念。
雨水過后,天氣晴和,柳樹抽出了新芽,迎春花也已開放,正是出門踏青的好時節。正月初十下午四時,驅車至乾縣千佛寺,院內清幽雅靜,樹木叢生,鳥鳴陣陣,寺為近代重建,部分青磚為清代遺物。稍作停頓后,繞過南陵村,登上村東邊的土原,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靖陵。此地視野開闊,地勢平緩,呈階梯狀。當地人稱這片土原為“雞子堆”,切莫低看了這塊土原,唐代第十八位皇帝李儇便埋葬于此,正所謂: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的黃土埋皇上。
朝前望去,麥苗青青,荒草搖曳,天藍得透明,靖陵的石刻就分散在麥田和蘋果園內,石刻均用鐵柵欄圍護。時值初春,氣溫回暖,果樹剛剛修剪完畢,麥苗綠得發黑,地界和路邊的荒草依舊枯黃,尚未吐綠,空氣中浮動著一層青紫色的霧靄。從土路上下來,老遠就能看到屹立在麥田里的兩根華表,順著田間的縫隙處往前走,心情大悅,數月來淤積在心中的愁苦情緒一掃而光,回身眺望,西側的乾陵清晰可見,雄偉壯闊,其貌宛若女子躺臥在地。
東西兩側的華表頂部均斷裂,有修補痕跡,西側華表位于低處的麥田里,柱身更高一些,底部有蓮花基座,整體較為完整。柵欄內,枯草叢生,多為蒿草、狗尾巴草和芒草。柵欄外圍麥苗較稀,隨處可見薺菜、播娘蒿、芥菜和麻花頭,麥苗長勢很好,未有踩踏的痕跡,說明來此處游覽的人并不多。站在華表處,可窺覽縣城全貌,往南不遠處,東西向各有闕臺,為黃土所筑,上面長滿酸棗樹和別的雜草。到西側去看翼馬時,一群麻雀從麥田里高高飛起。
翼馬位于塄坎下邊的果園里,體型矮小,頭部已丟失,斷裂處和身部均銹跡斑斑,看來很久以前就被人砸毀或盜走,同乾陵翼馬相比,靖陵翼馬格外簡陋,只留基本輪廓,并無多少精致雕刻,北面凹槽內僅刻有簡單的祥云圖案。從靖陵翼馬也能看出僖宗時期風雨飄搖的唐王朝,埋葬在數里外的武則天,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曾被世界矚目的唐王朝會衰落至此。立在翼馬跟前,依稀還能看到僖宗逃往寶雞時的落魄身影,還能聽見他那低沉悲愴的啜泣聲。
沿土路向北,麥苗在風中翻涌,猶如海浪。兩邊的石刻屹立在麥田間,上前細看,石馬、石獅和翁仲均殘破不堪,東側石獅尚能辨出樣貌,不過也被砸毀得厲害,根據頭部斷痕,應是近年所毀,西側石獅僅剩半身,少有雕紋,同乾陵蹲獅、橋陵蹲獅、順陵走獅有著天壤之別。柵欄內外,枯草茂密,有半身高,吐露著一分悲涼。翁仲頭部已丟,身部有斷痕,被用鐵條緊固,西側石馬身材矮小,背部馬鞍倒清晰逼真,頭部只留一半,眼睛尚在。同乾陵仗馬相比,此馬頭頸低垂,姿態呆滯笨拙,神色凄涼頹靡,毫無仗馬雄風。
遠遠就能看見站在靖陵頂上放風箏的少年們,陵墓正前方被踩踏出來的小路也清晰可見,說明常有游人攀至陵頂。不像乾陵、昭陵等依山而建,靖陵堆土為陵,右前方有石碑三塊,中間石碑較高,外圍砌有青磚,為清人畢沅所立,碑上題有“唐僖宗靖陵”,其余兩塊均為新近所立。陵墓四周,黃土裸露,荒草萋萋,不時傳來少年們的朗朗笑聲,上前一問,他們都來自南陵村,并不知曉陵墓里埋著何人,因這里地勢高,風大,平常有空,他們就登上陵頂放風箏。
