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

錢幸

1

要不是萬芊站起來，把辮子甩開，看到火車頭從遠(yuǎn)處的綠色里一點點漫上來了，萬石當(dāng)時就撞死了。萬芊是姐姐，萬石是弟弟。這樣尋常的姐弟倆，鎮(zhèn)上隨處可見，更多的組合還有兩姐一弟、三姐一弟，甚至四姐一弟。不是不計劃生育，當(dāng)年計生辦開展了多次多胎阻擊戰(zhàn)，但大家的生育熱情就是擋不住。生育旺盛不是因為富裕，而是因為不富裕，在童安鎮(zhèn)，大家總說，多個孩子多條路。

多條路有沒有，萬芊不知道，但多個孩子，父母的心就多分出去一路，她卻有深刻體會。有了弟弟，她從爸媽隔壁搬到了天井里。天井冬涼夏熱、又暗又窄，她不敢起夜，端尿盆回屋，憋到忍不住了，才提心吊膽地草草完事。有時，外面下雨，隔板摞的天井頂棚響得厲害，萬芊縮進(jìn)被子，想，到底我做錯了什么，天雷總是要找我。萬芊四歲時，家里添了萬石。添了萬石也是添了拖油瓶。父母家兄弟姊妹多，在鎮(zhèn)上，他們家混得最差。小時候，萬芊總是聽媽媽說，窮在大路無人問。

老萬也不是不努力，就是不掙錢。他整天拎個小板凳趕集賣菜種子，后來，城市化進(jìn)程轟隆隆軋過來，菜種子賣不動了，又賣花草;萬芊她媽年年被“流感”盯上，體格弱，神經(jīng)也弱，兒女在家不能頑皮，回答母親的問題時搖頭動作過快，她看著也眼暈。她天天拎一只收音機(jī)，抱著臘腸狗，在外面坐著，邊看街，邊做手工串珠。這些年來，與街相看兩厭，手指給針捅得麻麻點點的。那時候，父母兩邊的親戚都搭上了市場經(jīng)濟(jì)列車，一個個發(fā)達(dá)起來，老萬和她媽還滯后著，在貧困邊緣掙扎著。姐弟兩個倒?fàn)帤猓恍淖x書學(xué)習(xí)，是老萬家唯一傲人的財富。每逢串親戚，他們就把萬芊和萬石的成績說道了又說道，逮住機(jī)會就把話頭往孩子身上扯。萬芊從小就覺得，大人們拿他們攀比是一件非常恥辱的事情，每逢這時候，她會低下頭，跟萬石各抱一本書，把臉擋起來。堂兄弟、表兄妹因此疏遠(yuǎn)他們，親戚們也都帶別的孩子們出去玩，將他倆剩在角落。

萬芊就帶萬石出門。親戚們給別的孩子們買了什么，萬石也想要，比如雪糕，比如糖果。萬芊說：“沒出息！小時候要吃，長大了要飯。”嘴上說著，還是從兜里掏出些零錢，給萬石買了雪糕，買了糖果。雪糕光剩棒了還在吮，糖果咬成碎塊兒，臥在舌根下，一點點化成珍貴的甜水。

2

在家里，萬芊和萬石面和心不和。萬芊性子急，說話也急;萬石的性格可以追溯到他出生：他媽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勁兒有點泄，所以萬芊總說弟弟溫吞遲鈍、老實巴交，總?cè)堑靡恍┰缡斓哪泻⒚壬哿栌蓚€人在同一所學(xué)校的初中和小學(xué)部上學(xué)。逢放學(xué)，萬石就像寄放于樓道里的包袱似的，站在那兒等萬芊。萬芊說：“你能不能別整天跟著我？”萬石怯怯地說：“姐，我不跟著你我跟著誰？”

有一回萬石被一幫男同學(xué)堵進(jìn)女廁，有個同學(xué)飛速爬上五樓，告訴了正預(yù)習(xí)功課的萬芊。萬芊皺著眉，把手頭的數(shù)學(xué)題解完，才放下筆，一溜小跑下到底層。她發(fā)育早，個子高，骨架大，三指粗的大辮子如一根結(jié)結(jié)實實的麻繩，在背后甩來甩去。到了女廁門口，她先調(diào)勻呼吸，然后目光穩(wěn)穩(wěn)地對著圍成一圈的男同學(xué)一個個掃視過去。大家都以為她要跟這些男同學(xué)拼命，誰料她沖著廁所門喊：“我數(shù)到三，萬石你給我滾出來！”不用數(shù)到三，萬石已經(jīng)垂著頭、斜著身子出來了。萬芊大步上前，一巴掌快刀斬亂麻地落在萬石臉上：“沒出息！怕他們干什么？”她拎著他的耳朵，眼睛怒視著那群男同學(xué)，“你好好看看他們！誰欺負(fù)你，后街跟他們拼命，家里有刀子鐮子棍子，隨你使！命丟了，姐姐替你上墳，給你報仇！”

