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式卡帶錄音機沙沙地響著,里面貯存著王學仲先生20多年前的一段鄭重托付:“侯軍同志,我總結我這一生,其實是個悲劇人物,外界并不了解我心里的孤寂。我從來不懼怕孤寂,因為我堅持認為,藝術就是在孤寂中釀成的……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說說我的心里話,是因為你還年輕,我年紀比你長,今天說了也不一定現在就寫出來,我是希望你在我百年之后,能說句公道話,告訴世人王學仲是個什么樣的藝術家!……”
錄音機中,聲音是那么洪亮,笑聲是那么爽朗,思路是那么清晰,語氣是那么真摯。當時王學仲先生66歲,眨眼之間,22年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王老以88歲高齡駕鶴西游,我遠在南粵未能親至送別,只能在這個孤寂的日子里,重聆先生之雅教,追念黽園之芳馨。同時,將王學仲先生當年之所思所言,錄之于文,公諸于世,以酬黽翁老人對我這個晚輩后生的百年重托!
一
我與王學仲先生相識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當時我在津報司政教之職,自然與高等院校往來密切。王學仲先生任教于天津大學,且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就應日本筑波大學之邀東渡講學,這在剛剛開放的中國還是一件新鮮事,由此,也就與他有了一些新聞報道方面的接觸,但交往并不深。我與他的深度交往,緣于我在天津日報上刊發的一組《漫議書法的現代意識》系列文章。他對這組談論書法藝術的12篇短論給予了超乎我意料的贊賞,親自出席為研討這組文章而召開的書法理論研討會,在發言中語多警策,勖勉有加,令我十分感動。會后,他邀請我到天大的黽園做客深談。而我的住家恰好就在天大的后門,距離很近,于是,我此后便成了黽園的常客。
1992年秋天,一次高規格的“王學仲藝術國際研討會”即將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會前一個多月,王學仲先生就給我打來電話,希望我寫篇文章參加這次學術盛會。這是無法推辭的盛邀,我立即答應下來。可是,寫什么?怎么寫?我心里沒底。我必須與王學仲先生進行一次深入透徹的長談,否則無法下筆。我把這個想法電告于他,他說:“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聊一聊了,還怕你沒時間來呢!歡迎你來,今晚就來吧!”那一天是1992年10月16日。
這是一次雙方期待已久的對談,我特意帶著采訪錄音機,而王學仲先生則準備得更加充分,把自己的多種著作都備齊了,且一一題上我的名字,計有《中國畫學譜》、《黽勉集》、《王學仲研究》(首輯)、《夜泊畫集》、《書法舉要》、《王學仲書法集》、《王學仲書畫詩文集》(日文版)、《王學仲書畫舊體詩文選》等,厚厚一大摞。黽園的秋夜靜謐而清冷,窗外竹影婆娑,園內一燈獨明。王學仲先生與我沒有一句寒暄,落座之后就開始侃侃而談——他的身世,他的家族,他的成長環境,他的文化背景,他少年時期的詩教淵源和書畫啟蒙,他青年時期得遇恩師徐悲鴻的求學經歷,他“三怪”之譽(這是徐悲鴻當年對他詩、書、畫三藝的“一語定評”)的由來……
我當時拼命地記筆記,幾乎顧不上提問,事實上也無須提問。王學仲先生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學藝之艱辛和從藝之甘苦,闡發著他獨特的藝術觀念與“不合時宜”的審美取向,毫不忌諱地坦言自己的得失成敗,無所顧忌地直斥世風之污濁與書生之無奈……我絕對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坦蕩地向我陳述這一切,更沒有料到在采訪已近深夜時分,他忽然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口吻,向我這個晚輩說出了前面引述的那段肺腑之言——請允許我依照當時的錄音,將王學仲先生當時所言之要點筆錄出來,以告慰西行不遠的黽翁老人。
