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碧
“在山泉與出山泉,悟到非魚只獨憐。從古名臣懷綠野,幾人倦翮返青田。急流真覺抽身勇,安步何貪拾級連,留得夔龍臥邱壑,便因鱸鲙亦翛然。”曾在廣西、江蘇等地任巡撫的閩都大儒梁章鉅辭官時,陳壽祺寄贈這首詩給他。
在山、出山,仿佛每個朝代,都有一批儒者,在糾結中書寫他們出仕或者退隱的人生。陳梁二位也都有這種人生經歷。但是陳壽祺的堅決,與那些半推半就的“復出”一比照,仿若澗崖不曾生香的巖花般高冷。福州三坊七巷黃巷中黃樓東園里的“藤花吟館”,現在開有一間茶室。邊柱上掛著一塊牌子介紹:黃樓的東落花廳,為鰲峰書院山長陳壽祺故居相鄰的附屬建筑……
陳壽祺寫過很多關于黃樓的詩,如《黃樓》和《藤花吟館》:“黃巷門庭憶德溫,黃樓新構面梅軒。但教地踵蘭成宅,何事名爭謝傅墩?”“藤花有屋在帝鄉,居者芝麓朱周黃。吾鄉亦傳米友后,以庵名集詩瑯瑯。”
他的房子與黃樓隔壁,名稱不知是不是他詩中所稱的“梅軒”。房子的格局是前后二小樓,其中一樓是他的書房,擁有八萬卷(一說五萬卷)藏書的小瑯嬛館(在他仍然窮愁的日子,曾經在病中告訴兒孫,這些書不許外借,因為都是他微薄的官俸一卷卷買來的。但后來盡數開放給鰲峰書院的學子),另一樓是曾經得到林則徐題贈詩的遂初樓:入室崔儦五萬編,瑯嬛福地此行仙。名山書異空愁著,左海才兼志節傳。夙世經神鄭公里,余情墨妙米家船。依然潤色承平業,不比膏肓石與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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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祺(1771-1834年),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在清代有很高的聲譽。他既通經博古又躬行講學,被認為清代閩之大儒巨擘的不二人選(《郎潛紀聞》);段玉裁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先生人品學術,不做第二流人。
在福州,他最為人們所知的身份是鰲峰書院的山長。
關于鰲峰書院,不是這篇文章的容量可以承載的。我一直認為,三坊七巷乃至閩都文化的傳承中,特別是明清兩代,一些優秀士子當了官或成了宗師,有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后,由于各種原因或辭官或隱退,絕不是無可作為,而是回鄉辦學教導后輩。從官立書院到私家書院、學校,他們像逍遙子傳功于虛竹一樣,使那些幸運受教的學子們人才輩出。這也許是三坊七巷在清代有巨大影響力的源泉。三坊七巷中走出近現代史上許多頗具影響的人物。從鴉片戰爭,到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以及思想啟蒙,以至辛亥革命、近代工商業萌芽時期、新文化運動,林枝春、林則徐、陳壽祺、郭柏蔭、梁鳴謙、劉家鎮、林紓、陳寶琛等都參與其中。后來我發現,他們的名字,他們特立獨行的身影,甚至身影背后的身影,都曾經在這個讓福州人驕傲的鰲峰書院里卓然行過。這個最終存留了198年的學院,亁嘉時期的陳壽祺接手后,把它推向了發展的高潮。
陳壽祺20歲時入當時主講鰲峰書院的孟超然先生門下。孟對陳評價很高,謂人曰:“十年后,福州將有通儒出,陳生其是已。”1890年,孟先生60大壽,門下弟子合計作屏幛之文祝壽,孟先生不答應。后來回心轉意了,說如果是陳壽祺寫的屏幛文就行。陳壽祺在他門下從學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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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祺受到這樣的禮遇與器重不是偶然的。在父親陳鶴書指導下,他從小就博覽群書,學習甚是自覺:“不飲,不弈,樗蒲不入座,惟手不釋卷”。陳鶴書在紀曉嵐、王杰在閩督學時鰲峰兩試都考第一,但文運不佳,屢試不第,靠四處游走授徒來供養家中生計。陳鶴書的夫人則做些針線活補貼家用,但家中還是常無下炊之米。少年陳壽祺目睹家庭困境,決心發奮讀書以改變人生。