男同學(xué)們也多是虛張聲勢，見了萬芊就不敢吱聲了。很久以后，有人承認(rèn)，他們欺負(fù)萬石主要是圖能看萬芊一眼。萬芊是童安鎮(zhèn)小男生的夢中情人，她的辮子掃進(jìn)過不少不安分的睡夢里。那條辮子油乎乎的，很光亮;有人還說，萬芊的美有一種野性的張力。她的臉區(qū)別于小家碧玉，眉毛像男人似的，鼻子、嘴的線條也都大大方方的，放在一群瘦巴巴未長開的女學(xué)生里，相當(dāng)耀眼，相當(dāng)奪目。萬石為姐姐驕傲，所以不管萬芊怎么兇自己，總昂著頭跟在她后面。但驕傲也只驕傲了幾年光景，萬芊十七歲時，讓人給欺負(fù)了。

當(dāng)時萬芊走在晚自習(xí)后歸家的路上。剛下過雨，路兩邊的玉米又黑又壯，發(fā)出一陣陣清香的糧食味。萬芊靠著玉米地走，忽然里面伸出一雙胳膊，把她拖了進(jìn)去。穿過沙沙作響的玉米，穿過一截一截的黑。月亮被云遮著，夜空混沌。根根不動聲色的玉米稈成了同謀和屏障。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找萬芊。萬石一步奔到水溝前，撈出萬芊的一只塑料涼鞋。大人們沿著臭水溝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老萬的心上，老萬的心一直往下墜，直到發(fā)現(xiàn)玉米地里那些泥濘錯亂的腳印，再往里，就看見了萬芊。

萬芊雙手合抱著膝蓋，低頭坐在玉米地里，十一點鐘的太陽正在她頭上閃晃。她的頭發(fā)新扎過，一點也不凌亂。光著的那只腳，怕丟人似的，五根腳趾蜷縮著。萬芊的媽媽第一個跑上去，抱住她就哭。萬芊推開她，說：“別碰我。”她抬起頭，眼睛通紅，像掃視欺負(fù)弟弟的那些小男生那樣掃視了一圈圍過來的大人們，目光里全是仇恨。當(dāng)晚，萬石拔了一根五年粗的竹子，在天井里削，邊削邊哭，削得竹竿頭又尖又銳，他啞著嗓子喊：“我要捅了他，給姐報仇！”

萬芊她媽在萬芊考大學(xué)那年去世的。當(dāng)時臘腸狗正懷著三個月的孕，她媽彎腰給臘腸喂飯，天井隔板的石頭掉下來，剛好砸在頭上。萬芊她爸此后像掉了魂，一天到晚神神道道，每天賣花草就是去撞運，聽見了就說個價錢，聽不見就木著，任誰叫也不理。萬芊被欺負(fù)后產(chǎn)了個女孩。萬芊拉著萬石找親戚借錢，從東頭借到西頭。日頭西落，萬芊帶著萬石回來，面無表情地把終于到手的五千塊錢放進(jìn)抽屜里。她在老萬的床頭坐下：“爸，你能幫我看我的孩子嗎？”老萬愣了一會兒，扭頭道：“什么你孩子？不是說好那不是你的孩子嗎？就說是我們的，是我和你媽的。”萬芊說：“你們就自己騙自己吧！我肚子那么大誰看不見？”老萬說：“你要做啥？”萬芊說：“我想出去。出去機(jī)會多，我想打工供萬石上學(xué)，他是個男的，將來總該有份體面工作。”老萬說：“可惜了，可惜了。”萬芊說：“不可惜你倒是掙錢呀！”

老萬的眼神已經(jīng)空了，魂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萬芊叫來萬石，把各科筆記摞在他面前：“你好好學(xué)習(xí)，聽見沒？”萬石一直隨身帶著那根削短了的竹槍，此刻手伸進(jìn)校服外套，攥緊了，眼里滿是委屈，他扁著嘴，努力忍著哭：“姐，我，我保護(hù)你呀……”

萬芊說：“我用你保護(hù)啊？好好學(xué)習(xí)吧你。”

