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我的老家是隱匿在大運河畔閭巷間的一處深宅院落。深夜,當我安逸地端坐在書齋里,經常聽到一陣陣冗長尖銳的汽笛聲,劃破長空,穿窗而入。這是京杭大運河上的貨輪在鳴笛。
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剛蹣跚走路時,年輕的父親經常牽著我來到運河邊。父女倆大手拉小手,并排站在河堤上,浪濤拍岸,卷著河腥味兒撲面而來。
一只只裝滿大米的麻袋,鼓鼓囊囊載滿船身。古運河上,帆檣林立,大小船只首尾相銜、沿著運河溯流北上。弄船的男人脫光上衫,露出古銅色肌膚,個個精壯如牛。他們的家眷多為年輕婦人,或神情悠然地敞開衣衫奶孩子,或站立在竹竿旁晾曬剛洗好的衣物,須臾間,陣陣飯菜香飄入鼻端,船上人家開始生爐造飯了。
父親給我講述過很多關于大運河的故事。比如,我的祖父,他自少年起便奔波于京杭大運河,經營布匹生意。他背著老式相機,逛過很多城市,嘗過不少美食,有湖州的千張包、南潯的鱔糊面、嘉興的文虎醬鴨等等。聽得年幼的父親,哈喇子從嘴角淌到胸口,從胸口滴到腳板……提到大運河,是繞不過隋煬帝楊廣的。他為一己私欲,下揚州看瓊花,不惜傾國之財力,開挖京杭大運河。勞工不堪壓迫,于是“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揭竿而起。這個橫征暴斂的短命王朝終于覆滅。后人用“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來形容楊廣的滔天罪行。
在“少年維斯特”時代,生性多思且易憂的我,心里一有煩惱郁結,便跑到運河邊散步,寂寂地想著心事。彼時的我,已經學會了游泳,卻沒了涉水的興致。
我陸續涉獵了不少史書,漸漸形成了自己的歷史觀。其實,楊廣并不像民間傳說那般荒淫無道。他開創的科舉制度,敲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冰局,為無數寒門子弟打開了一條公平上升的黃金通道;他修建的京杭大運河,溝通南北,孕育了王朝當時的經濟,造就了一個個“歌吹沸天”的繁華都市。
惜乎,這一切太過急功近利,民力耗損太大、國力迅速衰竭、百姓民怨沸騰,最終一場波及全國的農民起義將帝國推向了歷史的終點,給了李唐王朝取而代之的良機。
晚唐詩人皮日休在《汴河懷古》詩中還了楊廣一個公道:“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p>
如果把京杭大運河比作一條玉帶,那么我的家鄉姑蘇城就是玉帶上的一顆璀璨明珠。俗語云:“蘇湖熟,天下足”,作為“天下糧倉”的蘇州,肩負著向中央王朝輸送物資的漕運任務,大至木石糧米,小到絲茶果蔬……源源不斷,它成了漕運重要的中轉機構。久而久之,便形成以楓橋為中心的米市群落,而米市的興旺又順勢帶動了商業的發展,油醬店、茶館、藥材鋪、典當行……從現存的碼頭、寺院、糧倉、茶館等遺跡,可略窺昔年的“京杭大運河繁華圖”??梢韵胂笠幌拢胚\河上,冗長的船隊,如水上列車,舊日里岸上人招手呼船,從船家手中購得所需物品。
大運河的乳汁,滋養了市井人家的雅趣生活,也灌溉著生生不息的江南文脈。弱質少女林黛玉自姑蘇辭父,坐船沿大運河北上進京;絕代名妓杜十娘,脫籍從良,隨夫沿著運河一路南下,途經瓜洲渡,怒沉百寶箱;落榜考生張繼在橫跨古運河的楓橋畔孤枕獨眠,一宿千年。
漫步河堤,手指摩挲著斑駁的古城墻,它與流淌了千年的京杭大運河相依相伴,書寫出多少不朽的歷史傳奇?
山河如故,而我的大運河,我的母親河,卻永遠如此古老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