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曦
摘 要:皴法作為山水畫表現形式之一,不僅豐富了山水畫技法,而且還是畫家獨特的語言符號,承載著畫家的思想與情感內涵。元四家之一的王蒙在前人筆墨的基礎上,根據自身生活與經歷創造出纖細繁密的牛毛皴。牛毛皴作為線皴的一種,不只是對董源披麻皴的繼承,更是后人不斷學習、借鑒、應用的典范。對王蒙牛毛皴的藝術特點進行深入分析,以探究其繼承、發展的脈絡與創新之處。
關鍵詞:牛毛皴;王蒙;藝術特點
“皴”字在《芥子園畫傳》里的解釋為:淡以銃筆橫臥,惹而取之曰“皴”。“皴”字在中國畫中,往往指代一種技法,用于表現所描繪對象的紋理質感。皴法可以更清楚地強調對象的形狀造型與光影體積,更生動地表達山峰、巖石、草木等物體的質感與特征。近代山水畫家賀天健說:“皴法可以當作山水畫藝術中的一種生命看。”牛毛皴是王蒙在前人的基礎上,對自然山石結構進行加工改造的一種語言,體現了王蒙的精神氣質與藝術理想,是其獨特的語言符號。
一、牛毛皴的概念與藝術特征
牛毛皴作為線皴的一種,從披麻皴中轉換而來,因形似牛毛一般細密厚多,故得此名。清代畫家鄭績在《夢幻居畫學簡明》中對牛毛皴的界定是:“牛毛皴,如牛之毛也,牛毛法與小披麻無異。”牛毛皴皴法細若盤絲,短小毛澀,厚若毛發,整體看來柔軟蓬松,纖細飄動。一層一層的牛毛皴使畫面呈現出繁密交錯的效果,望之郁然而深秀,適宜表現南方草木繁茂、郁郁蔥蔥之景。牛毛皴用筆多為枯筆中鋒,行筆稍快,線與線之間卻留有一定距離,一眼望去看似雜亂,卻又亂中有序、筆筆清晰;用墨為反復疊加的淡墨,濃淡交織,層次分明。最后,用焦墨苔點點醒畫面,呈現出雜而不亂、密而不悶的藝術效果。
牛毛皴與王蒙另一種常用的皴法解索皴相對比,都使用枯筆和淡墨,中鋒用筆,線與線之間留有一定距離,一眼望去看似雜亂,卻又亂中有序、筆筆清晰。不同的是:牛毛皴更加短小,解索皴更加纖長;牛毛皴更加繁密厚重,解索皴更加松動輕盈;牛毛皴多為單一弧度、多層疊加、密集有力的曲線,解索皴多為筆勢交叉、連綿靈活的波浪線。總體來說,牛毛皴連續分層的疊加可以賦予物體光影、空間感與體積感,極致精細的刻畫賦予山石生命力與真實感,適宜近景山石的刻畫與表現。
山水畫以線為基礎,而線條呈現的形狀與組織方式的不同會給觀者帶來迥然的心理感受。牛毛皴微微彎曲的曲線帶來柔美感,長度短小帶來輕盈靈動感。以中鋒行筆平衡短小曲線易帶來輕、浮、飄的感受,整體呈現出宛如弓弦般勁、韌的牛毛皴。王蒙在牛毛皴的運用中,并非在一條線上反復疊加,而是沿著山石結構皴擦,有意交錯、避讓、排列,這樣牛毛皴產生的韻律感宛如跳動的樂章,在輕盈柔美的基調中,有虛有實、有繁有簡。正如陸儼少曾經說過:“一幅畫是聚集無數的線和點組織而成,既要點線之間映帶顧盼,打成一片,又要求經得起細細推敲,一點一線都能清楚地說明問題,看似融洽,卻又分明,這樣就耐看。”
