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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將楓葉揉碎成詩

2021-10-28 20:52:00黃吉吉
花火B(yǎng) 2021年8期

黃吉吉

對她而言,聞逸白就是一顆璀璨星星,突然在她漆黑的夜空里剎住了車,照亮了她,她的世界也開始有了閃爍的光斑。

作者有話說:過審的消息來得頗為意外,這個故事總算不會被扔在文件夾里吃灰啦。因為大學學的是服裝專業(yè),了解過一些染色技藝,故事的靈感便是來自當時看的植物染題材紀錄片。“一顆星星剎住車”出自北島的一首詩,我個人喜歡,希望你的夜空也永遠有星星停駐。

1

南方的春天總是多雨潮濕,自從進入三月,雨就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整座城就像浸在了一潭泛綠的水里。

盡管天氣欠佳,但在藝術(shù)館舉辦的楓香染系列服裝靜態(tài)展,還是吸引了很多人來參觀。

以服飾作畫布,靛藍色的染料在織物上蔓延出藍底白花的清麗模樣,有如在素胚上勾勒的青花瓷,參觀者無不為此驚嘆。

這場服裝展由聞逸白一手設(shè)計,此刻的他身著一身黑色的暗花西裝,長身鶴立,儀態(tài)翩翩,從容地向前來觀展的各界知名人士介紹自己的作品。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剛要回頭,一旁的貴賓就開口問道:“這件衣服上的紋路挺有意思的,有什么寓意嗎?”

“這些紋路取材自布依族的圖騰,后期我又加以改良設(shè)計……”

送走了參觀的貴賓,剛要轉(zhuǎn)身進展館,聞逸白的視線就被展館門口的留言本吸引了,密密麻麻的留言中,他赫然看見了一行纖細娟秀的字:

“謝謝你一直守護著爺爺?shù)臈飨闳尽!?/p>

這筆跡太熟悉了,以至于他看到的時候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剛剛的人真是她。

他像瘋了一樣沖到街上四處尋找。雨打濕了他的發(fā),他的臉頰,他的西裝,可是人海茫茫,沒有他想見的人。

這場雨,跟兩年前在黔南村寨下的那場,一般無二。

2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青磚上,淳樸的村寨被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里,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泛出晶瑩的嫩綠色。

這是聞逸白第一次踏足貴州黔南。他沿著石階拾級而上,緊挨著的吊腳樓顯得擁擠又安靜。

在一條安靜的巷子深處,他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扉。

應(yīng)門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素白的一張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盯著聞逸白,一笑可以看到嘴角邊一對小小的梨渦:“你找誰?”

“請問顏氏楓香染的傳人,顏玉泱阿姨是住在這里嗎?”

女孩先是一愣,而后拉下了臉,咬咬牙說道:“不在。”隨后摔上了門。

真是奇怪的女生。

聞逸白嘀咕著,又在村寨里走了一圈,最后在村民的指引下,氣鼓鼓地折返,回到巷子深處,再次敲響了門扉。

應(yīng)門的又是那個女孩,她雙臂環(huán)抱倚在門框上,陰沉著一張臉,與剛才梨渦淺笑的模樣截然不同:“又怎么了?”

“顏玉泱就住在這,你干嗎騙我。”

“是啊,誰讓你管我叫阿姨的。”

聞逸白咋舌,他沒想過楓香染的傳人會是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

楓香染是黔南地區(qū)布依族的傳統(tǒng)染織技藝,因為工藝煩瑣,很多布依族人都放棄了這門傳統(tǒng)的手藝。

還好顏氏家族一直在默默堅守著,楓香染才不至于失傳。

聞逸白會了解到這門手藝是因為一個意外。

他的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選題是關(guān)于傳統(tǒng)服飾技藝的復興,在博物館里查找文獻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楓香染這門手藝,從此就對楓香染著了迷。

來這之前,他多方打聽楓香染的現(xiàn)狀,道聽途說的消息整合起來就導致他剛剛鬧了笑話,沒來得及等他解釋,顏玉泱又哐的一聲把他關(guān)在了門外。

最后,是顏玉泱的爺爺拄著拐杖來給他開門,他才完成了來求藝的第一步。

顏爺爺年事已高,大半輩子守著這門老手藝,去年患了小中風,身體大不如前,顏玉泱不得不接下爺爺?shù)囊吕彙?/p>

雨停了,寨里子的吊腳樓陸陸續(xù)續(xù)亮起了燈,濕氣未散,整個寨子周圍有一層朦朦朧朧的光。

聞逸白表明此行的目的,顏玉泱撲哧一聲笑了,帶著幾分鄙夷地說道:“這話我可不知聽人說過多少遍了。”