東北角和西南角的闕臺仍在,被荒草遮掩,原上風聲很緊,如同鬼號。四周轉了一圈后,我也沿著陵上小路登頂,頂上荒草已被踩平。陵頂視野開闊,周邊的村莊、麥田、溝壑、果園、石刻和山影盡收眼底,連幾十里外的昭陵也清晰可見。千年以來,這塊土原上演了多少故事,農田幾經修整,唯這座皇家土丘千載不變,獨守一份寂寥。從陵頂下來,見一白須老者正在讀碑,嘴里念念有聲,而后又面朝被荒草覆蓋的陵墓,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原打算正月十四這日前往建陵游覽,不巧清早起來,天色昏暗,灰云壓頂,九時許,天上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只好擇日再去。坐在書房讀書,依然心存僥幸,想著如果雪能及時停住,午飯后便可前往,畢竟天氣和暖了好一陣子,地溫很高,雪落地便化。半晌過去,雪非但沒有停住的意思,反而越飄越大了,一直持續到晚間,路上雪并未落住。建陵在禮泉,距永壽五十公里,走福銀高速的話,一個小時便可抵達,若走西蘭公路,就要慢上許多。
到達建陵文管所門前,是周六上午的十時,本來要更早一些,不想卻走錯了路,去了武將山的正西方,西側有溝,便只得繞行。先走縣道,再走村道,過坡楊村、李瓦村和石馬村后,繼續走一段彎彎繞繞的柏油路,途間有許多地方已塌陷,路旁是極陡的深溝,遠遠望去,草木蕭瑟,滿目荒涼。今日所來,主要為探看建陵的石刻,早就聽人說建陵的石刻比較完整,雕工細膩,尤其是在《何正璜考古游記》中所見到的建陵翼馬照片,更是令我心馳神往。
要看這些深溝兩邊的唐代石刻,必上石馬嶺。石馬嶺的山路蜿蜒狹窄,僅能過一車,且有一段夾道,兩邊是一丈多厚的土原,崖面垂直平整,少有草木,行在其間,逼仄壓抑,駛出夾道后,路旁仍有塌陷,不得不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朝著窗外觀望。我們將車停在了文管所門前。石馬嶺上,山風呼嘯,如狼在嚎,幾乎難以站穩,溝邊的柿樹、洋槐樹和柏樹在風中狂亂搖擺,只得將棉衣裹緊,朝建陵背靠的武將山頂望去,山脊四周依然覆有白雪。
文管所門前的麥田里堆有石刻,上前細看,原來是神道西側的華表,已斷為三截,表面沾滿泥污,想必以前被黃土所埋。四圍麥苗均已被游人踩死,土層堅硬裸露,僅能看到根部,路邊的枯草旁,已有草葉長出。沿主路往上走一小段,有農家在路邊居住,路西有布篷羊圈,內有綿羊近二十只,房屋東側種著油菜,多數已開花,葉片青青,黃花點點,非常惹眼,沒想到這偏僻山嶺上的油菜花竟會開得這么早,不過這個時段,蜂蝶還不會出來的。
油菜田南側塄坎下邊,是新栽不久的果樹,東側柏樹青翠,隱隱間,能看到露出的石刻,但不知是何物。前兩天剛落過雪,地皮很軟,沿小路往里走,腳底帶了不少的泥,到跟前一看,真真切切吃了一驚,竟是一座石馬,由石馬右側腿部的傷痕處可斷定,此馬正是我在書中所見到的建陵翼馬。書中的黑白翼馬圖片為民國年間所拍,翼馬和底座三層石板均橫臥在土崖上,朝前傾斜。現翼馬雖放置在平坦處,但底座石板只余一塊,其余兩塊已不見蹤跡。
