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英
摘 要 鐵凝的《哦,香雪》是新時期小說創作中一篇十分重要的作品,在文學史上有著比較重要的位置,但對作品主題的解讀一直以來都存在著比較大的爭議。本文試圖從文本原旨的角度,尋找作家創作這篇小說的原始動機,還原小說力圖表現的主題:青春群體的尊嚴和主人公的青春尊嚴。在此基礎上,本文還對鐵凝新時期“傷痕文學”創作的文學史價值進行了整體解讀。
關鍵詞 《哦,香雪》;文本解讀;青春尊嚴;個體尊嚴
鐵凝的成名作《哦,香雪》被選入高中語文統編教材必修(上)第一單元,是一篇頗富教學價值的小說。但在具體的教學中,許多教師卻采取了不同的教學處理,對于作品主題的認識也存在著較大分歧。筆者以為,我們很有必要從文本原旨的角度,揭示出作家創作這篇小說的原始動機,還原小說作者原本想表達的主題,厘清閱讀的盲點。
《哦,香雪》確實“寫的是改革開放之初火車的開通給邊遠山村帶來的新鮮事兒”,但過分強化“環境造人”,說《哦,香雪》“用浪漫、詩意的語言書寫真實的社會變遷”,這就把作者的創作動機狹隘地理解為記錄時代的發展變遷;至于說“其中的環境描寫在人物塑造和主題表現上都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就流于機械的“典型反映論”。也有人過度拔高《哦,香雪》的敘事立場,有執教者引入拉康的鏡像理論,以“鏡像前的追尋,詩意中的深意”為題,立足主人公香雪,審視香雪和鳳嬌、公社初中同學、車上女大學生等的關系,其解讀的新意自不待言,但似乎離作家的創作意圖越來越遠。也有人注意到了“小說清新的筆調,以及洋溢在淡雅文字中的詩情畫意”,但那只是作品的表述風格,而不能被置換為小說的主題。
解讀文學作品不宜簡單地賦以政治視角與社會學意義,不能忽視一個有才華的女作家特有的青春感受和人性感悟。筆者認為,作家鐵凝在《哦,香雪》中主要的目的和任務就是揭示青春的傷痛,捍衛青春的尊嚴,給臺兒溝這個邊遠山村的姑娘們進行精神畫像,此外的文學意義都應該是文本產生的副產品。
一、青春群體的尊嚴
臺兒溝里的一群姑娘是整個臺兒溝人的代表,至少是代表著臺兒溝未來的年輕人群體,所以,“姑娘們”的群體尊嚴問題首先就值得關注,這里面有著深刻的社會學原因。
1.基因里“尊嚴”的缺失
小說開頭這樣交代:“它(臺兒溝)和它的幾十戶鄉親,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里,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地接受著大山任意給予的溫存與粗暴”,也就是說,“姑娘們”出生于一個長期閉塞的山溝,逆來順受是山民們的性格底色,在她們祖祖輩輩的文化基因里,天然就有缺失“尊嚴”的可能性。“吃過晚飯就鉆被窩”“臺兒溝那一片石頭房子在同一時刻忽然完全靜止了,靜得那樣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訴說著自己的虔誠”“臺兒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具備挽住火車在它身邊留步的力量”,從這些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臺兒溝的不思進取,外面文明對臺兒溝也不感興趣,如果“姑娘們”繼續像她們的祖祖輩輩那樣也就不會有傷害與遺憾,但時代偏偏讓火車開進來了,列車時刻表上,偏偏多了“臺兒溝”這一個站,每晚七點停留一分鐘。于是這一分鐘“攪亂了臺兒溝以往的寧靜”。值得注意的是,攪亂寧靜的是“姑娘們”,其他的鄉民并沒有出場亮相,他們集體失蹤了,只是作為一種背景力量而存在,或作為一種襯托對象而存在,尊嚴問題集中體現在一群春春少女身上。換句話說,只有在擁抱外來文明的過程中,才產生了尊嚴受損的事情,繼續龜縮在原有文明中的老一輩,是不會對這個問題過敏的。
2.姑娘們共有的青春尊嚴