之前也有很多人慕名來學楓香染,結(jié)果都撐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了。

“放心,我會學得很好,而且可能做得比你還好。”聞逸白回應(yīng)道,充滿挑釁意味。

她不悅地蹙起眉頭,冷哼一聲,道:“那就要看你本事了。”

3

開始接觸楓香染后,聞逸白發(fā)現(xiàn)他的豪言說早了,楓香染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輕松。

他接觸的第一項工藝是染布,將畫好圖樣的棉布浸入裝著藍靛草染液的染缸中浸染,一兩個小時后,再撈起來晾曬十來分鐘,隨后再次浸入染缸,如此反復,染一塊布要花上五六日。

三月的天氣,還殘留著冬日的清寒,微涼的空氣里,聞逸白的手在染缸中攪和著,泡得快要沒知覺了。

他望向一旁的顏玉泱,她正哼著曲子,俯身用毛筆蘸著楓香油在棉布上描繪圖樣。

“昨晚唱歌的人是你嗎?真好聽。”

在顏家住的這幾天,聞逸白發(fā)現(xiàn)顏玉泱有一副婉轉(zhuǎn)動聽的歌喉。

顏玉泱頭也不抬地冷冷說道:“別以為拍馬屁就可以不用染布了。”

“是真的好聽。”聞逸白嘀咕著。

聞逸白不知道,顏玉泱在大學主修的就是聲樂。因為爺爺身體抱恙后,她才放棄學業(yè),回來繼承楓香染這門手藝。

手在染缸里泡了兩個多星期后,聞逸白終于有機會接觸別的工作了——采楓樹脂。

楓樹脂是制作楓香染的主要材料,春末夏初的多雨季節(jié)就是采楓樹脂最好的時節(jié)。

天剛蒙蒙亮,聞逸白就跟著顏玉泱上山了,一同的還有洛琛。

洛琛是顏玉泱的青梅竹馬,也是為數(shù)不多還留在村寨的年輕人,一直跟著顏玉泱學習楓香染制作技藝。

夜里剛下過一場雨,上山的路十分濕滑,好不容易才到山頂?shù)臈鳂淞郑靠脳鳂涞臉涓缮隙加胁簧贉蠝羡舟郑鞘侵安蓸渲粝聛淼摹?/p>

顏玉泱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劃破樹皮,像眼淚一樣透明的汁液從樹皮破口處流出。

“你的手流血了。”聞逸白說道。

顏玉泱的手上有深深淺淺的疤痕,現(xiàn)在又多了一道,是剛剛割樹皮時劃傷的。

“一道口子而已。”她無關(guān)緊要地說道,正想用衣服擦掉手上的血,就被聞逸白拉住了手腕。

“要是感染了可不是小事。”

“你別磨蹭了,我們還有很多楓樹要割呢!”

聞逸白怎么也不肯松手。那道傷口還很深,還好他知道要到山上來,未雨綢繆地準備了護理包。

他從護理包里拿出碘伏,輕輕地涂在顏玉泱的傷口上,然后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

由始至終,顏玉泱只是微皺了一下眉頭,沒喊半句疼。

“你還挺能忍的。”

“這點疼算什么。”

她說得輕描淡寫,聞逸白聽著卻有些難受。看著她只穿著單薄的衣衫,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身上:“山上冷。”

“我不用……”顏玉泱掙扎著要脫下,聞逸白用外套將她緊緊裹住。

“你不快點穿好,我們又會在這耗時間。”

顏玉泱拗不過他,只得穿上他的外套,轉(zhuǎn)頭看,洛琛已經(jīng)割好了四棵楓樹,催促道:

“快點吧,不然天黑了都割不完這片楓樹林。”

“知道啦。”

聞逸白跟在她身后,寬大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顯得她分外嬌小,但她全身上下又都透著一股子韌勁。