建陵翼馬之美,難用語言形容,昂首東望,形體壯美,背部馬鬃卷曲,身下祥云滾涌,千年的風霜侵蝕,令翼馬周身布滿暗色斑紋,分外俊美。馬身上有許多裂紋,但沒有大的影響,側面去看,會覺得翼馬面朝山溝露出微笑,它似乎正在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仍未從舊夢里醒來。從此處往上走幾百米,就是石馬嶺村。千百年來,這些唐代石刻就同鄉人生活一起,同山野呼吸一起,它們已經長成田間地頭的一株莊稼,一棵古樹,成了這片山嶺的一部分。若將翼馬置放在森嚴的皇家大院內,我想我是不會產生過多好感和敬意的。
往北走數步,是鴕鳥石刻。鴕鳥無翼馬那般壯美雄偉,但也生動自然,頗為可愛。鴕鳥背后,已有綠草長出,草葉細小,不知其名。翼馬和鴕鳥之間,種有小麥,但許多被人踩枯,想不到這么狹小偏僻的地方,竟也被鄉人種上了莊稼。要知道,往東便是一條綿延的深溝,灌木叢生,柏樹滿坡,上面的一排杏樹,已開出滿樹的白花,對面溝邊的石刻,也隱約可見。如此看來,這條深溝應該就是建陵的御道,查覽資料,原來是長年被雨水沖刷所致。
風從對岸吹過來,油菜花滿地翻涌,剛到地頭,一只野雞尖叫一聲,忽地飛起,朝遠處的荒草叢間飛去。再往前走,能夠看見數座仗馬石刻,馬多已破壞,或有裂紋,或斷頭少腿,四周蒿草幾乎高過馬身,若不仔細尋找,極難發現。果園下面的仗馬除嘴部微有損傷外,其余皆完好無缺,雄健硬朗,馬蹄渾圓,通身有斑紋,有的為白色,有的為暗青色,背上馬鞍長過腹底,顯示著唐代雕刻的雄峻大氣。細察歷代石刻,此種風格恐怕也只為漢和唐所獨有。
還有個現象,頗為有趣,值得記錄。除過翼馬,建陵仗馬脖頸下面均有一圓球物體,猜測應為一飾物,但具體為何物,并不知曉。在網上查覽資料,忽然發現一幅《虢國夫人游春圖》,為畫家張萱之作,原作已失,現存為宋代摹本,再現了楊貴妃三姊虢國夫人及眷從騎馬春游的圖景,值得留意的是,其中幾匹馬的脖頸下均系有一紅色圓球飾物,而此作反映時間為天寶元年,聯系起來,也就不難理解了。盡管此仗馬保存完好,氣勢不凡,但同建陵翼馬相比,就要遜色了許多。翼馬之美,在于其站姿的英俊挺拔和軀體的圓潤矯健。
天色暗青,遠處霧靄四起,總覺得會下雨,但終未落。枯草在風中搖曳,塄坎上的灌木已抽出嫩葉,酸棗樹斜挺在土原上,朝著溝對岸的仗馬默語。順著雜草叢生的溝邊往上走時,聽見前面有人在唱秦腔,走到跟前,見一中年男人正斜躺在蒿草堆里,閉眼哼唱,他的身后是一座被圍起來的翁仲石刻,綿羊正散在溝里吃草,不時傳來咩咩的叫聲。關中一帶多喂養山羊,想來石馬嶺人喂養綿羊的主要原因,應該是此處地勢較高,溝風大,適合綿羊生長。
翁仲立在地頭,多為暗青色,表情生動自然,有的面露喜悅,有的則面色凝重。也有一翁仲左身裂開兩道縫隙,頭部已殘缺不見,僅能看到口唇。放羊的中年人告訴我,前些年這些石刻還散亂在田間地頭,有的頭身分離,有的被掩埋在地下,僅頭部露在外面,東側翼馬則后身藏在土崖間,前身裸露在外,尤其是秋季夕陽西下時,四圍莊稼枯黃,樹葉墨綠,荒涼間又攜帶一分悲壯和凄美,常有愛好攝影的人來此拍照,村里的少年更是常年在石刻旁邊玩耍,他也記不準是哪一年政府將這些石刻從土原里掘出,并擺排在了深溝兩側。