陳壽祺6歲起師從鄉賢周立嚴,入書院后,常與名宿陳登龍等做文字之游。陳登龍曾經這樣勉勵這位晚輩少年:當以千秋自命,勿爭一時名。這些話激勵著少年陳壽祺自守澹靜,而胸中常懷慷慨之氣,終成一代學人。
陳壽祺還受到經學大師朱珪、阮元的愛護。他19歲中舉,29歲時考取嘉慶四年(1799年)進士。就是在這場決定命運的考試中,他的考卷曾被一位考官扣下。幸而阮元對朱珪說:“師欲得如博學鴻詞科之士乎?閩某卷經策是也”。主考朱珪于是把他的卷子從后場中“救”出來——原來,他文章中的四個字引自《白虎通》這本經學書,而考官卻不知其典,出了“烏龍”。
當年入京后,在漢學宗師阮元門下,陳壽祺由宋學轉攻漢學,中后期尤以輯考古佚書顯名。
然而,這位北漂的游子卻有一股按捺不住痛苦的思鄉病。在當年的冬季,他寫下《游子吟》,記錄自己離家一年對父母高堂的思念,甚至家徒四壁的寒屋都讓他無法抑制懷念之情。就在思鄉情發作的時候,收到家中的信件,讀到信中父母倚閭的牽掛,更不免中夜長嘆:“鴻雁謀稻糧,念兒苜蓿餐。莎雞鳴東戶,憂兒衣裳單,但聞惜枝葉,安知自饑寒……”。
這樣在思念中過了兩年,嘉慶六年(1801年)因福州鬧饑荒,以祖輩與父輩兩世高堂無人照料為由,身任編修的陳壽祺辭職回閩。路過浙江時,時任浙江巡撫的阮元對他匆匆而歸感到不解,后來聽了他的解釋,為之感慨。
嘉慶八年(1803年),陳壽祺奉父命重返京城復職。在陳衍編纂的《福建通志》中寫道:在輦下十年,充文淵閣校理、文穎館纂修,罕與熱官往來。阮元稱他“在都十年恬然寡交游,唯日以討論經義為事,同年數人知而愛之”。
嘉慶十五年(1810年),陳壽祺父親去世。這位在京賦游十年的游子決意返鄉侍奉老母,矢志不仕。這時他4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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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閱讀陳壽祺這份“履歷”,發現似曾相識——與孟超然絕似。孟超然(1730-1797),福建閩縣(今福州)人,乾隆年間考取進士。
他們家庭出身都不是官家子弟,孟超然的父親是衙署雜役,陳的父親是一介教書匠。慈父們在孟、陳二人小時候都付出過讓孩子難忘的關愛;
他們都因敏悟好學,受到前輩的鼓勵和贊賞——孟超然入學時蒙前山長林枝春的青睞,后來為官時認真履職,考績優異;
他們都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激流勇退——孟超然42歲辭職回家照顧父母,回鄉后應當地官員的邀請,登上鰲峰書院講壇。陳壽祺也是在這個年紀慨然辭官,理由也一樣……
嘉慶二年(1797年)孟超然去世,陳壽祺次年寫下《追哭孟瓶痷夫子二首》:四十歸田有二親,廿年臥病茂陵貧。由來落木悲秋士,不為香蘭怨美人……
當然,最大的共同點是二人都擔任過鰲峰書院的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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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是,孟超然歸田時,猶來得及在父母膝下承歡若干年,而陳壽祺的傷痛更深。陳家家貧,在兒子中進士進京任官后,家族中貧苦人都指望著其父陳鶴書能資助一二。陳鶴書為人大方,反而使家庭更加貧困。
直至1808年,陳鶴書年紀大了,便想與久別的兒子團聚。于是告訴兒子說想上京師,父子相依。陳壽祺翹首以待,但都因父親教務繁忙未能成行。1809年,陳鶴書的身體狀況已是江河日下了。
