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萬章
史樹青(1922-2007)比容庚(1894-1983)小28歲,屬典型的忘年交。史樹青和容庚都是有名的學者和文物鑒定家,但又各有專攻。史樹青對古書畫、陶瓷、青銅、碑帖、古文字都有涉獵,著有《書畫鑒真》、《鑒古一得》、《長沙仰天湖出土楚簡研究》和《祖國悠久歷史文化的瑰寶》。容庚精研古文字,兼通古書畫、碑帖、青銅彝器等,出版有《中國文字學義篇》、《金文編》、《武英殿彝器圖錄》、《頌齋書畫錄》、《頌齋述林》和《叢帖目》等。史樹青于1947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文科研究所,師從史學家陳垣(1880-1971),而陳垣和容庚既是學術(shù)上的同道,又是鄉(xiāng)友,故史樹青亦以師禮容庚。巧合的是,兩人和筆者都有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史樹青供職于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前身),是我的前同事,我亦曾于1996年與其相識,并有過斷斷續(xù)續(xù)的交往;容庚晚年供職于中山大學,我則于1992年畢業(yè)于該校歷史學系,余生已晚,雖無緣識荊,但在大學生涯中,于其學術(shù)耳濡目染,獲益良多。近日得見史樹青致容庚信札一通,很是興奮,透過吉光片羽,大抵可略窺兩位前賢的學誼與交游。
信札未見信封,正文凡兩頁,附件兩頁,書寫在印有紅色“詩史閣手稿”字體的信箋上。其正文曰:
希白先生:
六月一日手示奉悉。解放后,長沙竹簡文字前后曾發(fā)見二次。第一次出土地為五里牌,第二次為仰天湖。第一次卅五支,第二次卅支。景成所云即第一次出土竹簡摹本。第二次出土竹簡現(xiàn)有一部分在京展覽,余仍在湖南文管會。葉遐庵先生近從湖南文管會洗印全份竹簡照片,似較《文物參考資料》清晰。此次展覽會亦陳列全部照片,生擬摹寫,迄無暇晷。聞湖南文管會當竹簡出土時即有摹本,曾請楊遇夫先生考釋,但無結(jié)果。北京唐立廠、陳夢家、于思泊諸先生,亦未得確解。葉遐廠先生謂此是《禮記》所謂之遣冊,似有相當?shù)览怼S执舜握褂[中,有熱河興隆出土戰(zhàn)國鐵范,上有“”“”二字,郭沫若先生釋“賈”,唐立廠先生釋“酉”,生謂當是“酓”字,質(zhì)之吾師,以為如何?又此次展覽中有岐山、郟縣二地出土銅器(銘文見另紙)。至于第二次出土竹簡摹本照片,也不能解決問題,請與湖南文管會羅敦靜同志聯(lián)系,當更便利也(廣州文管會麥英豪同志及生與之相熟)。景成所見第一次出土竹簡摹本寄上,供參考。專肅并請
教安!
生樹青上
六月六日
從內(nèi)容看,此信應是史樹青在收到容庚來信之后的復函。信札主要談及長沙出土的竹簡文字。在史樹青的學術(shù)論著中,其早年所著的《長沙仰天湖出土楚簡研究》即是專門研究長沙的竹簡,奠定其學術(shù)地位。
信札并無年款,但據(jù)信中提及的“此次展覽會”及“此次展覽中,有熱河興隆出土戰(zhàn)國鐵范”等信息推知,該展覽即是于1954年5月1日起在北京歷史博物館(即后來的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的“全國基本建設(shè)工程出土文物展覽會”。由此可知此信當寫于1954年。該展覽由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yè)管理局主辦,展出1949年至1954年期間全國幾大行政區(qū)在基本建設(shè)工程中所發(fā)現(xiàn)的文物,其中華北623件、東北735件、西北597件、華東334件、中南1032件、西南434件,共計3755件文物。為配合展覽,主辦方還出版了《全國基本建設(shè)工程出土文物展覽會說明》和《全國基本建設(shè)工程出土文物展覽圖錄》。