二
下面記錄的就是王學仲先生彼時彼刻的一番“夫子自道”:
我總結我這一生,其實是個悲劇人物。回顧一下,至少有四個悲劇已經在我身上發生了。
一個是早年因為藝術觀念的不同,徐悲鴻先生與我由近而疏。我很敬佩徐悲鴻先生,尤其是他的那種大氣磅礴的氣勢,震撼了我的心靈。在(19)47、(19)48年間,我還參與了徐先生領導的新舊國畫之爭,還寫文章參加了論戰,我贊成徐先生要改良中國畫的主張,反對那種保守觀念。當時徐悲鴻先生很欣賞我,給我題詞,夸我是天才,是“三怪”。但是,在我接觸到古代文人畫藝術之后,我就感到徐先生的畫過于拘泥于造型了,畫外之趣太少,這就不能滿足我的心靈了。我當時已經進入青年了,開始有了自己的追求,我就大步跨向了文人畫。當時郭柏川先生組織了一個新京畫會,傳播一些西方的新派思潮,加上我接觸了梁楷、八大的藝術,這對我震撼都比較厲害,使我得到很重要的藝術啟示,這就跟徐先生的藝術主張產生了矛盾。他很反對文人畫“逸筆草草”的東西,我卻喜歡文人畫;他很反對西方現代派,把馬蒂斯、畢加索都罵個臭死,可是我卻對印象派以后的西方新潮很有興趣。而他作為一個藝術大師,自然就看不上我的畫了。這完全是“主義的分歧”。我的第一個人生悲劇就這樣形成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我進入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這是我最重要的學習階段。可是以我的叛逆性格和藝術觀念,跟當時美院的風氣還是格格不入。我畫的油畫、國畫老是受到大家的諷刺,因為我重心性、重意象,不重造型,同代人都不能接受,我就成了另類,致使在美術界我一直是孤立的,知音稀少。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培養的那一代人都是正統的學院派,直到現在,執掌實權、主宰畫壇的還是這一派,其實都是我的同學,可是我恰恰被他們視為對立面,是個叛逆,這就決定了我一生的悲劇命運。
如果說在中央美院的遭遇是我的第二個人生悲劇,那么我的第三個悲劇就是畢業分配——我怎么也沒想到,美院會把我分配到天津大學建筑系。這是個工科院校,把我分到這里本身就帶有懲罰的意味,也就是說,我被主流美術界給邊緣化了。從此以后,美術界也沒我什么事兒了。我本來就是學畫畫的,可是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根本不知道有我這么個畫家存在——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大悲劇!
當然,我并不抱怨命運。既然這條藝術道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就要為此付出代價。這么些年,我已習慣了孤獨和寂寞,我不賣畫,也不炒作,也不希圖讓別人認可。我有兩句詩:“懶從癢處搔,故而知音稀。”別人都是千方百計去“搔到癢處”,我卻“懶從癢處搔”,那就甭怪沒人理解了。幸好,我趕上了改革開放,日本人把我請去講學,他們倒是能欣賞文人畫。我在日本那幾年畫了不少好畫,社會上也有了一批知音,可是我的悲劇命運并沒有改變,這就說到我的第四個人生悲劇了——我從日本講學歸來,大家都以為回歸美術界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誰知在天津美術界卻遇到了一些實力派人物的百般阻撓,硬是把我從美術界擠到了書法界,擠到書法界也同樣不被認可,說我寫得不好……