4

他們在山上割了一個星期的楓樹,聞逸白的手掌都被粗糙的樹皮摩擦出了條條傷痕。

采來的楓樹脂還得和牛油混合熬制,才能得到做楓香染的原料。

聞逸白現(xiàn)在除了染布,每天就是守著爐子,翻攪著鍋里的楓樹脂和牛油,將它們熬成糊狀。

顏玉泱邊用燒火鉗給爐子添柴火,邊對聞逸白說道:“沒想到你能堅持那么長時間,挺厲害的。”

聞逸白看著顏玉泱被爐火映紅的臉龐和嘴角淺淺的梨渦:“我才做了一個月,你更厲害,會選擇留下來繼承這門老手藝。”

顏玉泱眼底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朦朧的惆悵。她放下了燒火鉗,離開了。

這讓聞逸白十分不解。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顏玉泱的眼底總藏著若有若無的愁緒。

寨子交通閉塞,聞逸白網(wǎng)購的東西,過了一個多星期前才送到。從快遞員手里接過快遞,他就去找顏玉泱,最后在巷子里找到了她。

她蹲在墻角,縮成小小的一團。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逗一只流浪貓。

那貓看見聞逸白走近,就一溜煙地跑了。顏玉泱望向他,眼神有些責備。

“我不是故意的,”聞逸白帶著歉意說道,“這貓是哪來的?”

“這貓是之前爺爺買來捕鼠的,沒幾天就偷跑出來了,現(xiàn)在它偶爾會路過,但決不會踏進屋里。”

聞逸白覺得滑稽:“為什么會這樣?”

“不想捕鼠吧,大概就是覺得這個職責對它來說太重了,它就想當只自由自在的流浪貓。”

聞逸白沉默了,這幾天縈繞在心中的疑問好像也有了頭緒。

顏玉泱轉(zhuǎn)身正要回去,聞逸白叫住了她。

“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他把快遞遞給她,拆開,是幾支護手霜。

“為什么給我這個?”顏玉泱皺起了眉頭。

“可以保護手,”說著,他取出一支護手霜往她手背上擠了一坨,“你不是要染布,就是要采楓樹脂,太傷手了。”

顏玉泱不知道,一個男生竟然會比她還要細心。

“像這樣涂開。”聞逸白給她示范著,見她一直沒有反應(yīng),便動手給她涂勻。

一雙大手包裹住了她的小手,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手十分粗糙,掌心還有老繭。

“討好我對你學楓香染沒什么好處。”?她的聲音極冷,之前已經(jīng)不知有多少人為了學楓香染而討好她。

“能不能別把我想得那么帶目的性?”

“你來這里難道不就是為了學楓香染?”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向他。

“是,學楓香染是我來這里的目的,”聞逸白沖她眉眼彎彎地笑道,“但我現(xiàn)在又有了另一個目的。”

他忽然想起楓香油還在火上,急忙跑回屋,不忘回頭囑咐道:“護手霜要每天涂,以后要戴上手套干活。”

顏玉泱聞了聞涂了護手霜的手,味道清清淡淡的,是她喜歡的類型。

他的另一個目的是什么?她想著。

5

聞逸白開始練習繪制紋樣那天,顏玉泱收到了一件包裹,是她姐姐出國旅游時為她和爺爺買的一些特產(chǎn)。

他這才知道原來顏玉泱還有一個姐姐,正在藝術(shù)學院修讀碩士研究生。

顏爺爺看著孫女寄來的東西喜不自禁,顏玉泱把特產(chǎn)把玩了一遍,然后垂著手出去了。

屋外,那只貓又來找她了,她蹲了下來擼著它的毛,興許是她的力道太大讓它難受了,它伸出爪子撓了她一道。

她吃痛地縮回手,貓也逃遠了,手背上被貓爪子抓出了三道痕,滲出了細密的血滴。

向來能忍耐的她,此刻竟覺得鉆心的疼,眼淚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這一切都被聞逸白看在眼里,他轉(zhuǎn)身進屋拿了碘伏出來,在她身旁蹲下,默默地給她處理手上的傷口。

良久,聞逸白才開口說道:“很疼吧?”