從油菜田一旁的空隙處走出來,風略小了些,因氣溫驟降,開放的油菜花顯得有點蔫頭耷腦,油菜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尚未舒展開來的小黃花則讓人心生感動。站在大路上張望,翁仲的背影顯得無比蒼涼。路邊也有翁仲站立,長袖低垂,手握長劍,眉色凝重。讓我感到意外的路西的斷頭翁仲,竟就立在兩戶人家的院門前,旁邊堆有柴火,也種著菜,栽了蔥,翁仲身上有許多細小裂紋,表面也已風化,斷裂處和身圍相似,猜測應是百年前就斷了腦袋。
門前寂靜,有狗在跑,但并不吠,兩只喜鵲停在不遠處,門上的對聯頂部掉落,在風中飄揚。本想叫開大門,同鄉人聊聊門前的斷頭翁仲,但敲了許久,兩家均無人回應,許是串門去了。東戶為磚墻,未貼瓷磚,也無鐵門;西戶門前刷了白灰,頂部貼了瓷磚,看房屋的磚墻,應是近年所蓋。房屋北側不遠處,有幾口窯洞,想來他們以前就住在窯里。我從內心里很欽佩石馬嶺的鄉人,建陵的石刻大多能完好無缺,未遭破壞,必然與鄉人的保護有關。
想想以前,這些無價之寶就散亂在村莊四周,沒有任何的保護,但鄉人卻少有毀壞,甚至現在去看,這些石刻身上,幾乎連道劃痕都難以找見。在村口,我與兩三位鄉人聊了聊建陵的石刻。從他們的言語中聽得出來,他們尊奉翁仲為神靈,這些都是老先人留下的東西,他們必須保護,誰要毀了這些石人石馬石鳥石獅,誰就是千古罪人。十多年前,建陵東門一對石獅被人盜走,至今未追回。同鄉人談起此事,他們連連嘆息,并對盜獅者厲聲唾罵。
石馬嶺北側有崖,崖上頭是陵區,栽有成片的柏樹,郁郁蔥蔥,漫山遍野。崖畔上長有一棵國槐,樹枝繁密,隨風舞動,根莖粗壯,有四米多長,均裸露在外,崖前有齊齊整整的土墻,墻內長有許多槐樹和別的雜木,有許多樹枝越出土墻。墻東住有農家,門口有一男子正在喂牛,見我們走過,他抬頭遠望,身后的樹枝上傳來悠揚的鳥叫聲。門前是溝,溝東立有翁仲,四圍長滿了毛曼陀羅,莖稈和蒴果呈黃褐色,旁側有一棵高大的杏樹,開滿了白花。
沿村道往東百米,來到溝邊,對岸是綿延的土原,原頂栽有柏樹,因日光暗淡,遠處霧氣繚繞,距離很近的九嵕山也不能望見。若天氣晴好,站此位置,九嵕山上的昭陵應該是清晰可見的。風越刮越大,山頂傳來嗚咽的聲響,令人發毛。這里可不像村前的深溝,山嶺綿延,陡峭險峻,視野開闊,溝底極少有茂密的灌木叢,多為荒草和新栽不久的柏樹。嶺南有土路,路邊樹叢茂密,背后的翁仲隱約可見,沿此路下去,盡是種著莊稼的梯田。
本想先登陵頂,再踏足溝東梯田,觀覽那些還未探看的華表、翼馬、鴕鳥、仗馬和翁仲。但陵頂狂風大作,沙土飛揚,氣溫已至零下,看天色,極有可能會落雪,同行友人因穿得單薄,已被吹感冒,噴嚏連連,自上到石馬嶺上來,就對我不住地抱怨,叫我立即返回。站在嶺上,風吹如濤,望著綿延的山嶺,心生蒼涼,想來建陵的石刻能保存得完整,應與它位置的偏僻有關。回身時,友人已消失在山路間,不見蹤影,我只得留戀不舍地踏上歸途。
登上咸陽北原時,正是清晨,霞光萬丈,紫靄滾浮,頂空不時有飛機呼嘯而過,機聲隆隆,不絕于耳。踏步至麥田邊上,只見麥苗頂端均掛有一滴露珠,青青麥苗,瑩瑩露珠,似落又懸,晨光映照下,熠熠閃光,透亮可愛,宛若千萬個小太陽。麥田中間,阡陌縱橫,偶有野菜,樹木多分散在村莊周邊。順陵距此不遠,半個時辰就可到達,但我實在不忍錯過這樣的清晨時刻,便長時佇立在麥田邊上,眺望渺渺茫茫的咸陽原,直到天氣燥熱時,方才離去。
