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冀
費孝通(1910—2005),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奠基人之一,民主黨派民盟中央著名領導人。他的調研思想、調研活動和調研作品影響了中國很多代學人。
他與江村的故事堪稱傳奇,輝映當代,光照后人。
江村是現江蘇省吳江市七都鎮下的一個村,原名開弦弓村,“江村”這個名字是費孝通于1936年考察村落撰寫著作時所起的。為什么叫江村?據他本人回憶:“之所以叫江村,是因為被調研的是吳江的一個村子,也是江蘇的一個村子,我自己的另外一個名字(費彝江)中也有一個‘江字,這樣就叫‘江村了。”
費孝通,江蘇吳江縣人,1928年進入東吳大學醫預科學習,1930年轉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跟隨吳文藻(中國著名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學習3年,把吳書架上的書幾乎都讀完了。1933年考入清華研究院,師從俄國人類學家史祿國,獲得碩士學位,1935年,獲學校選送出國留學資格。在出國前,費孝通偕妻子王同惠到廣西大瑤山調研少數民族情況,不幸的是,兩人在調研中發生意外,“該年冬,在瑤山里迷路失事,妻亡我傷”(《江村經濟》中文版前言)。
在家養傷時,費孝通的姐姐費達生建議他去吳江縣廟港鄉開弦弓村參觀訪問并休養。他于1936年7月到村子里住了一個多月(7月3日至8月25日)。期間,寫了7篇通訊,以田野調查方式,全面反映村民生產、生活狀況,寫出了“人多地少、工農相輔”的蘇南農村的社會結構和生活變遷的原因過程,據此得出改革的動力和方向。
1936年9月初,費孝通到倫敦政治學院讀人類學博士,指導老師是弗斯(R.Firth)。到校后,費孝通向弗斯講了他的調查經歷,其中講到在家鄉調查農村的情況。導師為他定下“中國農民生活”的論文選題。這時,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從美國回到倫敦,因在美國時,吳文藻向其推介過費孝通,馬林諾夫斯基便主動擔任費的導師。費孝通正式成為名師之徒。
1938年春,費孝通完成博士論文《江村經濟》。馬林諾夫斯基推薦給倫敦勞特利奇書局出版,該書于1939年以《Peasant Life in China》(《江村經濟》)書名面世。馬林諾夫斯基在序中介紹說:“此書雖以中國人傳統的生活為背景,然而它并不滿足于復述靜止的過去。它有意識地緊緊抓住現代生活最難以理解的一面,即傳統文化在西方影響下的變遷。”稱譽此書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此書有一些杰出的優點,每一點都標志著一個新的發展”。該書一出版,就在學術界產生巨大影響。當年中國的《圖書季刊》重點作過介紹,但一直到1986年,此書的中文版才問世。
1981年11月18日,71歲的人類學家費孝通因《江村經濟》獲得英國皇家人類學會頒發的“赫胥黎獎”,成為第一位獲得這項榮譽的中國學者。
費孝通只在江村待兩個月寫出的《江村經濟》,能夠成為經典名著和一種歷史現象,筆者以為至少有3點因由。
一是“進得去”和“出得來”。對人類學、社會學而言,存在的一大難題,就是“陌生化”和“他者化”的問題。一個外鄉人,對調研對象的一切都很陌生,不容易走進具體的環境氛圍,“進得去”成為難題。用第三者的眼光調研,得出的調查結果未必真實正確。
“進得去”,費孝通有優勢。他是本地人,又有姐姐費達生的引介(她曾在該村開展過蠶絲業改革,建立鄉村合作絲廠,很受村民尤其是婦女歡迎),有諸多良好的關系,村民和村長都很支持費孝通的調查,為他提供多種材料。費家是當地的累世望族,費孝通的父親費璞安是清末最后一批生員,曾留學日本,當選縣議會議長、江蘇省教育廳視學。母親楊紉蘭,畢業于上海務本女學,創辦吳江縣第一個蒙學院。費孝通本質上不是農民,社會屬性是士紳階級,文化屬性是新學熏陶出來的知識分子,要“進得去”是不容易的事。費孝通的志向就是把自己放到農民里邊去,成為中國農民的代言人。他真心扎進村子,細心調查村情,熱心研究農民,實踐證明,他是實實在在走進去了。
“進得去”不簡單,“出得來”更艱難。費孝通自己曾說過,人類學者在本土文化中容易犯“出不來”的毛病,認為本土人類學者往往無法從自己所處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偏見中超脫出來而作出“客觀的觀察和判斷”。費孝通利用自身深厚的學養功力和專業特長,融合兩者,把經濟體系與特定地理環境及社會結構中的關系闡述得很清晰,使人能夠從中看到一個村屯代表著的鄉村經濟發展的問題和動力。