聞訊后,陳壽祺請求父親不要再奔走各地教書,但父親還是接了上杭的教職。后來父子相約,陳壽祺擬秋天請辭,父親也擬秋天返家。誰知道,在信件往來之間,人未及動身,父親就告終了。等壽祺回家奔喪,到家時父親已過世數月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由于未及奉養父親而引起他“九死莫贖”的懺悔令人不可卒讀:“自今以往不孝即不死更何意于人世邪?惟當旦旦誓死墓,依倚老母晨昏不敢離膝下。庶少補他日積愆負疚之萬一而已。不孝復何敢言為人為子?……”
我突然想到此相信,“誓墓”(意為辭官歸隱)之詞,才是他建樓“遂初”的原意。
任何選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有的人選擇榮華,有的選擇挺身為國為民,有的人選擇輕便討巧,有的選擇跌宕憤激的人生……即使是同樣的選擇,也因時代或環境的不同,有差別很大的情況:同是歸田,與梁章鉅不同的是,陳壽祺兩次去職時家境都相當不好。除了遵從父命于嘉慶八年因家中經濟原因再次入京這件事,還可以從辭官后在仙游、泉州清源等地任教時的詩作中看到他生活常有窘迫之處。例如,戊寅年(1818年)正月,他病中脆弱的心靈飽受生活艱辛的折磨,有詩作:
索米歸來負米奔,餐錢未免戀清源。名山事業吾何有,留得泥鴻舊爪痕……
辭官七年過去了,除夕夜,家中的嬰孩病重,大人卻束手無策。現實痛苦折磨著他的身體,也對他當初的選擇提出了質疑。盡管他在艱難中如此支離地為生活奔命,可當有人要為他向朝廷舉薦時,他仍然堅決謝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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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陳壽祺終于有十年為人子的奉養老母、可以一盡孝道的良心安穩。壬午年(1822年)秋,母親病逝。應福建巡撫葉世倬之邀,陳壽祺入主鰲峰書院講席。而實際上,除了講壇,他的人生可以更多彩——在守孝三年后,王公中有人向朝廷密薦他。道光皇帝就有“在家何為?何時還闕?將大擢用”之語。壽祺心存感激,卻不想改變當初的志向,最終未重返仕途。其時,陳壽祺54歲左右。
為什么要關注他的年紀呢?與梁章鉅復出時的57歲對比,他還有優勢。假若不是抱著莫大的決心退出官場,誘惑是很多的,機會也是很多的。但他自知“壽祺性狷直,不能為世俗齷齪之事”,最終把人生最后的十年獻身于鰲峰書院。
十年里,他以身作表率,從引導青年學子開始而引導社會風氣。他首重考核學生品行,保送推薦孝悌廉潔、通經學古、秀異有才者。并訂立規章,整肅課程,厲行儒家的傳統思想教育,并作《義利辨》《知恥說》《科舉論》三文,讓學生們明理曉義。
他的學生們先是害怕束縛,后來在這種風氣中越來越心安于崇廉恥、踐禮法、研經術,“汲汲然以汲引后進,如恐不及為心”。這十年中造就不少人才,其中著名者有詩人張際亮、史學家王捷南、理學家梁文等。
陳壽祺還有諸多成就,如對經學深有研究,成為有清一代經學名家。主要經學著作有:《五經異議疏證》3卷、《尚書大傳定本》3卷、《左海經辨》4卷等。還有修志、熱心鄉土文化建設等業績無法一言蔽之。
大約比陳壽祺小70歲的浙江士子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中介紹了陳先生后,感慨稱道“志行若先生,即無訓詁文筆之長,何嘗非人倫坊表耶?”
但這位自號“隱屏山人”的達人似乎不以此為意,只以青山的巖花姿態稱志:短發蕭騷尚未班,山人何日臥青山。十年更約巖花綠,只恐青山亦改顏。
據其后人陳炳宏先生(臺灣)說,自陳壽祺去世后,其子陳喬樅出現虧空,把遂初樓賣給了梁家。
隔了近兩百年,路過黃巷眺望黃樓時,想起已消失的遂初樓,一種人子的心疼,還依然會牽動著某些神經,讓人溫婉感恩,也讓人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