咸陽原本因有漢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和平陵,故而也被稱作五陵原,但在這五座帝陵之外,還有一座歷來為人稱道的皇家陵墓:順陵。順陵乃武后為其母楊氏所建陵園,現陵園內城已毀,陵墓、土闕仍在,僅留石刻諸多。順陵雖為皇家陵墓,但平地壘土,并未背依關中北山,墳冢矮小,荒草覆蓋,形若靖陵。此番登臨咸陽北原,就為前來探看順陵石刻。順陵雖小,同昭陵、乾陵和建陵無法相提并論,但陵內走獅和天祿,卻舉世聞名,威震四海。
沿石路向北,透過繁密的樹枝,能看見立在兩側的天祿,身姿魁梧,無比震撼。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小跑至西側雌天祿跟前,因其額頂有犄角,鹿頭馬身,長尾拖地,前身雕卷云花紋為雙翅,故當地人也稱天祿為獨角獸。細察天祿,其形體昂首端立,神態溫和,雙目緊閉,朝望遠方,欲飛又止,縱觀關中唐十八陵所有石刻,此獸應為唐陵中最富母性柔美姿態的石刻。昭陵里就無這樣充滿想象的瑞獸,順陵之后,唐代皇陵里就多了翼馬。
石刻四周圍有鐵欄,面積較大,只能站在欄外遠遠觀望,無法近距離感受天祿的雄偉,頗為遺憾。地面草色雖枯,但依然能見綠色,一些婆婆納已開出小小的藍花,在風中微微搖曳。顯然都是人工鋪設的草皮,民國年間,何正璜同考察團來時,應該是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吧?從何正璜在天祿前的留影來看,天祿通體斑紋繁雜,黑白相間,但今日所見,除天祿尾部有少許黑斑外,其余地方均為灰白色,如此變化,不知何因,疑是人為涂抹了某種防護石料。
走獅距天祿不遠,一雌一雄,分立兩側,均體型龐大,造型兇猛。東側走獅突目隆鼻,四爪強勁,巨口半開,正闊步緩行,雖為石刻,但立在走獅面前,隱隱中似能聽到震搖山林的吼聲。西側走獅則迎風而立,利齒外露,怒視遠方,面容兇惡,令人膽戰心驚。相比雌走獅,雄走獅雕得更加寫實,逼真生動,氣象宏闊,極富質感,也難怪世人會將它視作東方第一獅。能像順陵走獅這般富有動感且氣勢磅礴的石獅,在國內真恐怕也找不出一兩個來。
陽光打在走獅身上,閃閃發光,北側的麥田宛若海浪在涌。我久久站立在順陵雄走獅正面,對它的喜歡,難以言說。它渾身矯健,比例勻稱,線條明晰,從造型和面相上來看,它威武但不殘暴,勇猛但不失溫和,是我見過的最為震撼的石獅。順陵走獅和天祿所用石料均出自渭北諸山,距此川原茫茫,為運送石刻,曾專門在陵北涇河辟渡口一處,取名修石渡,迄今尚有修石渡村。
千年以來,唐陵諸多石刻慘遭破壞,或被盜,或被毀,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就被文物販子盧芹齋販賣至美國。文革初期,唐定陵重要石刻無字碑和南門蹲獅竟被當地無知村民砸毀,并做成數塊石碾售賣,實在令人心痛。順陵走獅和天祿能完好保存至今,著實是一件幸事,這當然與其龐大的體重有關。順陵里還有翁仲、石羊、石虎、華表和仗馬等諸多石刻,保存相對完整,四圍田野平坦,麥壟向遠處延伸,地頭有幾個少年正在跑著放風箏。