侯軍同志啊,外界可能看著我現在也有自己的研究所了,社會上也有點知名度了,成天來來往往都是求畫要字的人,挺熱鬧的。其實并不了解我內心的孤寂和悲涼。我的人生充滿了悲劇,歸納起來就是八個字:“以小掩大,以一掩十。”說透了吧,書法只是我的一個余事,現在反倒成了我的“主業”,人們一說起王學仲,不就是個寫字兒的么?其實我的繪畫、我的詩詞、我的學術研究,哪一樣不比寫字分量重啊!……我的藝術也許不成熟,但是我在追求。我從來不懼怕孤寂,因為我堅持認為,藝術本來就是在孤寂中釀成的。我今天之所以要跟你說說我的心里話,是因為你還年輕,我年紀比你長,今天跟你說了也不一定現在就寫出來,我不著急,我早有思想準備,可能有生之年我都看不到自己的藝術被社會認可,我只是希望你在我百年之后,能說句公道話,告訴世人王學仲是個什么樣的藝術家!……
三
從王學仲先生的談話中,我領悟到老人家對我的充分信任和鄭重囑托,這極大地激發了我的寫作激情,開啟了我的思維空間。經過幾個晝夜殫精竭慮的精研細審,我把王學仲先生講明當時還不可披露的內容小心“匿藏”起來,把他特別強調的內容重新歸納完善,終于列出了一份詳盡的論文提綱,題目確定為《王學仲藝術思維特征論》。重點分析王學仲先生藝術思維的發散性、多維性、逆向性和求異性,還專門辟出一個章節分析他這種藝術思維所帶來的得失利弊,這在當時的學術空氣中稱得上是“膽大妄為”之舉了。
10月21日上午,我帶著這份提綱再次造訪黽園。這一次,主要是我向王學仲先生闡述自己的論文要點,而他大部分時間是在靜聽,只是偶爾插幾句話,或延展我的思路,或補充我的論點,或糾正我的口誤。我的闡述結束了,王學仲先生對我的構想非常滿意,說以往還沒有人從這個角度來解讀他的藝術,而且我的解讀還非常準確,有些論點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尤其令我欽敬的是,王學仲先生作為已經譽滿中外的藝術大師,對我擬在文中批評他的藝術缺陷,表現出虛懷若谷的寬容大度。他說:“你不必顧忌我的年紀我的輩分我的面子,該怎么寫就怎么寫,你的批評越中肯越尖銳,對我的幫助就越大,對別人理解我的藝術也越有好處。”他甚至不讓我在文中加稱“先生”,他說:“學術本來就是平等的,你就直呼王學仲其名,這不是我客氣,這是對學術的尊重。”時隔20年,如今的世風自然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此時此際,重聆黽翁之雅教,不禁愈發感佩老一代學人的襟懷和品格。
大概是我方才的闡發激起了王學仲先生的興致,他忽然起身出屋,不一會兒,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個梯子,架在大廳一側的一個二層閣樓上。我見他要登著梯子爬上閣樓,連忙勸阻,他朗聲大笑道:“我的腿腳還頂戧(天津方言,意為頂得住),登梯爬高沒問題!”說著,老人已經麻利地上去了——原來他是到閣樓上取畫去了。
這是幾幅八尺乃至丈二的大畫,有山水也有人物。王先生在大廳里一邊展開畫作,一邊說:“這是我最近畫的幾張東西,是給自己留著的,不想給外人看,所以藏在樓上。今天要拿出來給你看看,因為你是能懂我的,知音難得啊!”他俯身在地,一張張指點著這些大畫:“這幅《墨子觀染》是依照墨子的故事來畫的,帶著一絲苦澀。墨子是我的老鄉,他的思想對我影響非常大,比如他的非攻、苦行、尚儉、摩頂放踵等等觀念,都直接影響了我的人生觀;那張是表現莊子思想的,與我那幅《抱甕灌園》是同樣的主題,就是反對人類以機心來破壞環境,倡導一種回歸自然、回歸田園的樸素精神;這張山水用了許多特殊的工具和技法,比較有探索性,瞧,這些線條就是用帚筆畫的……”我問什么是“帚筆”,王學仲先生立即把我帶回他的畫室,從筆筒中取出一支疑似筆的東西,實際上那些筆鋒都是用掃帚苗捆扎而成的。王學仲先生見我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就鋪開一張小宣紙,用這支特殊的帚筆濡墨揮灑,示范給我看。很快,一抹山影映現于紙端,接著又用毛筆略作點染,一幅小品就完成了。他順勢就在這幅小品右上方題了兩行小字:“帚筆寫出破敗山,付與白軍橫目看。”我登時就笑噴了:“您這是送給哪家‘白軍啊?”王先生一拍腦門:“哦,寫錯了,本來想寫白春的(我的筆名),一不留神,把你的真名給寫上了。”我說,這倒也好,筆名的姓,再配上真名,堪稱珠聯璧合,獨一無二!王先生聞言哈哈大笑,說:“我還從沒送過帚筆畫給人呢,這個紀念品夠特殊的!”于是,這件帶有演示性的帚筆小品,就成為我珍藏的王學仲先生的唯一畫作。
