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小可

一條長江蜿蜒數千公里,沿途不但江水物產豐富,還一舉囊括了全國上下八大菜系里的五個——川、湘、徽、蘇、浙,真可謂是一條“舌尖上的長江”。
按說靠水吃水,可長江自世界屋脊“始發”,長江源頭充足的日照使得高原地區畜牧業發達,生活在畜牧區的藏民,最常見的藏餐就是牛羊肉、奶制品、糌粑、酥油、青稞酒……其中茶葉、糌粑、酥油和牛羊肉還被稱為西藏飲食的“四寶”。
盡管藏餐看起來花樣不多,其實細加研究也分四大風味:高寒牧區的“羌菜”,以奶酪、牛蹄、酸奶、酥油等為主要原料,風味咸鮮,油脂含量高,用來抵御寒冷;拉薩、山南、日喀則等地區的“衛藏菜”,既有牛羊肉、奶制品,也有素菜搭配,比如經典的蘿卜羊肉包子;低海拔藏東南地區的“榮菜”,開始向山林遍野的野生菌類取材,風味愈加鮮美;而在各種藏餐基礎上更加精工細作的“宮廷菜”,更是藏餐中的精品。
等到江水流向滇西區域,獨特的地貌帶來更多鄉野的饋贈——雞樅、竹蓀、松茸、牛肝菌、干巴菌、青頭菌、虎掌菌、雞油菌、羊肚菌、塊菌……十全大補菌還嫌不夠鮮,膽子大的要去吃“見手青”,一種一邊切片一邊就會變成靛藍色的牛肝菌,吃法不得當就會出現“跳舞小人”的幻覺。
順江而下到巴蜀,不禁引出一個疑問:火鍋、冒菜、麻辣燙、麻辣香鍋、串串香、冷鍋串串、毛血旺、缽缽雞、水煮菜到底有什么區別?外人覺得味道都差不多,但四川人會慢慢掰扯給你聽:麻辣燙有湯,冒菜得配飯吃,能一群人一起吃的是火鍋,一個人也吃得巴適的是串串香……
相傳,麻辣燙起源于長江邊,是拉船的纖夫最早發明創造出來的,因為吃起來方便,又能吃飽又好吃,后來江邊開始出現挑著扁擔專做“麻辣燙”生意的小販,碼頭邊的重體力工作者一天勞苦下來,終于也能從這碗又麻又辣又燙的食物里獲得一絲慰藉。
跟麻辣燙異曲同工的還有毛血旺——重慶碼頭邊往來的船工也需要價廉物美的食物,葷菜吃不起,素菜又不管飽,就有人開始打起“下水”的主意:豬肺豬腸豬血一鍋燉,所謂的“毛”倒不是連豬毛也放,而是隨隨便便煮煮的意思,沒想到就此成就一道巴蜀名菜。
再說酸菜魚,魚打江里來,打魚人吃不完的魚拿到江邊的農戶去,與他們換一些自家腌制的酸菜,如此一來,農戶與漁民就都吃上了魚與酸菜雙劍合璧的產物:酸菜魚,還從江邊一路流行到城區。
說到巴蜀名嘴,不能不提眉州東坡。一味“東坡肉”震古爍今,搞得人人盡知東坡愛吃肉,其實人家也很愛吃魚——他在《戲作魚一絕》里寫道:“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寄語天公與河伯,何妨乞與水精鱗。”意思是大家快看長江長吻鮠,也就是魚哈,雪白雪白的,骨頭又少,還吃不死人,它不比河豚香嗎?