顏玉泱小聲啜泣著,沒有答話。

他又說道:“沒有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做什么的。”

顏玉泱被他的話困惑住了,抬起頭,睜著兩只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

“知道嗎?我之前為了學喜歡的專業(yè),跟我爸鬧翻了。”

聞逸白出生在一個醫(yī)學世家,他的父母希望他以后也能學醫(yī)從醫(yī),可聞逸白卻一心想學服裝設(shè)計,在高二時一意孤行地報了藝術(shù)班,高考填志愿時,這事被父母知道了。

“他想把我的畫具扔了,我和他爭執(zhí)時,不小心被畫板磕到額角,現(xiàn)在還有一道疤呢,你摸摸。”他拉過顏玉泱的手,移至他額角,那里果然有一道疤。

顏玉泱吸了吸鼻子:“真羨慕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也可以的。”

顏玉泱輕輕地搖搖頭,把頭埋在兩膝間,喃喃道:“我不行。”

她父親是家中獨子,但自小就對繼承祖業(yè)不感興趣,成年后就離開了村寨,在外頭成家立業(yè)。大概是因為愧對祖宗,顏玉泱八九歲的時候,他把她送回來了。

從被送回村寨里開始,她的路就被鋪好了——“繼承楓香染,讓老祖宗的老手藝不失傳”,這就是她的路。

“怎么會不行,你歌聲那么好聽,去參加歌唱比賽一定會一唱成名,到時所有的唱片公司都來找你簽約,你挑都挑不過來。”

顏玉泱被聞逸白逗笑了,淺淺的梨渦悠然浮現(xiàn),聞逸白看著她淺笑的側(cè)臉。

“看你笑起來多好看,以后別老是陰沉著一張臉。”

一抹緋紅悄然爬上了她的臉頰和耳垂,她抿了抿薄唇,朝他應(yīng)允地點點頭。

6

村寨里的時光平緩地流逝,悠然就到了七月,陽光明媚,碧綠的爬山虎鋪滿了一整面墻。

顏玉泱哼著曲子,將染好的布匹放入沸水中煮,脫去畫布上的油脂后,再用清水漂洗。

她剛把染布晾在竹竿上,一早上沒見人影的聞逸白又突然冒了出來,拉住她的手腕說道:“跟我去一個地方。”

聞逸白把顏玉泱帶到了巷子里,那里還架著一臺攝像機。

“這個哪來的?”顏玉泱指著攝像機問道。

“網(wǎng)上租來的,你往那邊站,”聞逸白一邊指引著顏玉泱,一邊看著攝像機的成像效果,“可以了,那個位置剛剛好。”

顏玉泱被搞得有些茫然:“你這是在干嗎?”

“給你錄選秀節(jié)目的報名視頻。”

前幾天,聞逸白了解到當?shù)仉娨暸_有一檔歌曲選秀節(jié)目已經(jīng)進入報名階段,這對顏玉泱來說是不錯的機會。

“我要開始錄了。”

鏡頭前的顏玉泱有些拘謹,聞逸白看見她頭發(fā)亂了,上前幫她將頭發(fā)捋順,雙手按著她肩膀,鼓勵道:“不用緊張,像你平時唱歌那樣就行。”

“謝謝你。”她悄聲說道。

顏玉泱從來沒有想過她的視頻能入圍,接到節(jié)目組的邀約后,她開始打退堂鼓了。

“為什么不參加?”

顏玉泱沒有答話。

“你不踏出這一步,以后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聞逸白說道,“節(jié)目明天下午錄制,我已經(jīng)買好明天早上到縣城的車票了,你還有時間考慮。”

第二天早晨,當?shù)谝豢|陽光照亮樹梢,聞逸白就起身了。

出門前,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顏玉泱的房門,房門緊閉著,不知道顏玉泱到底會不會出現(xiàn)。

剛要踏出門檻,他就聽到了木門打開的聲音。

“等等我,一起去車站。”

他回頭,看見顏玉泱穿著一條淡雅的連衣裙,勾勒出了腰線,也讓她顯得輕盈靈動許多,聞逸白不禁有些恍惚。

她察覺到他的目光,羞澀地低下頭,擺弄著裙擺:“剛剛挑衣服挑了半天,我穿這條裙子看上去很奇怪嗎?”