二、客觀因素對牛毛皴形成的影響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風貌,處于社會政治環境中的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沾染時代的特點。例如,卜壽珊認為宋代追求品格,元代追求風格,明代追求藝術史。元朝為少數民族建立的王朝,政治背景轉換,對漢人思想文化進行打壓,文人階層政治地位急劇下降。不少失意文人隱居山林,借繪畫抒發內心的愁苦郁悶與不得志。元畫也從宋畫的求真、求理轉為尚風格、尚意趣,由客觀走向主觀,強調自我表現與主觀抒發。例如,倪瓚早年生活富足,在中年時,頻遭變故,最終散盡家財,寄情于山水,自慰平生,故倪瓚的畫用筆枯淡、構圖空疏,有繁華散盡的空寂感。王蒙年輕時曾做過理問一官,后棄官隱居到黃鶴山中。張士誠起義期間,王蒙出任長史,后又棄官隱居十年。明洪武之初,王蒙出任泰安知州,最終受到胡惟庸案的牽連入獄,死于獄中。對比黃公望被誣陷入獄后不再為官,吳鎮、倪瓚一生不曾為官,王蒙的一生都在出仕與入仕中反復搖擺,反復糾葛。矛盾與不安使王蒙的畫作不像黃公望、吳鎮、倪瓚這般決絕空蕩,而是敏感多思、繁密多變。因此,在元四家中,只有王蒙才有機會與境遇總結、創造出纖細繁密的牛毛皴。
清代龔賢曾云:“石紋者,皴之現者也。” 畫家所創作的皴法并非杜撰,而是實實在在取法自然、真實存在的山石樹木。鄭績在他的《夢幻居畫學簡明》中指出:“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樣山石之名也。天生如是之山石,然后古人創出如是皴法。如披麻,即有披麻之山石;如斧劈,即有斧劈之山石。”王蒙常年隱居在天目山之余脈黃鶴山中,天目山整體挺秀俏麗、峭壁林立,山體被自然打磨分割,頗為險峻又不失秀麗變化。山石自身被打磨得較為粗糙,隨著山體脈絡不斷分層,呈現細密的紋理。并且,此處的植被非常茂盛,密密麻麻地生長、分布在天目山山石經脈中,整體郁郁蔥蔥,而這種地質地貌特征在王蒙的《青卞隱居圖》中也表現得淋漓盡致。牛毛皴密體小筆觸的應用,將畫面的蔥郁之景烘托得十分到位。
三、主觀因素對牛毛皴形成的影響
劉熙載在《藝概》中提到“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例如倪瓚,自稱倪迂、懶瓚,且有潔癖、香癖。其代表作《漁莊秋霽圖》,惜墨如金,樹簡葉稀,皴擦點染也力求簡約。常用的一河兩岸三段式構圖中,近景放得較低,平坡上三五株樹,遠處一抹云山中間水面大面積留白,畫中不見飛鳥、舟楫與人影,空疏簡淡。而王蒙的畫作更是其思想與人格的體現。王蒙畫作繁密,構圖多為雄偉的全景式構圖,內容多為崇山峻嶺,林木高大茂郁,卻大而不空,刻畫細致入微,結構精細嚴謹,如《夏山高隱圖》《夏日山居圖》《素庵圖》《谷口春耕圖》等。顧瑛的《草堂雅集》收有王蒙詩:“沉沉數千載,一鳥下平蕪。”“英雄千歲后,春草沒古墓。王氣霄間電,富貴薤上露。百戰爭山河,埋骨只數步。”詩畫對照可以看出王蒙作為文人達濟天下的心胸理想與藝術家的細膩敏感多思。王蒙在畫作中無數牛毛皴堆砌出的厚重感無不是詩歌中憂思家國、沉郁頓挫般深厚情感的寫照。山勢復雜扭曲,樹木歪歪斜斜,點苔漂移跳動,宛如音樂的律動,彰顯著王蒙積極向上的心態與豁達,如作于隱居時期的《春山讀書圖》《具區林屋圖》《松山書屋圖》等。正如王蒙詩曰:“古今我愛陶元亮,鄉里人稱馬少游。不負平生一杯酒,相逢花下醉時休。”“故山叢桂樹,葉茂枝已稠。茍遂攀援愿,此外復何求。”王蒙的人生基調又是輕松的,隱于山水,安樂于當下,體現在畫作中的牛毛皴筆法松動,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蓬松飄逸而不顯呆板。