四
10月底,我把寫好的論文交給了王學仲先生。他顯然十分滿意,卻沒說感謝之類的客套話,只是鄭重其事地建議我以后如有時間,再把這篇萬字長文做一些充實和完善,寫成一本十來萬字的專著,納入王學仲研究所的研究項目,他將承擔此書出版發行的全部事宜。他說:“你這本書不單是對我個人的藝術思維的專題研究,也是對整個藝術創作思維規律的獨特探索,對那些希望從事藝術創作的青年人都有啟迪作用。”我深知,這是王學仲先生對這篇論文學術性的一種肯定,還有什么比這種肯定更值得珍視呢?我為此而深感欣慰。
但是,一個令人遺憾的偶然變故卻使我與王學仲先生這段“互為知音”的文緣,并未畫上圓滿的句號——變故發生在那次研討會的當天,即1992年11月26日清晨。本來王先生預先就通知我,當日的研討會要乘車從天津直抵北京人民大會堂,集合時間不能遲到,我滿口答應了,而且我也被告知,因車輛位置有限,人數是經過嚴格計算的,我是特邀代表,且年齡最小,可見是受到了特殊關照。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前一天的夜里,我突然發起高燒,打針吃藥折騰到半夜,大概是藥物中有鎮靜劑成分吧,我竟然沒有聽到鬧鐘的鈴聲,當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的時候,已過了集合時間20多分鐘。電話里,王先生焦急地問我:“走到哪里了?馬上就要開車了!”我頓時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說:“我……我發燒了,睡過了,對不起!您先走吧,別等我了……”
我可以想象出那滿車的乘客是何等的焦慮和抱怨,更可以想象出王學仲先生是何等的遺憾和失望,然而,時間是無法挽回的。在我的內心深處,這種愧疚和遺憾又何嘗不是綿延多年,至今想起來依舊無法完全釋懷。
不過,王學仲先生很快就不再提起這段插曲了。那天從北京回來后,他還周到地安排助手把我那份北京研討會的紀念品(一個鐫刻著王學仲先生題字的銅牌和一個印著會標的手提包)專程送到我家里,并捎話說,你雖然沒能赴會,你的論文還是受到了與會者的一致肯定。我猜這當中絕對有安慰的成分。
幾天以后,我的高燒退了,我帶著負疚的心情來到黽園,向王學仲先生道歉。他卻朗聲大笑著說:“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又不是你想生病,道什么歉呀!”我從他臉上讀出的感覺是,他確實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在笑過之后,他輕輕嘆息了一聲:“你沒有去,是我的缺憾啊——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開這么大的研討會啦!”
五
人生聚散,原本無常。此刻近在咫尺,不知何時就會遠隔天涯。我和王學仲先生都沒有料到,就在幾個月后,命運的幻合就驅使我踏上了南下深圳的遠行之路。
定下行期之后,我去黽園向王學仲先生道別。冬天的黽園木葉盡脫,有些荒寒之象。聽我講明來意,王先生神情有些黯然,對我說:“出去闖蕩一下是好事,年輕人不能死守一地。古人講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是有道理的。只是,你這一走,我又少了一個可以聊天談藝的朋友,有點舍不得。”我說:“我會常常來看望您的。”他說:“隨時歡迎你來,多給我介紹一下南方的情況。”因為臨行前事情很多,我并無意久坐。王先生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可能很忙,我們今天就不多聊了。有話我就直說,你要走了,我要給你寫一件東西,你說吧,你想寫什么?”
這實在令我大為驚喜,要知道,王學仲先生的墨寶是千金難求的。今天,王學仲先生主動提出要題字相贈,我深知這當中飽含著先生對我的一份深厚情誼。我想了想說:“請您給我題一個齋名吧!”