她帶著一百塊錢離開了家。

3

萬石一直想問他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是誰？胳膊粗還是細(xì)？捂住臉的手是大還是小？但是他不敢問，他怎么能問呢？他徘徊在院子里的小屋門外，沒推門。太殘酷了，這問題會像錐子一樣，錐到姐姐心里。萬石的男同學(xué)們在課間有了新的興趣愛好，他們在斷案，方圓百里到底是哪個人欺凌了萬芊？他們把這件事還原得越來越逼真，比如，萬芊當(dāng)天肯定是穿著她那件嫌小的紅色綢布短褂，胸部裹得又緊又結(jié)實;褲子呢，一定是那條扎腿的黑條絨褲，月光底下，水波似的一蕩一蕩;她的辮子肯定細(xì)細(xì)扎了，綰在后面，像一首小曲顛啊顛……

萬石喝住他們，氣得結(jié)結(jié)巴巴、眼珠凸出、渾身哆嗦。有人拿鉛筆捅萬石的胸口，萬石把筆拽過去，但是對方不松手。爭奪中，筆的尖頭插進(jìn)了萬石的手掌，他想哭但是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胖和三瓣嘴陪萬石去診所看了傷口，萬石這才醒過神來：“剛才，剛才我勇猛嗎？”小胖說：“猛，就是不咋勇。”萬石看著傷口，又問小胖：“你覺得那個人是誰？”小胖推了推眼鏡，眼鏡把他的胖臉壓出了兩道褶子：“你姐姐都走了。”萬石說：“你們也喜歡我姐姐吧？你得幫我，幫我找到那個罪犯！”三瓣嘴說：“別光過嘴癮，咱們上哪兒找呀？還是先找你姐吧。”

謠言如同河水般流淌于童安鎮(zhèn)的每個角落，但是男同學(xué)們紛紛偃旗息鼓了，被大人教訓(xùn)得不敢多說話了——老萬家是窮人，沒了老婆，女兒又跑了……窮人被逼到窮途末路，是會跳墻的。大家都繞著他們家走，好像他們家是童安鎮(zhèn)上的一塊瘡疤，并且會傳染。親戚們本就不常走動，過年時才不得已見個面。見了面，他們也會給老萬灌酒，灌得他大醉，紅著臉說胡話，說自己是項羽，是曹操。給他倒酒的那個親戚擺擺手說：“老萬，你要是項羽，我就是劉邦;你要是曹操，我就是諸葛亮。”萬石他爸哭了，兒女受了欺負(fù)都沒哭，被酒澆了頭，蹲在樹底下嗚嗚地哭。是萬石把他爸連拖帶拽地帶回了家。也就是那一刻，萬石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大人了，他畢竟能捂住他爸的丟人現(xiàn)眼，他畢竟要去保護(hù)自己的姐姐，他不得不長大了。

成長之路一蹴而就。萬石回家住進(jìn)了萬芊的小屋。屋里什么都沒變，萬芊留下的書本、梳子、鏡子都在桌子上默哀。它們的存在對他是一個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萬芊承受過什么。萬石和小胖、三瓣嘴課余時間經(jīng)常四下轉(zhuǎn)悠，跟蹤著所有形跡可疑的男人。

萬石每個月都會從郵局拿到萬芊寄來的錢，但寄錢地址經(jīng)常變換。他打算等出人頭地了就去見萬芊，這一打算就是五年。五年時間里，他把自己打發(fā)進(jìn)了大學(xué);小胖沒考上，繼承了他爸的裁縫鋪，也把自己從胖子裁成了瘦子;三瓣嘴從三腳架上掉下來，高位截癱，天天在床上躺著。

最后一次收到萬芊寄來的學(xué)費和信，萬石即將畢業(yè)。這次的信連地址都省略了，內(nèi)容里依舊充滿了萬芊一貫的爽氣。她給他畫了一只糖果，涂滿天底下最耀目的顏色，綴著閃粉的星星像是用指甲油畫上去的。最后一句是：“萬石，出息點！接下來的日子你要靠自己！”

其實，靠自己的日子也不是不好——萬石在大學(xué)里勤工儉學(xué)，早上掃落葉，晚上幫舍管值班，倒也沒有辜負(fù)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數(shù)一數(shù)，這些年，萬石交往過三任女友。三任女友模樣各不相同，但都是大高個、大骨架、長頭發(fā)。他會對她們說起萬芊。說起萬芊，他唯唯諾諾的臉上都會泛起一絲光亮。三任女友對他總是談他姐終于煩了、累了，無一例外地跟他分了手。于是，他跟戀愛絕了緣。他不是沒找過萬芊，找萬芊跟找肇事者他兩手都抓，但兩手空空。省城大得像一片海，每當(dāng)遇見外形猥瑣的男人，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那是不是欺負(fù)姐姐的人？