謫居黃州的時候,他還寫過做魚的食譜——“子瞻(注:蘇東坡的字)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雖然不及他“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的《豬肉頌》有名,但是看起來也講究得很呢——又是冷水下,又要蔥姜料酒伺候,比例有據,下橘皮去腥都要精確到火候準點,普普通通的鯽魚鯉魚蘿卜湯于是也變成了珍饈美味。
巴蜀嗜辣,與地處沿江與盆地也大有關系,濕氣重,不得不來點“食療”。吃完重慶的巫山烤魚,沿著長江三峽,很快就來到了兩湖魚米之鄉,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樓。
湖北洪湖因為那首曲子而家喻戶曉:“清早船兒去撒網,晚上歸來魚滿艙。四處野鴨和菱藕,秋收滿倉稻谷香。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
湖南岳陽又是一個魚米之鄉,那里如今還有個“龍蝦特色小鎮”錢糧湖鎮,連小龍蝦都能吃著大豆和雜魚長大。
雖然長江開始實行十年禁漁,好在蘇東坡愛吃的長江長吻鮠,也就是魚,又名江團——在湖北石首的長吻良種場開始人工養殖了。除了江團,中華沙塘鱧(俗稱土憨巴)、銅魚(俗稱金鰍)、長春鳊(俗稱草鳊)、大鰭鳠(俗稱江鼠)等5 種長江野生魚也都得到了人工養殖。
再說,水里也不只有魚,湖北人的秋天什么時候少得了一碗粉藕筒子骨湯呢?蓮藕是“水八仙”里的一員大將,其余七位是茭白、水芹、芡實、茨菰、荸薺、莼菜和菱角,大多在秋天上市。
不過,即使魚米之鄉也有她困苦的年月。湖北秭歸流傳下來的一道超級“硬菜”或許就是歲月的見證。這道硬菜叫“嗦丟兒”,做法很特殊,先要去江灘邊撿石頭——1 厘米左右的鵝卵石,太大不行,小了也不行,有尖角不行,太光滑也不行。揀好的石頭放到鍋里,你以為是像現在很多飯館里一樣做一個“石頭鍋沸騰魚”?非也。先把這石頭粒煮一下消毒,再往鍋里倒熱油,下石頭炸透。炸好的石頭,放入干辣椒、泡椒、豆瓣醬、剁椒,幾種辣椒一起爆炒,一陣噼啪亂響之后,這道菜就算做好了。吃起來,就如同它的名字:嗦丟兒,熱石頭放進嘴里嗦一嗦味道,就吐出來丟了!
這道艱苦的“硬菜”也是船工發明的,船上吃的東西少,只有石頭是江灘邊上現成的,和辣椒一起炒炒,還能靠熱石頭保溫,不然江風一起,菜和人心都拔涼拔涼的了。
桃花流水鱖(音gui 讀“桂”)魚肥。自古以來,鱖魚就以貴聞名。湖北鄂州的鱖魚出名,富庶的安徽徽州人也喜歡,于是就有挑夫將新鮮鱖魚裝在木桶里,一路從湖北挑到安徽。可是,長途漫漫,終于有一天鱖魚死了,發了臭。商人不舍得扔,煎熟了加上豐富的調味料掩蓋臭味,沒想到居然發現更好吃了。到后來徽州索性流行起吃這一味“臭鱖魚”,新鮮鱖魚反倒不如它銷路好。節儉的商人不經意間發現了時間轉化的秘密——發酵。
不遠處的安徽宣城,做魚的法子更特別——這里有一種“琴魚”,不是蒸也不是煮,居然只用來泡茶喝。
李幼謙在《一個老饕的美食筆記》里提到這種特別的魚:“相傳,在晉代時有個叫琴高的隱士,到涇縣找到這山清水秀之處修仙煉丹,植物礦物什么的丹渣就是廢料,倒在山下的溪水中,順水漂流一里多路去了。突然有一天,琴高修煉成功,騎條大鯉魚升空而去,他倒進小溪里的丹渣頓時也得道,化作條條小魚。因此,他煉丹的石臺叫作‘琴高臺’,臺下的水溪取名“琴溪’,溪中小魚就叫作‘琴魚’了……琴魚長相奇:人們歸納為長不過寸,口生龍須,重唇四鰓……龍首鷺目,鱗呈銀白……果然小而有異相。據說琴魚白天比較安靜,到了子夜時,琴魚就活躍起來,游動在潺潺溪水中,不時躍出水面,激起水波,錚錚作響……”
這“琴魚”吃起來是“先放進有茴香、茶葉、食糖的鹽開水中熗熟,再用炭火慢慢烘干,精制成琴魚干收藏。只有逢年過節,或者來了貴客,村民才將其作為杯中佳茗招待客人,喝一口琴魚茶,咸味也無,腥味也無,鮮美無比,清香醇和的味道沁人心脾”。
若是說到長江三鮮,那么鱖魚、琴魚都得退場。江湖三大掌門的位置得留給河豚、刀魚和鰣魚。在長江沿線,江蘇坐擁這三位掌門最是青春的年華。而上海雖然在產江鮮的地理位置上稍欠,可是,上海人在吃江鮮這件事上是不會自甘人后的——福州路上的老半齋就以“刀魚汁面”聞名。
沈嘉祿曾在《老上海味道》中提過老半齋刀魚汁面的做法:“刀魚不是面澆頭,主要是吃湯,師傅將刀魚油炒后包在紗布里煮爛,此時魚肉細如絲,湯色白于乳,硬扎扎的面條往湯里一沉,就與刀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就憑這碗“光面”,每年3 月,老半齋門口都會排長龍。長江禁漁之后,江刀已經被“崇明刀”和“浙江刀”替代。每年春天,成年的刀魚從淺海溯長江而上,到淡水區域產卵,洄游到長江中就被稱為“江刀”,品質最佳;而“崇明刀”與“浙江刀”是還沒有發力洄游的海刀,略遜一籌。不過,普通的舌頭,估計也吃不出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