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債

馬瑩瑩

我聽到媽媽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欠你的，你是我的債。

我出生那年，父親與母親因為工作的緣由兩地分居。我從半歲斷奶后，便與母親分開，由父親一人帶著我生活。20世紀70年代，交通還很不便利，母親一年才回家探親一次。

記得兩歲的時候，那時已經是窗外飄雪的時節，母親提著大包小裹開門的那一剎那，我被眼前的陌生人驚到了。一個頭上裹著厚厚的圍巾，圍巾上還掛滿了銀霜的中年婦女站到了我面前，她上前要拉我，我害怕地扭頭爬上了床，隨腳甩下的草鞋倒扣在地上。母親的眼睛盯著草鞋，看見一雙鞋的后腳跟處早已被磨出兩個拳頭般大小的洞。再看我的腳，一雙凍得通紅的小腳丫，腳后跟也是被磨得黝黑锃亮就像還未完全化開的凍秋梨。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流淚。母親輕撫著我的臉對我說：“寶貝，媽媽對不起你。”

我該上小學了。而此時的我卻依然是黑戶，沒有戶口。沒上戶口原因很簡單，我媽媽的戶口是農村的，為了擁有一個城市戶口，所以我一直沒有落戶。沒有戶口，我就無法上學。開學那天，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連上學的資格都沒有，早上我悄悄地躲在窗邊，手扒著虛掩的窗簾，透過一個小縫看著鄰居家的孩子背著書包，在父母的陪伴下一起走在上學的路上……

為了一家團聚，為了我能和別的孩子一樣接受良好的教育，又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母親終于從農村調回到了城里。母親的戶口自然是好落的，可我的戶口，就不好辦了。母親四處奔波，開證明。帶著我去派出所各種求人，說好話。終于在我9歲那年，母親給了我一個合法的身份，我有戶口了。在拿到戶口本的那天晚上，母親哭了，這是我看到母親第二次流淚。她摟著我，拿著戶口本看了又看，說：“我閨女再也不是黑戶了，我的寶貝今年就可以上學啦?！?/p>

高考那一年，我和媽媽說了我從小一直追逐的夢想，我想做一名人民教師。我要報考師范大學。可媽媽只是默默地干活，對我的熱情沒半分回應。晚上我隱約聽到爸媽在聊天，大致的內容就是家里沒有錢，供不起我上學。母親一夜之間添了幾縷白發。她背著我去親戚家借錢，可都被婉拒回來了。看著媽媽幾次對我欲言又止，最終我還是向生活低下了頭。我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上了職業學校。這樣畢業后我就可以賺錢貼補家用了。媽媽看到我的志愿，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波瀾，掩面號啕大哭。這是我見她哭的最傷心的一次，她說：“孩子，媽對不起你?！?/p>

我結婚生孩子了。當媽媽抱著我的兒子時，眼里又泛有晶瑩的淚花。媽媽說：“終于到我還債的時候了。”

這個債，一還就是12年。對一個老人來說，12年是漫長而又難熬的。我因為工作，產后4個月就返崗了。我媽就獨自一人在家幫我看孩子。孩子小時候體弱多病，住院更是家常便飯，母親卻從未讓我在單位請過一天假，都是她獨自一人守在病床前伺候孩子。這12年，所有的苦和累她都一個人扛下了。每次我讓她休息的時候，她總是說：“我這是還債呢，我要把欠你的債都還在我外孫身上。你小時候苦，我沒陪在你身邊，現在我天天陪著我外孫……”

兒子上初中了。當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媽說她欠我的債終于還完了，讓我陪著孩子好好學習，爭取考個好大學，到時候學費她出……

上周末，我去看我媽。帶了她最喜歡吃的香腸。她說太好了，正想吃這口，就是太貴，沒舍得買……

晚上，我媽打來電話。電話的那頭，聽到了母親抽噎聲：“媽真是老了，光想自己愛吃，也沒給你掰半根。這么大根香腸，我也吃不了，給你帶回半根就好了……”

放下電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其實我想對媽媽說：“媽，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是您的債，我們是這世上彼此最珍貴的禮物?！?/p>

（周繼紅摘自《亳州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