他把萬芊的錢寄回家。他爸有了一份新工作——給人看墳。看墳時，他爸就跟埋葬在里面的人說話。萬芊的小孩起名叫萬萬，總是在他身邊轉(zhuǎn)。他跟萬石的媽念叨，孩子們都走了，出息了，孩子的孩子都有了，翅膀硬著呢。你上那邊去，也不用愁錢啦，好好養(yǎng)你的富貴病吧！

4

萬石想象過很多關(guān)于萬芊的故事，他只能想到一種結(jié)局，那就是萬芊已飛黃騰達(dá)。以她那種性格，怎么可能不飛黃騰達(dá)呢？不可能的。他把萬萬帶到省城時，萬萬六歲，萬萬在童安鎮(zhèn)時管老萬叫爸，來了省城，就管萬石叫哥。萬石給她辦完轉(zhuǎn)學(xué)申請之后很嚴(yán)肅地告訴她：“你不能叫我哥，咱倆差輩呢。”萬萬揚起小臉：“可是小朋友們都有爸爸。”又說，“要不我叫你爸？”萬石想了想：“那不行，那太亂了，再說我還沒結(jié)婚呢。”萬萬說：“看來大家都不愿意做我爸，家里的爸爸也不愿意做我爸爸。”萬石嘆口氣，捏了捏她的臉蛋：“算了，在班里你可以謊稱我是你爸，但是回到家，你還得叫我舅舅。”萬萬下嘴唇往上一頂：“是爸爸就是爸爸，還管在哪不在哪？”萬石嘆氣，果真是萬芊的孩子，無法無天呀！萬石想，權(quán)當(dāng)為了孩子的自尊心吧。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終究坐實了萬萬爸爸的名號——他娶了萬萬的班主任。

因為萬萬的戶口問題萬石沒少往幼兒園跑。幼兒園是公立的，所以比較便宜;也正因為是公立的，每天下午三點一到就放學(xué)。孩子放學(xué)可萬石不下班呀，他還得下車間呢。所以他非常感激萬萬的那個女班主任，每次都是千道歉萬道謝。感激和道歉都是需要吃飯的;吃了飯，總要軋軋馬路;軋著馬路，總得說點什么。說著說著兩個人就說到了一塊兒。一開始，為了維護(hù)萬萬的自尊，他就說自己是她爸，她媽再婚了。他還吸取了教訓(xùn)，不再提萬芊。后來兩個人戀得火熱，他也沒跟對方解釋清楚，不解釋就得繼續(xù)編，編更具體的細(xì)節(jié)。他越描越像，在成為萬萬爸爸的道路上一去不能回了。第二年春天，萬石跟班主任結(jié)婚了，他試著給萬芊最后的地址寄了封信。

沒想到，婚禮那天，萬芊真來了。

萬石有點認(rèn)不出萬芊了。以前，萬芊是大高個，好像永遠(yuǎn)夠不著似的，現(xiàn)在卻比萬石還要矮一點，他甚至能瞧見她的頭皮屑;以前，萬芊是威風(fēng)的，現(xiàn)在的萬芊有些柔軟了，不是說她身子骨弱了，而是眼睛里沒了那種聲勢;頭發(fā)短了，皮膚曬得微黑，穿著寬松的牛仔褲和紅色套頭衫。見到萬石，她說：“萬石，你出息了。”聲調(diào)是下降的，語氣是陳述的。萬石放心了，他握著萬芊的手說：“我上完學(xué)，去了公司，攢了錢，也娶上媳婦了。你呢？”萬芊聲音里帶著某種倦怠：“我還能怎么樣呢？我在工地上給人炒菜，一個菜十塊，加肉的十五。我去郵局食堂送飯，是他們把你的信給我的。”萬石咬住下嘴唇，心想，我不能哭呀，新郎官應(yīng)該是威風(fēng)的。他舉起酒杯，高過雙目：“敬你，姐！”

那場婚宴，老萬當(dāng)然要來。老萬話不多，拿筷子敲碗，敲出一曲《沙家浜》的節(jié)奏。萬石知道，這是他媽原先最愛唱的歌。他爸酒醉后握著姐弟倆的手，十根指頭包著兩個拳頭：“我就指望你倆啦！”萬芊替他抹去嘴邊流著的涎水：“行了，別丟人了。”

