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瞬間讓你感到很心酸

文/張嵚

一

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南宋大臣洪皓出使金國，在那個宋軍在戰場上被金人碾壓的年月，他也不出意外地被金人扣押了。接下來的十五年里，有家難歸的洪皓，失去了人身自由，被金人輾轉押送到太原、云中、冷山等地，期間拒絕了金人的多次拉攏，上演了宋代的“蘇武傳奇”。他心中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寫了一首首憂國思鄉的詩。也就是在這段日子里，他遇到了一群比他更悲慘的人——流落北方的宋朝宗室子弟。

北宋滅亡后，宋朝宗室的皇子皇孫，只要沒跑掉的，基本都遭了殃。在金國輾轉流離的日子里，洪皓遇到的皇親國戚，一個比一個慘。在金國，他們大多淪為奴婢，每月只有五斗稗子作口糧，一年只有五把麻做衣服。在北方寒冷的天氣里，他們中的好多人竟然赤裸著上身，不久后就在勞累和嚴寒中死去……那些宋朝貴戚及高官家眷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中興四將”之一劉光世的女兒，在金國給人養豬。宋高宗皇后的親姨夫，也在金國貴族府里做雜役，每天任人驅使。有的宋朝高官客死金國，尸骸被草草地扔在破廟里。看了太多類似的景象后，本身處境艱難的洪皓，也常向他們施以援手。比如劉光世的女兒，就是由洪皓掏錢贖身，并備了嫁妝嫁人的。

單看這些，很多人難以想象，就在兩三年前，這些人還在東京開封府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看過這樣酸楚的場面，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受盡顛沛流離之苦的洪皓，即使被拘押多年，依然血性不減。他會為劉锜、岳飛等人的沙場捷報歡呼，寫下“順昌之敗，岳帥之來，此間震恐”的珍貴記錄。更可以理解，為什么多年后他重獲自由，順利回到南宋后，會當著宋高宗的面，為岳飛之死號啕大哭。身陷金國十五年的他，太清楚這位偉大的民族英雄對金國有著怎樣強大的震懾力；一支強大的軍隊，對國家的尊嚴與安全，有著怎樣的意義。

二

作為明朝中后期一位戰功卓著的名將，戚繼光的大半輩子都很忙，忙到“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明朝萬歷十三年（1585年），五十七歲的戚繼光終于可以歇一口氣了：他被免掉廣東總兵職務，回到家鄉蓬萊養老。雖然此時的他，名下沒多少田產，兜里沒多少錢，打了一輩子勝仗卻一貧如洗，只有幾千卷書相伴，可這時的他，依然感到很“幸福”。

用他自己的話說：“回首視之，或臨鋒鏑，或逢水火，或督我愆，或忤當權，或為掛籍，或蹈嫌疑，實數瀕于死地，而邀天幸以全其生也。”

意思是，在大明朝做個武將，既沒有死在戰場上，也沒有死在奸臣的構陷里，辛苦大半輩子還能平安回家養老，老天爺是何等的眷顧啊。

只要簡單看看在“回家養老”之前，戚繼光的遭遇，就知道他這“幸福感”從哪里來：自從老朋友內閣首輔張居正去世后，對戚繼光這位明朝大英雄的攻擊，便鋪天蓋地。雖然那些受他庇護，過上和平生活的百姓，依然視他如救世主，對他充滿感激之情。可一頂頂“大帽子”仍不斷向他砸來：有人污蔑他結黨營私，有人罵他虛報戰功。

在最困難的日子里，為了防止突如其來的災禍，戚繼光不得不忍痛燒毀大量詩稿。在他退休回家后，“戚繼光”這個名字依然是明朝朝堂的敏感詞。可以看出，戚繼光的這番言論中，藏著多少死里逃生的慶幸與辛酸。

看看一輩子受盡打壓的老前輩俞大猷，含恨自盡的朱紈，被冤殺的曾銑，再瞧瞧戚繼光身后，即便戰死沙場，依然被人潑臟水的鄧子龍，一心報國卻被傳首九邊的熊廷弼，在巨鹿悲壯戰死，尸體卻被扣八十多天的盧象升，就可知曉，在此時的大明，做個精忠報國的武將，想平安退休有多難。

是什么讓像戚繼光這樣的人“平安退休”都這么難？看看那位萬歷帝，看看明朝政壇熱鬧的黨爭，再看看戚繼光生前苦心創建，無數次建功沙場的戚家軍，卻在薊鎮被明朝官員設計伏殺的悲涼一幕，就知道彼時的大明朝，早已“病”得不輕。

一個吏治生態日益惡化，“逆淘汰”加劇的大明朝，才是導致這場悲劇發生的根源。與其說明末凄涼滅亡的一幕，讓多少人懷念起了戚繼光，不如說這樣的大明朝，已經配不上戚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