王學仲先生當即揮毫,為我題好了“寄荃齋”三字。寫罷,似乎意猶未盡,又說:“這一張算是命題作文,我再寫一張,是我的一首詩,算是我對你的贈別寄語吧!”
心羨九霄兔,
目馳八極鷹。
清風為益友,
明月是良朋。
接過王學仲先生這份沉甸甸的臨別寄語,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
我是1993年2月南下深圳的。兩個月后,需要回津辦理調動手續,同時也正好把妻女帶到嶺南。這一次真是舉家南遷了。我特意與王學仲先生約了時間,要帶著家人一起去拜訪黽園。
當時小女樂樂只有7歲,正是伶俐乖巧的年齡。王學仲先生一見小女就很開心,似乎返老還童了,問這問那有說有笑,逗得她咯咯直笑。他發現小女對糖果之類吃的東西興趣不大,就跑去書架跟前翻書,找到一本《梁培龍水墨兒童畫選》,連忙拿給小女看。樂樂翻了幾頁,立即被吸引住了。王先生說:“好哇好哇,小娃娃愛看書,這本書就送給你啦!”說著,就在書的封面上題了“悅斯小朋友,爺爺王學仲贈”兩行字,還加蓋了自己的印章。小女樂樂接過書,高興地給王爺爺鞠了一躬。
這次會面給我妻子李瑾留下的印象極為深刻,尤其是王學仲先生對她講的一番話,使她對這位老人充滿了感激。王先生問她:“你是不是準備辭掉天津的工作,跟先生一起去南方啊?”她回答:“是啊,先去看看,再找工作。”王先生說:“這就對了!深圳那個地方我去過,工作節奏快,生活壓力大,一個人去奮斗很不容易,要是兩個人一塊奮斗就好一些。再說啦,一家人,和和美美恩恩愛愛在一起過日子,就算開頭艱苦點,那也好對付。要是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清鍋冷灶的,感覺就很難過。這個家也就不像個家了。”
妻子事后告訴我,那天,王先生還利用我帶著樂樂去園子里看花的時機,單獨對她叮囑了幾句,他說:“我跟侯軍已經很熟悉了,跟你是初次見面。你們還沒來到時,我就想,該不該囑咐你幾句?合適不合適?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跟你說一說。因為我在深圳聽人家說,很多家庭本來好好的,就是因為分開時間太久了,就散掉了。你們家可不能啊……”我對妻子說:“王先生這是真心實意為咱們著想啊,這老人家待人真是太實誠了!”
六
一轉眼,我南下鵬城已經20年了。在此期間,我雖說時常南北往來,但是,像當初那樣與王學仲先生挑燈夜談不知今夕何夕的情形,卻如夢幻一般沉入記憶之海了。一是因為來去匆匆無暇他顧,二是因為我離津不久就得到消息,王學仲先生因患腦栓塞病倒了。我聞訊十分焦慮,曾于1995年利用短暫的探親之機,兩次前往黽園探望,卻被工作人員告知:王先生病體尚未復原,行動不便,還不能會客。
1996年,我應邀參與深圳龍崗區《百龍墨寶》一書的編輯工作。在列入名單的一百位當代書法大家中,王學仲先生是當然之選。我一看立即請纓,把約請王先生墨寶的任務攬在自己名下。就在那年的深秋時節,我專程回津辦理此事。我把邀請函直接交到黽園,工作人員很客氣,說一定轉交,但是對我希望面見王先生的請求卻未置可否。于是,我就在門房里借了紙筆,匆匆給王先生寫了一封短箋,說明來意,問候安康。
轉天中午,我接到黽園的電話,說王先生已經寫好了“龍”字,約我下午四點鐘在黽園見面。我按時來到那個熟悉的庭院,王先生已經在里面等候了。只見他手里拄著一根拐杖,緩緩地走過來。我吃驚地發現,王先生好像驟然間蒼老了許多。坐定之后,我連忙探問病情,王先生似乎不愿多說,只是搖頭嘆息,顯得很無奈。他也詢問了我到南方后的情況,聽我簡單介紹之后,老人家只是說了一句:“唉,生命很脆弱,別依仗著年輕就拼命,悠著點兒!”