萬石穿著緊繃繃的新郎服，領(lǐng)著萬芊，躲過親戚們，帶她來到酒席的另一頭，把她介紹給新娘。萬石指著萬芊，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她是萬萬的媽媽。”

那天晚上客人熱熱鬧鬧地走了之后，小胖幫著收拾殘桌，萬石和新娘子打包了剩羹，回到萬石出租屋。新娘子坐在床頭垂淚，萬石只當(dāng)她是想念娘家。

他對她說：“咱們睡吧。”她把艷紅的敬酒服一板一眼地脫下，疊在床頭，身上還剩下一件綢子吊帶。萬石偎過來，手探過去，但是她把他一推，喝止了他：“你別碰我！”萬石說：“怎么了？”她說：“你結(jié)婚居然還邀請過去的姘婦？！”他說：“你說什么呢？那是我姐！”她說：“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有個姐！我不嫌你有孩子，沒想到你還帶來一個女人！你說她是你姐，怎么你姐跟你說的前妻那么像！”

萬石有口莫辯。新娘哭得那么心痛，萬石難受極了了，他把她抱到床上，痛苦地說：“我發(fā)誓，那真是我姐，真的是我姐。”新娘說：“萬萬怎么辦？”萬石說：“你說怎么辦咱就怎么辦。”新娘說：“能不能讓老萬看？或者讓你姐把她帶走？”萬石說：“我還沒問她呢，她現(xiàn)在很困難，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

窗外傳來午夜騎行隊的轟鳴，嗚嗚嗚，萬石好像看到了地面和輪胎之間泛起星星點點的火光，刺耳的聲音撕扯著夜晚。他抱住他的新娘，親吻她狹長的鎖骨。她忽然笑起來，笑聲蕩漾在兩個人耳邊，她說：“那你就問問，答應(yīng)我，問問嘛！我不是不喜歡萬萬，我喜歡萬萬，我太喜歡孩子了，但是我也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萬石說：“行，行，聽你的。”萬石這么說，女班主任也滿意了，伸手摟住了萬石的脖子。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說那句話，就在萬石準(zhǔn)備進(jìn)入時，她說：“那個萬芊和我比，誰身材好？你跟她，舒服不舒服？”

他順著她的話往下想，就像順著竹竿往下溜，他真想到了萬芊的身體和萬芊的秘密，以及萬芊遭的罪。這么一想，他就停下來了;不僅是停下來了，他還綿軟得像被敲碎的凍肉，沒有一根骨頭了。他頹然地說：“咱們能不能別在這時候……”新娘也感覺到了，但她專門去想那些她不該瞎想的、偏離真相的事情。她從萬石身子下面滑出來，抱著被子，去了另一個房間。

這之后，每回她都會問一些奇怪的問題，這些問題無一例外地把他引向了不該引的方向，每回都讓他如一把剛燒起來的火被扔進(jìn)冰窖——哧啦一聲熄了火。萬石挺不起來了。每一回，他都努力呵護(hù)著他的膨脹，像呵護(hù)一朵搖曳的燭光，可是每回這個時候都會有那些亂七八糟、拼湊粘貼的東西插腳進(jìn)來：萬芊沖向800米時，鞋跑掉了，腳底磨破了，流著血;那天早上他找到她時，她坐在玉米地里垂頭抱著膝蓋;老萬酒后大哭;他媽摟著那只臘腸;萬芊擰著他的耳朵，帶他回家，用手拾掇他……他不可抑制地衰弱下去，式微下去。

沒用了。

他經(jīng)常恍神兒。在車間他能蓬勃，但只是蓬勃一會兒;有時候他喝點酒，壯壯膽子，跟工友們打聽了道兒，去柳巷街，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他也沒人認(rèn)識萬芊的地方，也還是不行。沒用了，沒有用了，他對著他的下面說。

一年后，他們就離了婚。她還是很給他面子，對外說她想要個孩子，意思是萬石只是生不了孩子。實際上他們不知道，萬石是不能完成要孩子的事兒。一個前因，一個后果，萬石都占全了。他在車間常愣神，被內(nèi)部通報一次。這也沒能拯救他。辭了工作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在省城待得一點意思也沒有，結(jié)婚一場，連個新郎都沒做得。

