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 橋
黃苗子寫齊白石逸話《巨匠的光環》說,1951年有一天他和郁風去拜訪白石老人,郁風拿出炭條畫紙畫了一幅老人作畫的神情,老人十分喜歡,卻又知道郁風沒有把畫送給他的意思,他于是拿起毛筆在畫上提了幾個字:“郁風女士藝精,為白石畫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予記之。”黃苗子說:“老人晚年較少說話,幽默感卻常表現在題記中。”郁風畫的那幅素描真的神妙,炭條寫生的功力絕對不輸徐悲鴻,跟她畫黃賓虹、畫葉恭綽一樣了不起,懂畫藏畫的人遇到這樣的珍品貴些也樂意購藏。
聽說,郁風不但很不愿意送畫也不愿意賣畫,偶然開畫展顧客下了訂金,臨了她還會反悔舍不得交貨。齊白石的畫讓人“打秋風”打多了,老人不僅知趣也許還暗暗佩服郁風的原則,欣然立據存照。老人通情,郁風在理:藏家不求畫,畫家不送畫,那是最公道的規矩,破了這套規矩,社會再文明難免還顯得不那么體面了。其實我老早留意到郁風不但脾氣洋化,禮數洋化,連品味也偏向洋化,和她那一代的民國女子不太一樣。她總是方方正正,總是剛剛烈烈,對人對事從來不跟你瓜瓞綿綿糾纏不清;她的畫藝畫品也從來帶著幾分歐洲20世紀初葉頹廢的激進和沉實的浪漫,跟她的衣著打扮一樣,端莊而飄逸,明麗而合度。
許多朋友見到黃苗子都直呼“苗子”,見到郁風都直呼“郁風”,明明是后生晚輩也這樣叫,洋派極了。我結交海峽兩岸和香港的前輩習慣了畢恭畢敬,林文月盡管準許我叫她名字我還是不好意思叫,何況黃苗子和郁風那樣的老前輩。有一年,林海音讀了黃苗子寫林海音先翁夏仁虎往事,寄來《舊京瑣記》和《清宮詞》要我得便轉寄給黃苗子、郁風。

郁風 齊白石畫像 1951年

郁風 黃賓虹肖像 1997年

郁風 葉恭綽肖像 1997年

郁風 仿石濤黃山桃花溪 紙本設色 1977年
黃苗子和郁風那時候已經在澳洲居住多年,收到夏仁虎遺著很快跟夏承楹、林海音通信通電話,緣慳一面的兩家人從此成了林海音致郁風信上說的“不是一見如故而是一談如故”了。
郁風比林海音大幾歲,都是民國年間成長的同代人,都經歷過現代中國的風云歲月,暮年結識,彼此恬然的心境懷抱的倒是風雨歸舟的欣忭了。2001年12月3日林海音在臺北逝世,12月8日郁風寫《追思林海音》,她說20年前看小說改編的《城南舊事》電影,她驀然覺得她和林海音像姐妹一樣親:
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同是二三十年代,同在一個古城北京,連家庭環境都那么相似:有父親母親和一群弟妹,自己是老大;有舊文化傳統,上一代去過日本,呼吸了新空氣回來。她今年83歲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卻是85歲。當我回憶我的童年時,隱約出現的情景,已經分不清是我自己的經歷還是《城南舊事》中的影像。
黃苗子和郁風旅居布里斯班那幾年我跟他們的書信交往最頻密。黃苗子那時期在為臺北故宮博物院寫巨著《八大山人年表》,郁風畫畫不輟,寫作不輟,作品又多又優秀,我工余苦苦研讀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簽》和相關的一些古籍材料,每有疑難總是寫信傳真請教滿肚子學問的黃苗子,他也總是立刻回信為我釋疑。他的信長則數十行,短則三五句,郁風經常還在信箋空白處寫些瑣事瑣感,細致的心思盡見機智和風趣。我猜想那是兩老生平一段寧靜、舒坦、順心的異域生活。
郁風敬慕林海音一生相夫教子寫作創業,說是“我不禁慚愧地想到,曾經被我青年時代自以為革命思想所鄙夷的‘賢妻良母’這個詞兒,已由林海音賦予全新的意義”!那是一個一生為家國多難發奮求強的舊時代的閨秀的省悟。在這樣的意緒里,郁風的文字總是帶著一股異常節約的隱痛,讀來更像一頁痛史謙卑的腳注。寫《三叔達夫》的長文里,家事國事的交融固然動人,郁達夫的“五四”的翩翩長衫飄逝處,這位侄女兒的執拗和牽念尤其綿亙……
我很喜歡郁風畫的一幅向日葵,她送我的文集《故人·故鄉·故事》封面上配的正是這幅畫:濃彩中展露果敢的企慕,秀拔里潛藏堅貞的沉郁,遠看近看都那樣綿邈那樣牽情。讀她的文章讀她的畫,我讀到的往往是中國現代史一襲微茫的背影,而今她溘然走了,那襲背影仿佛也隱然走進了她另一幅畫里的三叔郁達夫故居:庭院蕭蕭,花木蕭蕭,樓上露臺晾曬的幾件舊衣衫在微風中晃悠,天色漸漸陰晦,是掌燈的時候了。■

郁風 富春山居小景 紙本設色 1979年

郁風 白蓮圖 紙本水墨 1980年代

郁風 芭蕉扶桑 紙本設色 1990年代

郁風 憶江南 紙本設色 1990年

郁風 白屋人家 紙本設色 1994年

郁風 欣欣此生意 紙本設色 1989年

郁風 春到月山 紙本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