他的嘴角揚起了個溫柔的弧度:“不奇怪,你穿裙子真好看。”

說這話,他是由心的,顏玉泱白皙的臉上染上了一層粉紅。

7

雖然只是地方小電視臺的節(jié)目,但因為電視臺在當?shù)睾苡杏绊懥Γ詠韰①惖娜撕芏唷?/p>

顏玉泱上臺后,發(fā)現(xiàn)臺下黑壓壓的全是人,炙熱的聚光燈照得她額頭冒汗,可她又仿佛置身冰窖般。

一曲歌唱畢,她聽到雷鳴般的掌聲從四周響起,像浪潮一樣把她淹沒,這是她前二十年從未經(jīng)歷過的。

她迷迷糊糊地下了臺,臺下迎接她的是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唱得太棒了。”

她聽到了聞逸白的聲音,然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有了依靠。

顏玉泱的歌聲受到了評委和觀眾們的一致好評,但她沒有一路走到總決賽。

顏爺爺突發(fā)腦出血,醫(yī)生搶救了四個小時,還是無力回天,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顏玉泱崩潰地號陶大哭……

顏爺爺被葬在了楓樹林里,顏玉泱跪在墓前,許諾道:“爺爺,你安心走吧,一切都有我呢。”

顏爺爺?shù)男脑妇褪侵卣駰飨闳炯妓嚕瑥浟糁H,他嘴里一直念叨著楓香染。

他見證了楓香染技藝在工業(yè)生產(chǎn)的夾縫中逐漸沒落,努力了后半生也無力讓楓香染技藝在這片土地上重燃生機,這成了他畢生的遺憾。

顏爺爺還有一個遺憾,就是他弄丟了顏家珍藏多年的楓香染畫作。

去年顏父生意遇到了瓶頸,周轉(zhuǎn)不過來,顏爺爺迫不得已變賣了那幅楓香染畫作。后來,顏家人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姓杜的商人設(shè)的局,為的就是得到顏家祖?zhèn)鞯漠嬜鳎驗檫@事,顏爺爺患上了中風。

自顏爺爺去世以后,顏玉泱就像是被抽空了靈魂,沉默寡言,每天就只顧著用毛筆蘸楓香油在布面上作畫。

聞逸白再也看下去顏玉泱這副消沉的模樣了。

“玉泱,你振作點。”

“我很好,”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溢出的眼淚,“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要幫爺爺完成他的心愿。”

“那你自己的呢?”聞逸白問道。

顏玉泱深吸一口氣,輕輕一笑:“謝謝你,讓我做了一場夢。”

聞逸白看到了顏玉泱身上的使命,曾經(jīng)以為他能幫她掙脫枷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束縛住她的不是枷鎖,而是骨子里流淌的血脈相承。

“想要讓楓香染發(fā)揚光大還有別的辦法,如果你信任我的話。”

顏玉泱望向聞逸白,他眉眼含笑,眸子里閃動著堅定的光芒。

時光像在村寨拐了個彎,一切都在悄然改變,聞逸白再也聽不到顏玉泱的歌聲。

氣溫急轉(zhuǎn)直下,恍然間就進入了秋天,很快,村寨覆上了薄雪,染缸里也結(jié)了一層薄冰。

整個秋冬,聞逸白都在練習楓香染的繪畫技藝,因為受過正統(tǒng)的美術(shù)教育,很快,他繪制紋樣的水平就在顏玉泱之上。

冬雪初融的二月,聞逸白收到了一封信函。

從接過信函那刻起,他眉眼間的喜色就一覽無余。

他拆開信封,取出里頭的折頁請?zhí)f道:“你看這是什么。”

顏玉泱看見上面幾個燙金大字赫然寫著:國際原創(chuàng)服裝設(shè)計大賽入圍通知函。

早在兩個月前,聞逸白就以楓香染為主題繪制了一系列服裝效果圖,參與了此次大賽的全球海選,經(jīng)過層層篩選,他順利地獲得了參賽名額。

“玉泱,我需要你,”聞逸白對著顏玉泱說道,“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參加比賽的話,我們一定能贏。”

8

顏玉泱答應(yīng)了聞逸白,她要帶著顏氏楓香染,帶著爺爺?shù)男脑缸叱龃逭?/p>

離開的那天,洛琛來送他們了,他一直站在二月料峭的風中,目送著他們的車離開。

透過后車窗,看著洛琛不斷縮小的身影,顏玉泱有些鼻酸。爺爺年老體弱,從小顏玉泱就是村寨其他孩子欺負的對象,還好有洛琛一直保護著她。

昨天夜里,洛琛來找她,上弦月懸在穹頂,四野寂靜,只有呼嘯的晚風夾雜著稀疏的蟲鳴。

“比完賽你還會回來嗎?”