5

萬芊不想提這些年的處境。她做過服務(wù)員、酒水推銷員、手機(jī)促銷員、飯店營業(yè)員，她戲稱自己是“員內(nèi)”。她的男朋友們就笑笑，把她的大高身架摟在懷里。萬芊也奇怪，她這樣的身高，交到的卻都是比自己矮的男朋友。后來她想明白了，人都對自己缺失的東西感興趣，先天不足，后天彌補嘛。那時候人們總能看到萬芊白天忙忙活活，夜里跟男人一塊兒泡泡吧、逛逛街。有段時間她交了個叫龐進(jìn)的男人。龐進(jìn)很豪爽，兩個人在省城里消費了不少啤酒。有一天，龐進(jìn)對萬芊說：“我要結(jié)婚了。”很突然，她詫異地問他：“我哪兒不好嗎？”龐進(jìn)抄起一顆石子往護(hù)城河里扔，看著幾個泡泡比肩冒出來，他說：“哪兒都好，就是，不是董羽。”看來還有一個女人，一個讓人艷羨的女人。后來再見他就是去局子里探監(jiān)了，他沒瘦，臉倒是捂白了。他說：“哎，你過來，我想問你個事兒。”萬芊說：“你說吧。”龐進(jìn)看看攝像頭，把臉往玻璃前一貼：“女的如果被男的那樣了，是不是特別不想活了？要是有人給她報了仇呢？”

“怎么？你也有這個困擾了？你的董羽小姐不是最純最好最完美無瑕嗎？”龐進(jìn)扭頭就要走。萬芊笑了，拿手拍打空氣：“好啦，坐下吧！之前我也跟你說過的，其實一開始沒搞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覺得好像大家都要我覺得‘恥辱，可我后來一直琢磨，真正讓女人恥辱的是什么——不是貞操，那張膜算個屁！而是無力感，是自己的東西、身體自己卻沒支配權(quán)，怎么解救？重新得到支配權(quán)就好了。你想知道怎么獲得支配權(quán)嗎？嗨，我最好是別告訴你。你不要太在意這個，并且，你不要為此而傷害她。”龐進(jìn)低著頭：“我有點過不了這個坎。”萬芊說：“所以監(jiān)獄就是給你這種人準(zhǔn)備的。過不了，政府幫你過。”

龐進(jìn)說：“我是不是有什么體質(zhì)？怎么認(rèn)識的倆女的都這樣？”萬芊捏著自己的手皮，松下來，再捏起來，松下來，再捏起，她輕輕地說：“十個女孩中就有一個。”龐進(jìn)說：“什么？”萬芊牽了牽嘴角：“十個女孩中就有一個曾經(jīng)遭遇性騷擾。”“不可能！”龐進(jìn)說，“這個比例，我不信。”萬芊嘆口氣：“是呀，我胡謅的。”話題聊得兩個人都很不自在了。萬芊要走，龐進(jìn)又說：“我總覺得要為她做點什么。”萬芊又笑了：“沒想到你還挺重情義。跟你說吧，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做了。不要把過去看得太重，沒意思。得了，你還是進(jìn)去好好改造吧。”

打那之后，萬芊沒再去找過龐進(jìn)，她忙著做飯送飯，還學(xué)會了騎摩托，加入了省城的摩托俱樂部。白天炒完了菜，騎摩托穿街過巷給人送;夜里也騎摩托，穿一身油亮的黑色騎手服，嗚嗚嗚地疾馳于長街。她感覺好像全身都輕盈了，飄起來了，不再沉重和拖沓。她開始喜歡這樣的生活，以至于當(dāng)小胖跟她求婚時，她什么也沒說就答應(yīng)了。當(dāng)然，小胖早就不是小胖了，是瘦子。但是小胖還是戴眼鏡的小胖，摘了眼鏡后，他也有股硬氣。

小胖還是當(dāng)年的小胖，裁縫店的生意做不下去，就來省城了。參加了萬石的婚禮后，他送萬芊和老萬回家，把地址記下了。他約了萬芊幾次，萬芊拒絕了幾次。有一天晚上，他正拎著夜宵從胡同口出來，一個騎手斜著身子蹭過來，手一抬就把夜宵提溜走了。他追了一條街。后來他又遇見一回。騎手剛要絕塵，他一把摟住對方的腰，一個大跨步邁過去。騎手緊急剎車，兩個人滾了一地。騎手摘下頭盔，是萬芊，她看著小胖：“你可是大變樣啊。”小胖說：“我就知道你走這條路。”兩個人省略了尋常男女之間的你來我往，很快領(lǐng)了證。

從民政局出來，小胖給了她一把鑰匙：“房子是租的，但感情是自己的。”進(jìn)了屋，小胖把結(jié)婚證鎖進(jìn)箱子，然后做他們該做的事情。萬芊看著小胖的臉，小胖不戴眼鏡了，但是鼻子兩翼還有兩個窩痕，她忍不住去摸了摸那里。