二是一個村莊與一個中國。《江村經濟》寫的只是一個只有359戶1458人的小村莊,戶均4人,小規模家庭。盡管費孝通的調研是全景式的,具體解剖消費、生產、分配、貿易、土地、生活、婚姻、習俗等多方面,這種選點和方式依然是“微型”的。這樣的一個村能否代表“中國農民生活”,西方人類學界一直有爭議。也有人批評費孝通以“江村經濟”冒名“中國農民生活”,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
費孝通曾如此談論他的另一部關于中國鄉土社會傳統文化和社會結構理論研究的代表作:“《鄉土中國》就是我企圖從農村社會基礎上來解剖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基本觀念而構成一種鄉土社會的類型。這就不限于一個具體的農村,而是指向農村的基本性質。”《鄉土中國》如此,《江村經濟》更如是。1981年,費孝通到英國領獎時發表演講說:“開弦弓村只是中國幾十萬個農村中的一個。它是中國的農村,所以它具有和其他幾十萬個農村的共同性;它是幾十萬個中國農村中的一個,所以它同時具有和其他中國農村不同的特殊性。”
對一個村能否代表一個國家,馬林諾夫斯基給予高度肯定。他說:“沒有其他作品能夠如此深入地理解并以第一手材料描述了中國鄉村社區的全部生活。”“通過熟悉一個小村落的生活,我們猶如在顯微鏡下看到了整個中國的縮影。”很多人類學家也肯定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在科學文獻中的地位,認為它主要是以第一手材料描述中國鄉村社區的全部生活。窺一斑而見全豹,需要高超的提煉功夫和寬廣視野。費孝通做到了這一點,讓一個村作為里程碑挺立在世界社會學、人類學的叢林中。
三是一件事與一輩子。費孝通到江村開展調研時,不到27歲,雖然后來國內學術界認為,《江村經濟》是老一代社會學家對中國農村社會變遷的嘗試性調查,有開創性之功,但這個“嘗試”也是偶然性的,是費孝通的“無心插柳”。他進到村后,發現這個村子可以作為中國工業變遷過程中有代表性的例子,于是開始他的調查,寫出這部能留存傳承的經典作品。
1938年,費孝通獲倫敦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同年回國,先到云南大學社會學系任講師,后在西南聯合大學任教授。1949年后,費孝通任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國務院專家局副局長;1978年,任中國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副所長,1979年擔綱社會學研究會會長,組建北京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并任所長;1988年當選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10年后當選為全國政協副主席。費孝通的一生經歷曲折、崗位多變,但沒有轉移和消沉他對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調查研究。費孝通把生命和鄉土融合于身,秉承“志在富民”的崇高追求,始終關注“三農”,傾情土地和民族。從江村研究開始,他一生所思考關注的大部分都是鄉村發展,鄉土工業、城鄉關系、紳士作用、人倫秩序以及文化自覺等內容,寫出許多融合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歷史篇章。
對于家鄉,費孝通有著很深的眷戀,他對江村的關注始終如一。他一生中,共去過江村28次,2003年最后一次去時,已是93歲高齡。費孝通初訪江村是1936年,二訪是1957年,三訪是1981年。期間,有“反右”和“文革”的影響。對人類學而言,重訪研究是一種調查方法。這種調查,可以對比式地揭示一個地方不同時間上的階段特征和變化性質,從而發現改變的規律性、趨勢性、生動性。江村幸運地成為這樣的歷史代表,成為現代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發展歷史上的重要時空節點,在費孝通“行行重行行”的堅持下,馳名世界,永載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