顏玉泱不知道,現(xiàn)在對她來說,前路充滿著未知數(shù),她看見了他手腕上還系著一條褪色的紅繩,那是兒時過家家,她給他系上。

“把這個摘了吧。”

“這怎么能摘呢,這可是我和你‘定情信物。”

“這都是小時候鬧著玩的……”

“你是不是喜歡上聞逸白了?”

洛琛的提問讓她答不上來,是喜歡嗎?她不確定。

對她而言,聞逸白就是一顆璀璨星星,突然在她漆黑的夜空里剎住了車,照亮了她,她的世界也開始有了閃爍的光斑。

想著,她望向了聞逸白,恰好他也望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粲然一笑:“放心,都有我呢。”

國際服裝設(shè)計大賽的舉辦地在東京,顏玉泱極少踏足村寨外的世界,到東京后一切對她來說更是陌生。

而聞逸白陪伴她的時間也不多。

參賽選手們只有一個月的制作時間,聞逸白整天泡在舉辦方準備的工作坊里。

顏玉泱曾去幫過一次忙,結(jié)果熨布時,熨壞了一碼楓香染。這回他們帶來日本的楓香染并不多,被她熨壞了一碼后,布料更加捉襟見肘。

聞逸白雖然嘴里說著沒關(guān)系,但她能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慍怒。

自那之后,顏玉泱就不敢再去打擾聞逸白,整天無聊地待在酒店里。

后來實在太悶了,她決定到酒店外面走走,但很快,她就在東京縱橫交錯的馬路上迷路了,不辨東西。

她打電話給聞逸白,幾經(jīng)周折,才說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聞逸白趕來時,她已在冷風中立了三個多小時,寒意直往懷里鉆,撥亂她的頭發(fā)。

“你下次能不能別亂跑,你知道我有多著急。”

聞逸白臉色有些憔悴,下巴冒著淡青色的胡楂。

顏玉泱把臉埋在圍巾里,低低地說道:“知道了。”

看著她委屈的樣子,聞逸白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語氣太重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這幾天你一定也很無聊,等比完賽,我到你四處逛逛好不好?”

“嗯。”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沒入圍巾里,可聞逸白沒發(fā)現(xiàn)。

9

大秀的那天,顏玉泱在T臺上看到了聞逸白設(shè)計的作品。

傳統(tǒng)的楓香染經(jīng)過他的改良,多了幾分靈動精致,穿在模特身上,柔美驚艷,有如青花瓷般清幽淡雅,她由衷地佩服聞逸白。

聞逸白毫無異議地拿下了大賽的一等獎。

作為楓香染的傳人,顏玉泱也和他一同上臺了,但她知道現(xiàn)場所有拿著“長槍短炮”的記者的視線全都在他一人身上。

她抬頭望了一眼身側(cè)的聞逸白,鎂光燈刺目地閃爍著,但他清俊的臉上依舊神情自若,嘴角揚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她曾以為他是和她一個世界的人,但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她錯了,因為他是耀眼的星河,是她永遠無法比肩的存在。

比賽結(jié)束后,舉辦方包下了酒店頂層宴會廳舉辦慶功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所有的閃光燈都追著聞逸白。

在這樣的場合里,顏玉泱顯得格格不入,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著。

“不舒服嗎?”聞逸白從記者的圍堵中解脫了。

顏玉泱搖頭。

“恭喜你,你的設(shè)計真的很驚艷。”

顏玉泱和聞逸白一同朝說話的人看去,是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

他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說道:“如果我的藏品中能有你這樣的作品,那真是我的榮幸。”

聞逸白款款笑道:“杜先生,你說笑了,能被你看上才是我的榮幸。”

他們還在交談中,可顏玉泱一句也聽不進,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

因為顏玉泱不舒服,聞逸白帶她提前離開了。

在酒店的電梯里,顏玉泱說道:“他就是當年設(shè)局騙走我家楓香染的人。”

聞逸白沉默了。

“原來你都知道?”顏玉泱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你為什么還奉承他,甚至答應(yīng)把作品給他收藏?”