正南方是順陵文管所,所門大開,院東種有蔬菜,院西幽篁成林,旁邊的玉蘭花已半開。墻邊斷碣殘碑,雜草叢生,凌亂不堪,撥開其中一塊殘碑上的灰土和枯草,辨其文字,為明嘉靖年間所立。東南角有斷碣和石刻諸多,大多殘破不全,也有最新修復的整塊石碑。順陵以前立有唐碑,碑文為武則天親自撰寫,石碑毀于明嘉靖年間的關中大地震,石碑斷為數截,后被用于修筑渭河堤壩,清代初年,渭河決堤,沖出殘碑數塊,現均藏于咸陽博物館。
沿大路返回時,能見到許多未種莊稼的荒地,野草漫漫,柔風拂面,杏樹花開,燦若云霞。距順陵不遠處,有漢代蕭何墓,數年前我同友人來時,四周還是連綿的麥田,畢沅所立石碑前,灌木繁密,藤蔓纏繞,一片荒蕪。今日到時,令我吃了一驚,墓區被修成了公園,陵前雜草已被清除,并栽了許多珍貴樹種,砌了諸多刻文石墻。公園環境清幽,但過多的人為鑿痕實在令人生厭。臨走前,望向雜草覆蓋的土冢,忽想起金人趙秉文的一首詩作:
渭水橋邊不見人,摩挲高冢臥麒麟。
千秋萬古功名骨,化作咸陽塬上塵。
咸陽原上還有一座歷來被世人忽視的唐代皇陵,位于渭城區后排村北部的土原上,唐世祖李昞葬于此處,稱興寧陵。陵園荒頹,雜木茂密,除封土和地面石刻外,四周均為莊稼地,附近漢墓頗多。興寧陵部分石刻雖為初唐之作,但工匠實則是隋代工匠,因此石刻多有隋代甚或西周時期的造型風格。從整個唐陵石刻造型及布局來看,顯然興寧陵對其后的關中唐十八陵產生過重要啟發,因而要深刻體悟唐陵的石刻藝術,就不得不前來興寧陵考察。
下午三時,乘車到后排村村口。天色沉沉,陰云蔽日,沿彎彎繞繞的鄉村小道攀至原上,大風不止,塵土亂舞,兩旁栽有許多棕櫚樹和紅葉石楠,見我們步入,鄉人均駐足相望。原上多為麥田和櫻園,櫻樹為新近所植,向東行兩百米,就能看到田間的石刻了。陵墓在路北的核桃園里,灌木叢生,枯草凌亂,不知何因,墳冢被用綠色紗布遮蓋,旁有許多沙石。石刻分布在路南的櫻園內,園內野草欣榮,尤以婆婆納、播娘蒿、蒲公英和苦菜居多。
地頭有石獅一對,除頭部露出地面外,余身皆埋入地下。石獅闊口半張,頸上披有卷毛,嘴部均有破損,西側石獅風化嚴重,花紋混沌不清,頭部略小,且有裂縫,東側石獅相對完好,胸頸鼓凸,怒目圓睜,身體向南傾斜。從樣貌和雕刻風格來看,同唐陵石獅有著明顯的差別。遺憾的是,石獅半埋地下,不能窺見全貌。石獅四周均為新土,田間一老者介紹,年前考古隊曾來此考察,將興寧陵石刻掘出地面,測量留照后,重新埋入了地下,以防盜竊。
向南有仗馬兩對,東西相對而立,四肢被埋,余身完好,中間栽有一列女貞樹,翠葉繁茂,微微搖曳。馬頭低垂,作沉思狀,表情陰郁,脖頸瘦長,馬鞍和馬尾尚在,同乾陵仗馬相比,此仗馬要瘦弱矮小許多,氣勢頹靡,面容悲戚,不像初唐之作。老者告訴我,后排村多為慶陽和旬邑人,清末先人移民至此,他小的時候,石刻便就是這般模樣,鄉人從無毀壞石刻之舉,數年前,考古隊還在這塊農田里發現牽馬石人和翁仲,現已全部埋在仗馬旁側。
看到仗馬前面的天祿,就不禁驚呼起來。天祿體積龐大,頭部微微昂起,雄健有力,線條簡潔,頂部犄角已失,前身外部有卷云雙翅,腹下雕有云山,四肢粗壯,面容溫和,前身向后傾斜,形似猛虎,同順陵天祿有著極大的區別。順陵天祿雖體型龐大,整體卻給人一種溫順之感。興寧陵天祿則不同,雖靜立在地,卻蘊含動勢,勇猛有力,仿佛隨時可往前撲去。從外形來看,天祿雕刻簡樸,形體渾圓逼真,氣韻壯闊大氣,沒有過多裝飾,是典型的北周風格。
