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爽

2021年6月17日上午,我國翻譯界泰斗、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許淵沖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歲。今年年初,記者曾到許淵沖先生位于北京大學暢春園的家里采訪他,謹以此文向許淵沖先生表達深切緬懷
百年歲月,他在國難民危時投筆從戎,于艱難困苦中探尋新知,面對質疑不妥協,執著地開拓翻譯新高地,架起一座中國文化與世界溝通的橋梁,把中國的美告訴世界,滋養后來者的心靈?!皶N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是許淵沖對自己百歲人生的小結。透過他,或許能窺見一個時代先生們的風骨氣韻。
與時間賽跑,向夜晚“偷時間”
在許淵沖生命的最后幾年,他精力充沛時就工作,有時候從深夜12點翻譯到早上7點累了才睡覺,許淵沖笑言自己是向夜晚“偷時間”,正如他留學時曾在日記中寫道:“黑夜侵占了白天的時間。作為補償,我只好用工作來收復白天失去的領地?!敝饾u地,他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外出要拄拐杖。天氣好時,保姆會騎電動車載他去公園逛逛。
2007年,許淵沖86歲,被醫生診斷為結腸癌且只有7年的生命,他卻不為時間所困,仍然癡迷于自己熱愛的翻譯事業。2017年中秋節,許淵沖騎自行車出去看月亮,月亮照得路很亮,但是他沒看到路上的坡,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腿部骨折。手術結束后,主治醫生說,許淵沖這樣的,他還真沒見過,上了手術臺滔滔不絕,要跟他講自己翻譯的詩。此前,許淵沖不時會做在西南聯大時學過的廣播體操鍛煉身體,每天晚飯后還要一個人騎自行車遛彎半小時,再回家看看《新聞聯播》。
許淵沖對生活的需求很簡單,就是有飯吃、有地兒住、有活兒干。他愛吃甜食,餐桌上擺著一些旺仔牛奶、椰汁、核桃露,一罐白糖,少許水果。臥室也是書房,若干年前從二手市場花15元淘來的鐵書架,塞滿了許淵沖翻譯的160多部中英法文著作。
沉浸在翻譯世界的許淵沖是充實快樂的,率性張揚的個性也讓他在崇尚低調的翻譯圈里成了“少數派”。多年來,翻譯界強調,譯文要盡量在形式和內容上忠于原文,可許淵沖在翻譯時卻不拘泥于原作,講求再創造,這讓他在翻譯界一度飽受質疑。
許淵沖一提及翻譯,立刻神采飛揚,怡然自得。他以唐代詩人李白的《靜夜思》舉例:“中國人看到天上又圓又明的月亮,會想到地上家人團圓。但是英美人只說團聚(get? together),外國人沒有這樣的文化背景,怎么能明白呢?要是按字面翻譯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頭想到故鄉,外國人肯定想中國人寫的什么狗屁,這都能成詩?”因此,許淵沖在翻譯時,把月光比作了水,英文譯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相思的人”。有人認為許淵沖再創的翻譯不忠實于原文和原作者,但是許淵沖認為原作者和原文都應該使讀者知之(理解)、好之(喜歡)、樂之(愉快),不能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的譯文,不能算是忠實于原作者的譯文,他篤信貝多芬說的“為了更好,沒有什么清規戒律是不可以打破的”。
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翻譯界直譯派盛行,許淵沖一路迎著各種論戰,面對種種質疑,許淵沖筆鋒相對、寸步不讓。為此,他幾乎得罪了整個翻譯界。他認為做學問就要堅持真理,不但繼承前人還要敢于突破。恰如1939年他在日記中寫的那樣:“我過去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現在也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將來還要一個人走自己的路。”
“精益求精,不到絕頂永遠不停”
青少年時期的許淵沖,如饑似渴地閱讀。他在日記中提到的中外名著數不勝數,不少日記干脆就是讀后感或書評、讀書隨筆。許淵沖在1938年11月1日讀完魯迅譯的《死魂靈》后,于日記中寫道:“還有什么比自由閱讀更有興味的呢?愿讀就讀,不愿讀就玩,讀既讀了,玩也玩了,人也快樂了?!彼谥袑W時代和大一時期已經讀了一些世界名著的譯本,大學階段歐洲文學史課上講的作品,不少是他讀過或至少是知道的。提起這些,許淵沖有些許得意:“我知識面比較廣,所以歐洲文學史課成績比別人好?!?/p>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盧溝橋的槍聲徹底打亂了許淵沖平靜的生活,16歲的他為躲避戰火背井離鄉來到了云南,第二年他以第七名的優異成績考入了西南聯合大學外語系,在這里與翻譯結下了不解之緣。
教政治學的張佛泉老師講授哲學思想中的一元論和多元論,啟發了許淵沖對翻譯的理解,也讓他意識到做學問可博采眾長。張佛泉說,一元論看到的是整體,多元論看到的是部分。部分只有在整體中才能存在,部分和整體都是存在的,但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正如人并不等于“頭腦+身體+四肢”。
這對許淵沖影響很大?!拔野l現一個句子并不等于字的綜合,所以翻譯了一個句子的所有字,并不一定譯出了整個句子的意思,因為還有言外之意。我最初翻譯受魯迅影響,用直譯的方法,譯得自己也不滿意,甚至對翻譯失去了興趣。后來采用意譯,不但要翻譯部分,還要翻譯整體,才能和原文作者心靈交流,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偶得妙義,樂不可言,這才嘗到了翻譯的甜頭。”許淵沖回憶道。
1939年秋天,西南聯大新校舍落成,圖書館是主要建筑,是新校舍唯一的瓦頂房屋。學生宿舍全是草頂,下雨漏水,天晴漏光;教室是洋鐵皮頂的,下起雨來叮咚叮咚,仿佛在配樂伴奏。在新校舍東北角外文系辦公室里開辟了一個小書庫,陳列著外文系的各種圖書,許淵沖翻譯第一本法國小說的動機正是在這里產生的。許淵沖讀《歐也妮·葛朗臺》覺得描寫生動,但是譯文生硬,每句都有幾十個字甚至一百多字,讀起來很吃力,減少了看小說的樂趣。當時他就暗下決心,要恢復巴爾扎克的本來面目。后來,他翻譯了巴爾扎克的著作《人生的開始》。
2014年,許淵沖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獎,系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當天,許淵沖就為自己立下宏愿,他決定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以此鼓勵更多的人投身翻譯事業。盡管這個愿望平生未能實現,但是追逐夢想的道路已匯聚成美麗的詩行。
當記者問,翻譯莎翁作品,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時,許淵沖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碰到不能解決的難題,我就是要解決別人不能解決的困難。精益求精,好上加好,不到絕頂永遠不停?!?/p>
斯人已逝,風骨長存。許淵沖先生告別他摯愛一生的翻譯事業,留下狂傲不羈的背影和流傳后世的經典譯著,終其一生捍衛著“世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