小胖掰開她的手：“萬芊，你知道當(dāng)初是我嗎？是我！”小胖眼里充盈著眼淚。

“我知道。我是后來知道的，我摸到你掉在地上的眼鏡了。”

“你，你那時就知道？”

“是的。”

“那你怎么……那你怎么……”小胖說不下去了，他狠狠親她，然后說：“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你。我爸給你家做裁縫，過年我都不敢去你家……可是我巴望你，我就是巴望你。你太高了，太高了……”

“我知道。”萬芊把身子放下來，兩個人平躺著。小胖說：“你是原諒我了？你當(dāng)年怎么不舉報我呢？”萬芊看著窗外，看著月亮，看著云：“我不舉報你，是因為你是第一個跟我弟弟說話的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沉了一沉，她又說，“我當(dāng)時恨你恨得透透的，后來我明白了，那么多你情我愿的人，我跟她們就差一個‘愿意。知道是你，反倒好了，我不是不愿意，你知道嗎？我不是不愿意。我也不能因為你的錯誤而讓自己受罪。我要好好享受生活……”

6

萬石以為萬芊的婚姻肯定比自己長久，自己算是半身不遂的人了，這些年來，路燈、街角貼的偏方也試了不少。他把這事跟萬芊提過，萬芊說：“沒事，不就是那點事兒嗎？姐告訴你，那沒什么意思。”萬石后悔把這事跟他姐說，但他還能跟誰說？他只要不結(jié)婚，沒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殘疾”。他更加依賴萬芊和萬萬了，似乎不是她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們。

但萬芊的婚姻沒有萬石想得那么好。最初，小胖干活的心氣兒蓬勃著，說要給萬芊在城里掙出房子來，一開始他稱得上兢兢業(yè)業(yè)，可他總抽空回來看看萬芊在做什么。他懷疑萬芊。晚上，萬芊總覺得身后有個黑影，那是小胖在“守候”她。一開始，萬芊以為小胖是因為愛她，像他自己說的，“巴望”她;后來，她發(fā)現(xiàn)小胖不僅僅是巴望她，而是希望她永遠(yuǎn)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一回，她要去外省進(jìn)貨，小胖不愿意;又有一回，有一個機(jī)會她能跟別人合作買賣，但是小胖一聽，堅決反對，小胖的理由是，她不該過分拋頭露面，她應(yīng)該在家里相夫教子。

萬芊逐漸回過味兒來了，她覺得那不是愛，那是捆綁。他要把她踩住，讓她“低”下來，跟他一般低，比他還低，他才能把她攥牢。可萬芊不知道怎么表達(dá)她的抗拒，而且她曾經(jīng)“順從”過一次，那一次差點毀掉她。現(xiàn)在，她要把“抗拒”的力量奪回來。小胖越管，她越擰，有時甚至在外面騎一晚上摩托。小胖喝醉酒鬧過幾次，抽自己，也打過萬芊。

萬石當(dāng)時在大學(xué)城附近租了個攤位，賣起一些零碎物件。萬萬趴在路燈底下看畫書。夜市熱鬧，萬芊偶爾也來幫忙，把摩托車停在一邊，把萬萬抱到腿上，給她扎麻花辮。來客人時，她主動給姑娘們演示口紅、發(fā)卡的用法。生意也算能維持下去。

她從隔壁鋪子買來手工糖果。三個人坐在板凳上，剝開晶瑩的糖紙，把糖送進(jìn)嘴里。“好甜呀！”萬芊說，“你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萬石說：“我現(xiàn)在也愛吃。”萬萬說：“我更喜歡吃！”萬芊使勁笑：“我們吃過太多苦了，就要這一點點甜，一點點甜就好。”

后來，糖果鋪子的店主急著想把店轉(zhuǎn)手回家鄉(xiāng)，萬石和萬芊商量了一下，想把鋪子盤下來。萬芊出了一筆不小的錢。萬石說：“姐，你這些錢投到我這里，小胖知道嗎？”萬芊說：“他管不著。我的就是我的。”

萬石忙得晨昏顛倒。

有一天，小胖拎著半箱原漿來萬石家里喝酒。早上七點多，正是萬石補覺的時候。小胖也不說話，一瓶一瓶往肚里灌酒。萬石懶散地問：“你不送快遞了？”小胖把酒瓶放下，拿腫腫的眼睛望他：“你干的好事！”

“什么意思？”萬石揉著惺忪的眼。

“你給萬芊跟那個雛小子牽線！我瞧見他們一塊兒出去，一塊兒騎車。你他媽幫我戴綠帽子，真是好兄弟！”