東側天祿傾斜得厲害,底座掩埋地下,身上紋路清晰,站在左后方觀望,此獸宛若正在原上奔騰,黃塵滾滾,鳥雀四散,步伐敏捷輕盈,姿態靈動圓潤,令人印象深刻,不得不嘆服古人精湛的雕刻技藝。同唐陵石刻不同的是,這個時期的石刻有北周遺風,混沌天然,樸拙敦厚,靜中存動,狂放粗獷,充滿著藝術的想象力,因而仔細觀察興寧陵里的石刻,會覺得仗馬和石獅、天祿并非出自同一年代,單從仗馬風格來論,猜其應為中唐時期的石刻。
興寧陵四周麥田連片,間或有葡萄園和蘋果園,田間開有水渠,路旁多有桃樹、女貞、桐樹和柳樹,桃花嫣紅,柳條碧綠,春光濃郁。老者指向北側,言說那高高的土臺便是漢高祖長陵,松柏滴翠,青靄繚繞,又指向東南側,言說那邊的土闕便是戚夫人墓。從興寧陵出來,因麥田最近剛剛被澆灌過,地皮很軟,路極難走,短短的路程,竟走了半個多時辰。戚氏陵闕上有許多的洞口,荒草很高,未有相關碑石。因周邊新墳過多,走了一圈,便匆匆離開。
不時見到成群的麻雀正在田間覓食,渠岸上,雜木成列,不知其名,有許多桃樹被挖倒在地,根部留有濕泥,桃樹竟未枯死,相反粉團朵朵,繁密錦簇。凋落的花瓣在水坑里起伏飄蕩,林木遮擋住了視線,只有長陵的高臺隱約可見,枯草搖曳,野草泛綠,不時會將藏在樹叢間的野雞驚飛,留下咯咯咯的慘叫聲。霧霾濃重,天氣陰冷,田間很少能見到干活的鄉人,走在林間,風聲陣陣,樹枝搖曳,想到此處正是陵區,就不免有點頭皮發麻,心生恐懼。
長陵四圍,松柏遍坡,行走其間,耳廓被鳥聲灌滿,多為麻雀、喜鵲、烏鴉和斑鳩,也能見到烏鶇、鹡鸰、燕雀的身影。它們在茂密的林叢間來回穿梭,從這根樹枝跳到那根樹枝,叫聲充滿著春天綿柔的腔調,斑鳩身體較大,就藏在樹杈背后,剛一經過,它嘩啦啦地飛跑了,掉落幾根羽毛,將我嚇得不輕。不過正是有這些鳥雀的陪伴,我才不至于過于害怕,恐怕誰也不會想到,長陵竟會成為鳥的海洋,不過也好,長眠此處的劉邦應該不會感到寂寞了吧。
越朝里走,林木越密,鳥聲愈濃,襯得陵園更為幽靜。地上新草翠綠,枝葉凌亂,已經辨別不來方向,不知東西,在林叢間行走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劉邦和呂后的陵闕,更別說畢沅所立的石碑了。天色漸暗,因需要去村口趕最后一趟班車,就不得不抱憾下山了。從北莽山下來,行至田邊,回頭去看,長陵那高高的土臺又如在眼前了。已至傍晚,薄暮冥冥,晚風習習,沿途又過興寧陵,見田間的石獅和天祿,倍感親切,便再次步入田內,齊齊欣賞。
由于興寧陵石獅半身埋在地下,不免令人心生好奇,想一睹其全身樣貌。次日,查閱相關文獻時,在田有前《關中唐祖陵神道石刻的年代》一文中,我查覽到了興寧陵石獅和天祿的全身照片。細觀圖照,石刻被掩埋的地方,均帶有泥土印痕。石獅蹲坐在地,前腿及前身花紋明顯,腳掌寬大,留有短尾,側面去看,不如順陵走獅那般兇猛威武,但活靈活現,憨厚天真,力量感十足。天祿四蹄碩大矯健,目光炯炯,如虎在林中駐足觀望,嘯音不絕。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