姑娘們有三次群體亮相,第一次是集體去車站看火車。在看火車的時候,飛出了各種問題:“房頂子上那個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燒水在哪兒?”“開到沒路的地方怎么辦?”她們的想象力豐富但略顯愚昧和天真。在“北京話”面前,這些問題簡直就白癡得近乎好笑,但姑娘們的自尊心是強大的,開始反擊:“白?還不是在那大綠屋里捂的”“要論白,叫他們和咱香雪比比”……姑娘們找回了心理優勢,當集體的尊嚴受到外來文明的傷害時,她們采取了集體反擊。
第二次群體出鏡時是姑娘們“抓緊時間跟旅客和和氣氣做買賣”。在姑娘們的車站經濟中,更多的是文明與文明的碰撞,文化與文化的對話。香雪打聽北京大學要不要臺兒溝人;姑娘們“仿照火車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樣子把自己武裝起來,整齊地排列在鐵道旁,像在等待歡迎遠方的貴賓,又像是準備接受檢閱”。青春最怕被時代拋棄,趕時髦是必然的,那是尊嚴的食糧。
第三次亮相是在小說的結尾,當尋找和迎接香雪的姑娘們終于和香雪碰頭時,“山谷里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吶喊”“奔放,熱烈”“無所顧忌”“古老的群山終于被感動得戰栗了”,這是集體捍衛群體尊嚴的勝利。
二、個體的青春尊嚴覺醒
前面群體的青春圖像是“面”,對鳳嬌以及主人公香雪的青春刻畫就是“點”了。
1.鳳嬌的青春尊嚴
鳳嬌對外來文明的熱烈歡迎勝過了香雪。她喜歡新東西,婦女頭上的金圈圈,比指甲蓋還小的手表,一捆掛面,兩條紗巾,都對鳳嬌產生了吸引力。她敢于結交“北京話”,“北京話”作為外來現代文明的代表,也并沒有對鳳嬌有任何承諾,而鳳嬌也在一來二往的交往中把自己給代入進去了,甚至對姑娘們的提醒不再重視,“她愿意對他好,難道非得是相好才能這樣做嗎?”淳樸的青春,在對待愛情的萌動時,也淳樸得讓人驚心。
作家直到文章結尾都在維護鳳嬌的尊嚴,青春難免沒有傷害,如果能止損,那就慈悲地讓鳳嬌們繼續活在美好的夢幻中吧。
2.主人公香雪的尊嚴
香雪的尊嚴覺醒分四個階段。
(1)樸素地信守本真的生活尊嚴
香雪之所以受到的傷害最深,與她天生的善良分不開。“香雪總是第一個出門”“看火車,她跑在最前邊;火車來了,她卻縮到最后去”,主觀上最想改變現實,客觀上又最怕改變行動。小說沒有交代原因,這跟香雪家窮應該有必然的聯系。貧寒人家的孩子承擔不起大改大變的成本,有時候退縮也是為了保護自尊。陌生人“望著她那潔凈得仿佛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望著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正是因為香雪維護自己樸素的良知,給別人提供了欺侮的機會。還有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里”去安慰鳳嬌,這種善良的尊嚴信守讓人感動。
(2)希望通過學習,用實力來維護生存尊嚴
當其他姑娘都在關注金圈圈和手表這些新鮮物質時,香雪感興趣的卻是學生書包,還為了鉛筆盒去追火車。她已經走上了與姐妹們不同的人生軌跡,但香雪始終不會忘記人生的出發地,靈魂根子還在臺兒溝,“和臺兒溝的姐妹們總是有話可說”,仍然保留了臺兒溝鄉村姑娘特有的正直與硬氣。當香雪知道“北京話”已經有了愛人,“他的話倒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鳳嬌委屈,替臺兒溝委屈”,打擊落在香雪的心里,香雪替鳳嬌和像鳳嬌一樣希冀通過婚姻逃脫大山束縛的姑娘們受傷了。香雪的追求迥異于伙伴們,因為她“是臺兒溝唯一考上初中的人”,在先進的物質文明逐漸催醒香雪內心的尊嚴意識時,她希望通過自己的讀書學習,走出大山,用實力來證明自己的生存尊嚴。
(3)知人性的禮義廉恥,捍衛生命尊嚴