該展覽極一時之盛,在學術(shù)界引起熱烈反響,著名學者鄭振鐸(1898-1958)、向達(1900-1966)和傅振倫(1906-1999)還分別撰寫了《在基本建設(shè)工程中保護地下文物的意義與作用》、《參觀了全國基本建設(shè)工程中出土文物展覽會以后》和《“全國基本建設(shè)工程中出土文物展覽會”簡介》等諸文對展覽予以紹介。該展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初文物博物館界的盛事,展出地點即是史樹青所供職的北京歷史博物館午門大殿。在展品中,專門有長沙仰天湖出土的竹簡,這對于熱衷古文字的史樹青和容庚來說,確乎是一件令人興奮的大事。從信的內(nèi)容及前后關(guān)聯(lián)看,容庚和史樹青的這次通信應該就是由此展覽而引起。

容庚《晚周竹簡文字》(摹本)手稿
信中提及的諸家,均為有名的學者:“景成”即語言文字學家高景成(1916-2009),北京人。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被稱為中國古文字的活字典,著有《中國的漢字》、《按字音查漢字頻度表》和《常用字字源字典》;“葉遐廠”即葉恭綽(1881-1968),廣東番禺人。北京畫院首任院長,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對文獻、考古、書畫和古文字均有研究,喜好收藏,著有《遐庵談藝錄》、《矩園余墨》和《遐庵清秘錄》;“楊遇夫”即楊樹達(1885-1956),古文字學家,湖南長沙人。任教于湖南師范學院,兼任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長,著有《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積微居小學述林》和《卜辭瑣記》等;“唐立廠”即文字學家唐蘭(1901-1979),浙江嘉興人。北京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著有《古文字學導論》和《中國文字學》;陳夢家(1911-1966)為古文字學家和考古學家、詩人,浙江上虞人。供職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著有《武威漢簡》和《漢簡綴述》等;“于思泊”即于省吾(1896-1984),遼寧海城人。古文字學家和文物鑒藏家,吉林大學教授,出版有《尚書新證》《商周金文錄遺》《甲骨文字釋林》《雙劍誃尚書新證》《甲骨文字詁林》等;羅敦靜,考古學家,曾撰寫《湖南耒陽東漢墓清理簡報》、《湖南長沙唐墓清理記》、《長沙爛泥沖齊代磚室墓清理簡報》、《耒陽西郊古墓清理簡報》和《長沙縣北山區(qū)東漢磚室墓清理記》等多篇考古發(fā)掘報告;麥英豪(1929-2016)為考古學家,廣東番禺人。曾任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著有《廣州秦漢考古三大發(fā)現(xiàn)》、《南越文王墓》和《嶺南之光》。很顯然,信中提及的名家連同郭沫若(1892-1978)在內(nèi)都是在考古或古文字方面有研究或有較深造詣者。

史樹青致容庚信札附件(之一)


史樹青致容庚信札
在正文之外,信札尚有附件兩頁,是史樹青摹寫的岐山出土的銘文五個。他先是以今字釋讀,再題跋。全文如次:
一九五三岐山出土銅器銘文:
以上各器出土一墓,而銘文不同,又郟縣春秋時銅器,一九五四年《文物參考資料》第五期唐蘭先生有簡介,比較全面,故不摹其銘文。
生今晚有東北之行,約本月內(nèi)后回京,第二次竹簡摹本俟后再寄如何。
此處提及的唐蘭文,即是其《郟縣出土的銅器群》一文,刊發(fā)在《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5期。該文除介紹該批銅器群外,還刊登了龍紋盤及花紋拓片、日天?和母生鼎及銘文拓片,提供珍貴的古文字研究素材。