“怎么可能？！我姐不是那種人。”但萬石說得很心虛，他姐到底是哪種人，他也有些拿不準(zhǔn)了。他畢竟離開她太久了。

萬石去找萬芊，問她小胖說的是不是真的：“姐，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就得辭退那個大學(xué)生了。”萬芊說：“小胖說的？他覺得他可以管我了？”萬芊戴上頭盔，跨上摩托車，加起油門，萬石拉住她的胳膊：“姐，你真的跟那小子……”

“我是我自己。我沒做過虧心事，我人就臟過一次。我告訴你，萬石，我以后再也不會讓自己臟的，而且，更不會瞎了眼！”萬芊轉(zhuǎn)動著車把。

“我不是那個意思，姐，小胖也不容易。那我把那大學(xué)生裁掉……”

萬芊說：“你敢！”

她跟大學(xué)生去看過電影，也騎過車，但是他們沒有什么。但小胖就覺得他們一定有什么。萬芊連家都不想回，晚上湊合窩在萬石和萬萬那。萬石說：“姐，你也不能這樣啊，你們都結(jié)婚了。”萬芊說：“結(jié)婚了他也不能把我當(dāng)成個東西。我辛辛苦苦長這么大，不是想成為一個男人的東西。他欺負(fù)我一次可以……”萬石不說話了，他的思路不敢往他猜測的方向走，但還是忍不住朝那里走了，他的下唇有點抖，聲音都變了：“是小胖，對嗎，姐？”萬芊一把拎起萬石的領(lǐng)口，盯著他的眼睛：“死了！欺負(fù)我的人早死了！你別亂找也別瞎猜。”

她跟小胖提離婚時，是一個昏黃的傍晚。萬芊剛一說出口，小胖就崩潰了。他脫掉外套，單手鎖了門，盯著她，盯得眼里似乎要冒出火來，婊子蕩婦許多難聽的詞一口氣全從嘴里出來了。萬芊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等他發(fā)完脾氣：“說完了嗎？說完我該走了。”小胖一把摟住萬芊，又把她扳開，照著她的臉扇了一巴掌。萬芊笑笑：“行了嗎？”

小胖問她：“萬萬是我孩子不？”

萬芊把眼皮抬起來：“當(dāng)然不是了！”小胖抽出腰帶，把萬芊的手反過來綁上，最后一次，像第一次那樣，享用了她。萬芊閉上了眼睛。最后，小胖抹了一把軟弱而又骯臟的眼淚。

萬芊說：“你走吧！再別回來，再讓我見到你，我會殺了你。”

當(dāng)萬芊系著一條連著一條的被單從五樓爬下來的報道見諸省城各家媒體時，萬石才知道了這件事。他渾身發(fā)冷。

坐在萬芊的病床邊，他第一次明白了，對于自己而言，姐姐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7

小胖去哪了，誰也不知道。有人說他回鎮(zhèn)上開車了，也有人說他進(jìn)了傳銷組織。萬芊也一直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她試著給弟弟介紹了幾個女朋友，萬石說：“姐，你別讓我難堪了。不結(jié)婚，我才是個健全人。”萬芊說：“那樣也好。吃糖吧，你不是最愛吃糖嗎？”

一年后，在省城最熱鬧的夜市里，有一家小小的糖果店開張了。盡管糖果的品種豐富多樣，但滋味就一個——甜。甜得有點膩，甜得有點齁。店里亮燈的地方，站著一個身高看上去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年齡的女孩，嘴里含著糖，粗粗的麻花辮一會兒甩到這邊一會兒甩到那邊。偶爾會有一個兩鬢斑白的老頭，坐在門前的馬扎上，搖著扇子，閉眼聽收音機(jī)，嘴里哼唱著曲兒。大家都說那是他們的“門神”。

人們以為店里是夫妻兩個，而且兩人是同鄉(xiāng)同莊的。那個小女孩吃完了糖，就趴著寫會兒作業(yè)，寫累了，偶爾伸個懶腰，甜甜地叫一聲“爸爸”、“媽媽”。男女老板“哎”一聲，拖了長音答應(yīng)著。

晚上九點，糖果店準(zhǔn)時關(guān)門。關(guān)了門，兩個人就牽著女孩的手去逛尚未散場的夜市。遇到水坑或者窨井，他們就一起喊“一、二、三——”手抬起來，女孩的兩只手緊緊拽著兩只大手，快活地跳起來。

很多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們其實不是夫妻，是姐弟;很多人也不知道他們不止是姐弟，還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