女同學們的“言談舉止,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笑,好像都是為了叫香雪意識到,她是小地方來的,窮地方來的”。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香雪:“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善良質樸的香雪每次都認真的回答是“兩頓”,還友好地問對方是吃幾頓。香雪并不覺得每天少吃一頓有啥不好,“遲鈍”得讓城里的同學感到“憐憫和氣惱”。同學們又問香雪為啥不帶鉛筆盒,當香雪指著父親為自己做的小木盒說那就是自己的鉛筆盒時,“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寬大的泡沫塑料鉛筆盒弄得嗒嗒亂響。”“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意識到了“這是不光彩的,因為貧窮,同學們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她。”這樣的內容著墨不多,很容易被讀者輕忽,卻是主人公采取驚人行動的原因和目的。
面對傷害,香雪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得到一個鉛筆盒。這不僅僅是一個學習用具,更是扳回生命尊嚴的一件鋒利的武器。
(4)絕地反擊贏回精神的尊嚴
香雪為了拿到鉛筆盒,不顧火車即將開動時間來不及,學著“北京話”輕巧地躍上了火車,這個非理性的行動是出人意料的,可能連香雪本人也沒意識到。所有尊嚴受損的青春,總免不了有冒險的行動對現實予以回應,《紅樓夢》里的晴雯是這樣,《魯濱遜漂流記》里的魯濱遜也如此,雖然不是每一個受損的青春都要像《麥田守望者》里的塞林格那樣以沉淪抗擊現實,但作家還是牢牢抓住了香雪這個大膽的行動做足了文章,使小說走向了高潮。
裝著四十個雞蛋的籃子,香雪“把它塞到那個女學生座位下面了”,價格的不對等已經顧不得了,這不是一個經濟問題,這是關乎尊嚴的大事兒。香雪巴不得第二天上學時得到城里同學的認可,“她多么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受傷的自尊在矯形的時候,已經到了虛榮的地步,誰又敢說虛榮就不是尊嚴的內容之一呢?何況是17歲的青春少女呢?
結尾部分作家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來寫香雪擁有了精神自尊后的變化,香雪“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凈眼淚,拿下插在辮子里的那根草莖”,拋棄“避邪”的迷信,青春變得有了力量,這力量既來自于村里姐妹們的愛與支持,更來自于尊嚴得到修復以后生發出來的信心。
三、“傷痕文學”的余緒
作家鐵凝為何要關注青春的尊嚴受損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1975年,18歲的鐵凝于保定高中畢業后到河北省博野縣農村插隊,體驗了農村生活的艱辛,并開始發表作品。七年后,國家工作重心開始慢慢向經濟建設轉型,但城鄉二元對立尚未破局,“三農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比較突出。作為一位年輕的女性作家,鐵凝在她的作品里主要關注的是女性,除《哦,香雪》外,鐵凝還發表了《孕婦與牛》《青草垛》《棉花垛》《麥秸垛》《閏七月》等大量關于農村女性的作品,作家對農村里的人和事有著深厚的感情。在這些作品中,都有著某種傷痛,這與“傷痕文學”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在寫作《哦,香雪》的時候鐵凝才27歲,知青生活也結束不久,深受當時文學氛圍影響,但鐵凝突破了“傷痕文學”的藩籬:原來傷痕也可以采取無痛手術治愈,以美好覆蓋丑惡,以祥和化解傷痛,尤其是這些青春的傷痛。鐵凝是把這種傷痛劃到尊嚴這個視角來審視,這就避免了意識形態的糾纏,更多地關照了生命的成長,也許這就是鐵凝小說創作的價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