有意思的是,在容庚的手稿中,有一件《晚周竹簡文字》,是其于1954年7月摹寫的34枚竹簡。在摹寫的文字之后,容庚題識曰:“一九五二年一月,長沙東郊五里牌工大磚窯側(cè)山內(nèi)發(fā)見晚周時代楚墓木槨,五周藏有竹簡,長短不一,計三十四枚,上有文字,茲照原式摹寫以待考證。”在此34枚竹簡之外,尚有一行“木傭胸前文字”,其題識曰:“墓內(nèi)木傭完整者十枚,衣飾涂有顏色。其三枚胸前有墨書之字,極為明顯。茲橅寫其字形,較原字約大三分之一也,史庶卿。”“史庶卿”是史樹青的別字,但此摹寫的文字(包括“史庶卿”三字)明顯是容庚筆跡,則容庚完全照著史樹青所提供的摹本又再臨寫了一遍。該手稿正好與史樹青信札及附件互為印證,顯示出兩位學者因古文字而結(jié)下的翰墨因緣。

容庚等諸家題史樹青藏《大盂鼎》拓片
其實,至少在1945年,年已52歲的容庚就與年僅24歲的史樹青有過文字之交。在此年的10月,容庚應史樹青之請為其收藏的大盂鼎拓片題跋。該拓片裱為立軸,上有題箋曰:“盂鼎拓本,潘鄭盦尚書藏物。”“潘鄭盦”即清代金石學家和鑒藏家潘祖蔭(1830-1890),富藏金石、書畫,著有《攀古樓彝器圖釋》。據(jù)此可知,該拓片至少在潘祖蔭時代便已拓出裝裱。其詩堂及裱邊名家題詠殆遍,計有姚華(1876-1930)、邵章(1872-1953)、馬居之(印髯)、張伯英(1871-1949)、柯昌泗(1899-1952)、陳承修、容庚、于省吾、商承祚(1902-1991)、馬國權(quán)(1931-2002)、聞宥(1901-1985)諸家。最早的題跋為姚華和邵章,書于1918年;最晚的題跋為聞宥,書于1978年。容庚的題跋書于拓片裱邊右下側(cè),在陳承修之后、于省吾之前,其文曰:
考釋古文字,譬如積薪,后來居上,蓋所見較多,其如此鼎。“畯正厥民在御事”,“厥”字,徐籀莊釋為“人”,吳子苾、吳清卿釋為“乃”,至劉幼丹始釋為“厥”。“御”字,昔人皆釋為“即”,至王靜安先生始釋為“御”。甲骨文“御”作“”,其案出《尚書·御事》,凡十七見。當甲骨文未發(fā)見出土舟胡竟熟視無睹乎?又如“我聞殷墜命”,昔人釋“聞”為“截”,義不可通。王先生釋為“昏”,余以《尚書·我聞》屢見,定為“聞”,再證出《說文》《古文》作“昏”,從耳、從昏,可無疑。其“”釋“遂”,讀為“墜”,始于徐籀莊,余證出“新出魏”三字,《石經(jīng)》《尚書·君奭》乃其隧命,《古文》作“”,必可無疑。其姑發(fā)其凡于此,考釋全文則俟異日。三十四年十月容庚記。
鈐朱文方印“容庚”。文中提及的“徐籀莊”即徐同柏(1775-1854),古文字學家,著有《從古堂款識學》;“吳子苾”即吳式芬(1796-1856),金石學家,著有《金石匯目分編》《陶嘉書屋鐘鼎彝器款識》;“吳清卿”即吳大澂(1835-1902),金石學家和收藏家,著有《愙齋集古錄》《恒軒所見所藏吉金錄》;“劉幼丹”即劉心源(1848-1915),金石學家,著有《古文審》《樂石文述》《吉金文述》《凡誨書》;“王靜安”即王國維(1877-1927),文學家和金石學家,著有《人間詞話》《觀堂集林》。在此短短的近三百字題跋中,容庚不僅歷述前賢對大盂鼎釋文的考證得失,更指出古文字考訂之不易。值得一提的是,容庚為史樹青題跋一事,在其《容庚北平日記》中亦有記載。他在1945年10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早,為同學題《盂鼎銘》。下午至北大上課。校《清暉贈言》。”其時史樹青尚在輔仁大學求學,是以學生身份求題,而容庚則以老師身份稱其為“同學”,故容庚的題跋,或有告誡史樹青治學之不易,須“如積薪”,才能“后來居上”之意,其拳拳之心,躍然紙上。這對于初入學術(shù)之門的史樹青來說,無疑是度人金針。9年之后,容庚已經(jīng)南下廣州執(zhí)教,從事古文字學研究,而史樹青則已入職博物館,專職從事文物、考古、鑒定等工作。兩人鴻雁往來,亦再次因考釋古文字而引起。他們的交游因古文字研學而起,又以古文字考訂而往還,可謂名副其實的“文字之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