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離子獻馬

李國文

“郁離子”，為明代開國功臣劉基的“托名”。元末大亂之際，隱居家鄉的劉基所著的一部筆記，便是以此為名。

劉基，字伯溫，浙江青田人。朱元璋得天下，劉基立功不小。而在文學上，這部《郁離子》稱得上中國的《伊索寓言》，其思想之尖銳深邃，其意境之廣闊深刻，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只因元代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個弱朝，不大為世人所知而已。

郁離子講了這樣一則寓言，他的一匹牝馬，生下了小馬駒，這種添丁之喜，給全家帶來莫大的愉悅。馬，是人類最早的朋友。原始洪荒年代，人類逐水草而居，馬以其強大挽力，成為人類依賴的運輸工具。在獵殺野物的圍捕中，以及部落間發生戰爭時，作為戰馬，尤其有了馬鞍與腳蹬之后，無論奔襲，或者逃逸，都具有無比的速度優勢，遂成為人類不可或缺的助手。進入農耕社會，參與勞作的大牲畜，比如馬，還有牛、騾、驢，往往被視為家庭成員之一，人和它們彼此有著特別親近的感情。郁離子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關心愛護這匹小馬駒。

一位懂得相馬的老者驚奇地發現：“郁離子之馬，孳得焉?！彼洆涞胤治稣f：“你家的這匹小馬駒，未來將是一匹千里馬呀！”

果然，大家目睹了這匹剛出生的小馬駒的非凡之處。它很快就能筆挺地站立起來，抬頭尋找母乳吮吸，然后輕捷地踢踏馬蹄，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有人向郁離子建議，這樣一匹千里馬，趕緊獻給朝廷，只有皇家的馬廄，才是這匹天生高貴的馬駒應該去的地方。在那里，得到最好的照料，受到最好的調教，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千里馬。郁離子雖然舍不得，但是為了它的成長，為了它的未來，就不遠千里舟載車運，從浙東海濱，一直送到京城。

郁離子獻馬，成為京城一大盛事，千里馬不常見，大家無不感興趣。然而，元朝是個馬上得天下的政權，自認為對于馬有一種天賦的認知能力，你一個普通老百姓牽來一匹小馬駒，敢誑稱千里馬，誰曉得你是否詐騙？于是，讓郁離子將馬送到太仆寺檢驗。太仆寺，是當時國家設置的馬匹管理機構，那班官員知道自己既無伯樂之才干，更無伯樂之慧眼，因此，他們不但辨別不出千里馬，而且，國家的御馬廄里也無千里馬。面對郁離子牽到衙門里的這匹千里馬，這些官員，既不敢說它是，也不能說它不是，支吾了一陣子，囁嚅了兩句，郁離子終于明白，他們的意思是這匹來自長江之南的馬駒，因非北地所產，便注定它不可能是地道的千里馬，也就沒有資格進入皇家馬廄，只能散放在外廄牧養。

有一位名叫南宮子朝的京城朋友，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郁離子說：熹華山是南方天帝的住處，那里有長著紺色羽毛的鳥紺羽鵲，雛鳥和任何鳥都不一樣，只有鳳凰和它相似。它便講鳳凰的才德，立鳳凰的志向，想總有能夠一飛沖天的日子。好心的爽鳩告誡道，上古的圣人只以木主事神，后世改用土偶來祭祀，不是先王考慮不周，而是古人務實，不求貌肖，內容和實質最為主要;后人唯名，崇尚形似，更在意皮毛和表面。所以，讓它千萬別發出鳳凰那樣非同小可的啼聲，免得給自己帶來什么不幸。然而，紺羽鵲沒有聽從勸告，終于有一天，它振翮而起，引吭而鳴，而且，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至于河川同響，巖谷回應，林木呼嘯，萬物發聲，整個熹華山區為之震撼。驁鳥感受到它的強大，害怕危及自己的統治地位，就讓鷚鳥對西王母的使者進了讒言，說生出這樣的怪鳥，發出這樣的怪音，是不吉祥的。于是，使者就派云鳥天天追趕它，撲打它，將它驅逐出九天之外。掙扎逃命的紺羽鵲，那美麗的羽毛都飄落到南海之濱。不幸，又遭鸝鶩的利箭射中頸部，差點就要死去。

南宮子朝講到這里，為郁離子慶幸，這匹千里馬未被看中而收留，因此，也就不會落到那只紺羽鵲的下場，這是多么妥當的結局呀。他對郁離子說，這些人世間的驁鳥、鷚鳥與云鳥，多一匹千里馬，少一匹千里馬，他們是無所謂的，倘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才是最重要的。

聽完這番話，郁離子立刻明白了。那匹小馬駒，好像也頓悟了，便高高興興地踏上了歸程。

（常朔摘自《河北日報》2021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