沉默。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安慰老人家,王先生似乎也不愿意再像以往那樣給我以鞭策和鼓勵了。此時,天已昏暗,室內沒有開燈,我望著暗影里的王學仲先生,有些朦朧、有些黯然。他從辦公桌上取過一個牛皮紙信封,說:“這是你要的東西,我上午就寫好了。唉,手還不跟勁,只能這么對付了!”我連忙打開信封,展讀那幅書法,那是一個規規矩矩的楷書“龍”字,筆酣墨濃,一筆不茍。這種中規中矩的寫法,是我以往從未見過的。我把我的印象說給王先生,他卻苦笑著說:“我也想寫個草書、隸書什么的,可是現在沒辦法,實在是瀟灑不起來啦!”我感覺王先生情緒有些消沉,就勸慰老人家好好調養,慢慢恢復,將來肯定能隨心所欲地瀟灑揮毫。王先生點點頭說:“我也有這個信心,還有好多事情沒干成呢,不能就這么放棄呀!”從他的語氣中,我品味到了他所特有的那種堅毅和韌性。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王學仲先生。不過,此后十多年間我與黽翁老人魚雁往還從未間斷,他還三次把自己的新書寄贈給我,一本是《墨海四記》,一本是《黽園叢書·王學仲散文選》,另一本是《三只眼睛看世界》。尤其是后者,令我非常驚奇,里面收錄的是王學仲先生在新世紀旅行歐洲所寫的新詩和所畫的速寫。我讀罷此書立即給他寫了封信,一是看到他行蹤遍及歐陸,說明身體狀況大有好轉,為此,表示衷心的祝福;二是看到他的新詩,感到格外新鮮。一個寫了一輩子舊體詩的老詩人,古稀之后卻能“轉換頻道”寫出如此精彩的新詩,這說明黽翁寶刀不老,且創新進取之心依然如故,真是可喜可賀!
近年來,津門老友劉宗武先生擔綱編纂了一系列王學仲先生的研究專著。每出版一部,他都依照王先生的囑托給我寄來,讓我先睹為快,陸續寄來的大部頭著作有《王學仲的藝術世界》、《黽學大觀——解讀王學仲藝術》、十卷本《王學仲文集》,等等。那年,劉宗武夫婦來深圳小住,更是向我詳細介紹黽翁的健康狀況已明顯改善,這令我倍感欣慰。隨后,我看到王學仲先生的書畫藝術正在為越來越多的人們所熟知、所推重、所喜愛,其藝術成就和學術地位,也逐漸得到了社會各界越來越高的評價。在他的家鄉山東滕州,在孔夫子的家鄉曲阜,在文化名城徐州,先后建起了王學仲藝術館、王學仲畫館、王學仲藝術展覽館等永久性展館……凡此種種,都是對這位在曲折坎坷的藝術之路上踽踽獨行的老藝術家最好的心靈慰藉。
王學仲先生,您還感到孤寂嗎?不必了吧。您以自己一生的孤寂,釀造出醇厚甘美的藝術瓊漿,足以令無數后來者為之傾倒為之仰慕為之陶醉!
王學仲先生,您還需要我這個晚輩后生來告訴世人,您是怎樣一個藝術家嗎?也不必了吧。您已經以自己一生的銳意進取和苦行僧般的辛勤耕耘,構建起令世人矚目的“黽學”大廈:中華文化,為其根基;歐風漢骨,為其筋脈;書法繪畫,為其軀干;詩文學術,為其靈魂。如此輝煌的人生樂章,又何須我來置喙呢?
“任君肥瘦論頭腳,只管高歌獨唱人”——這是我當年所寫論文中的一個小標題,引用的則是王學仲先生自己的詩句。如今,當我們送別王學仲先生的時候,我想告慰于黽翁老人:您當年的“獨唱”如今已匯成了無數人的大合唱,在您一生走過的藝術之路上,早已是遍地知音——為此,您應該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