四、牛毛皴的師承與創新
牛毛皴的產生離不開王蒙對前人的繼承與發展,董其昌也在《畫禪室隨筆》中總結:“王叔明畫,從趙文敏風韻中來,故酷似其舅。又汛濫唐宋諸名家,而以董源、王維為宗,故其縱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規格之外。”王蒙的家世淵源,在外祖父趙孟■等一眾親屬中耳濡目染。“詩文書畫盡有家法”,王蒙深受趙孟■“書畫同源”思想的影響。趙孟■曾在《秀石疏林圖》后題詩曰:“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畫石絲絲露白,如燥潤相宜的飛白書,畫樹渾厚樸茂,如瘦勁挺拔的大篆,畫竹子更需如側、勒、弩、趯、策、掠、啄、磔完備的永字八法一般。王蒙的筆法引篆書、草書等入畫,勾勒樹石草木等物象輪廓時,線條頓挫有致、抑揚有序,如屋漏痕、錐畫沙、折釵股,靈動活潑,極具生命力。有詩云:“王郎多學畫最工,筆法似舅松雪翁。松雪之書妙天下,以書為畫妙亦同。”從繪畫作品中,也可以明顯看出王蒙受到趙孟■“書畫同源”思想的影響。如其《青卞隱居圖》中景山頭的皴法,落筆肯定,富有韻律、節奏。運筆行云流水,爽快有力,線條圓潤平滑,提按似行草,寫畫如同寫篆書,正如清朝的方薰評價:“如飛帛書者,虛中取實,以勢為之。”相比趙孟■的荷葉皴,王蒙的牛毛皴更輕盈、更柔和,王蒙學習了其筆法的勁健,又創新性地增添了符合自身心性的繁密,將皴法總結、改造得更加概括精簡。除其外祖父趙孟■以外,王蒙還廣泛學習前人名家精華。王克文在《中國名畫家全集:王蒙》中談到王蒙:“在趙氏文人畫理論影響下,改造董巨畫法,自成一家。”以董源、巨然為筆墨源泉,兼學百家,形成自己的風格。例如,王蒙早年擬古之作《溪山風雨圖冊》,從董源、巨然風格脫化而出。畫中山勢布局平緩開闊,山石皴法多用中鋒圓筆,筆法較之董源更為輕盈飄逸,墨色深厚,層次豐富,開始有意強調皴法對山石的塑造。以《具區林屋圖》中的山石為例,可以明顯看出王蒙相較于董源,其牛毛皴更加強調筆法的書寫性與流暢性。如果說董源的披麻皴含蓄藏鋒,王蒙的牛毛皴則是率性揮灑。總體來說,王蒙的牛毛皴取法披麻皴,基于以書入畫的筆法應用,結合自身性情與自然環境加以改造,呈現出層次結構豐厚、墨色變化微妙、筆法輕快遒勁、郁然深秀的牛毛皴。
五、結語
牛毛皴是王蒙極具個性的藝術語言,其繁密深秀的藝術效果為后世的畫家開拓了嶄新的藝術天地。在明代沈周,清代“四王”,近代黃秋園、黃賓虹等人的畫作中都可以明顯看出其受到王蒙密體山水畫的影響。通過對王蒙牛毛皴的探析可以發現,王蒙廣泛地學習百家之長,但又脫離他們,在自然生活的體悟與自身情感的挖掘中形成自己的語言。他的創作歷程也給予我們啟示:山水畫的創作不要一味生搬硬套,依然需要回歸自然當中。天人合一,心物感應;怡情悅性,體道悟境。這樣才能借古人之優,述今人之情,使后者有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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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