“玉泱,你聽我解釋。”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想讓她冷靜下來,但她猛地甩開他的手。

“有什么好解釋的,那個杜先生就是顏家最大的仇人!”顏玉泱掩面而泣,爺爺病倒后,那商人的模樣就被她牢牢刻在了腦子里。

“他是這場大賽的主投資方,得罪他對我們沒有好處的。”

聽到這話,顏玉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騰升而起,眼前的聞逸白越發(fā)讓她覺得陌生。

“那奉承他的好處又是什么?”顏玉泱反問道,“是名望還是錢財?”

她只知道這些都不是爺爺想要的。

聞逸白臉色瞬間煞白:“為什么你會這么想我?”

“難道不是嗎?你已經(jīng)丟失了手藝人堅守的初心!”

電梯門打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聞逸白倚在電梯壁上,仰天嘆氣。

接著幾天,邀請聞逸白出席的宴會應(yīng)接不暇,各種新聞社的采訪也紛至沓來,一時之間,他成了鎂光燈圍繞的天之驕子。

在聞逸白還沒有抽出時間去顏玉泱解釋時,她已經(jīng)離開日本了。

他連忙訂機票回國,回到村寨時,發(fā)現(xiàn)顏玉泱并沒有回來,她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不知被風吹到了哪里。

再有她的消息是半年后。

聞逸白在抖音上刷到了顏玉泱在街頭唱歌的視頻,在黑壓壓的人群面前,顏玉泱嵌著梨渦的笑容,自信洋溢,已然沒有第一次離開村寨時的那種拘謹。

他趕到視頻里的地點時,顏玉泱早就離開了。很多次,他都是這樣于希望與失望的交錯中,,在茫茫人海里搜索她的身影。

后來,他在視頻里看到顏玉泱身邊還有一個身影——洛琛,忽然就失去了找到顏玉泱的勇氣。

至少和洛琛在一起,她是快樂的。

10

雨還在下著,顏玉泱坐在人聲嘈雜的高鐵站里發(fā)呆。

她身側(cè)的洛琛感慨道:“沒想到他真的說到做到了。”

“嗯。”

顏玉泱點點頭,眼底盈滿淚光。

昨天參觀聞逸白的服裝展時,她才知道他把自創(chuàng)的專做楓香染的品牌命名為“顏文卿”,那是她爺爺?shù)拿M。

她揩揩眼淚,望向洛琛,嘴角梨渦浮現(xiàn):“下一站我們?nèi)ツ模磕銢Q定好了嗎?”

一年前她和聞逸白的那次爭吵過后,洛琛就到日本接她回國,這一年里,她和洛琛去了很多地方,像沒有腳的小鳥一樣四處飛,她怕她一停下來又會想起聞逸白。

“下一站,”洛琛思索著,“我想給它起個有點土的名字,叫幸福。”

他從行李里拿一卷畫筒,遞給顏玉泱:“看看這個是什么。”

顏玉泱從畫筒里取出一卷畫布,展開,竟是顏家遺失的那幅楓香染畫作!

“你怎么會有這個?”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聞逸白給我的。”

昨天,聞逸白找到了他們下榻的酒店,然后把保管了一年的畫轉(zhuǎn)交給了洛琛。他為了換回顏家的這幅畫作費了很多心機,甚至用自己當時被各大收藏家看好的比賽作品作為交換,才讓這幅畫作得以完璧歸趙。

原來他都是為了爺爺……顏玉泱抱著那卷畫,為自己錯怪聞逸白而懊悔,低頭啜泣。

“都怪我不信任你。”

一只寬厚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熟悉的嗓音響在她耳畔:“那你要怎么補償?”

“我……”

不對,這不是洛琛的聲音,她猛然抬起頭,不知什么時候,身側(cè)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聞逸白。

他看著顏玉泱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輕笑,抬起手用指腹輕柔地揩去她頰上的淚痕,哄道:“我也有錯,不怪你。”

她撇撇嘴,鼻音濃重地說道:“我是不是很小氣,沒聽你解釋就跑了。”

“是啊,特別的小氣,”聞逸白眉眼帶笑地戳了戳她的額頭,“以后你不準亂跑。”

他傾身將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擁入懷里。

檢票提示音已經(jīng)響起,洛琛看著不遠處相擁的兩人,解開了手腕上的紅繩,扔進了垃圾桶,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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