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
林肯這個人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通常是三個印象:第一,領導了南北戰爭;第二,是一個堅定的廢奴主義者;第三,他是一個平民總統。在林肯之前的十幾任美國總統,基本都是大紳士、大精英、大政治家,唯獨林肯這個人,是普通人逆襲,他出身很窮苦。在1860年競選總統之前,他就在伊利諾伊州當一個小律師。那么他是在什么樣的機制下,在1860年突然就勝出了?
傳統的政治家和政客有什么區別?林肯在生前講過一句話,說政客就是獨立于人民之外的人。什么意思?就是他們自己沒有理想,沒有堅定的政治立場,他們只是為了獲取最高的政治權力,這是他們終生奮斗的目標。
林肯是政客行為邏輯的一個起點。你從林肯的很多政治行為當中,你能看出這個特征。政治家,我有理想,我有主張,一揮手大家跟我來,我是號召者,是領袖,是那個姿態。但像林肯這樣的弱勢總統、平民總統,他能這么辦嗎?那是做不到的,你在林肯的身上恰恰看不到我們影視劇當中表現的那種堅定,那種領袖氣概;看到的是一個非常陰柔的人,林肯1.9米的大高個,走路像一個打樁機一樣,一步一步走,這樣的形象,他卻非常柔性。他有句經典名言:我對任何人都不心懷惡意。
現實生活中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在這種政客身上,你會發現他有一個特別有趣的特質,就是他能夠隨時隨地獲取周圍人對他的幫助的誠意。比方說,1860年的一次總統競選,要知道在芝加哥共和黨大會現場,幫林肯張羅事的是一幫什么人?就是林肯的小伙伴們。若說林肯跟他們有多大的交情,也談不上,他們就是林肯在伊利諾伊州當律師時的一幫小律師們。要知道,當時美國的律師不像今天,每天能賺很多錢,當時律師職業很苦,沒那么多案子,他們有時候不得不成群結隊到全州各處去轉悠,就是巡回,得到一些案件,獲得一些生計。
在這種旅途當中,林肯就跟他們結成了非常好的人際關系。林肯會講故事,為人也比較幽默,能得這些人的認可。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現實生活中存在這樣的一群人,他往那兒一站,就是人群的核心,他提出什么要求,大家就感覺好像沒法拒絕。
后來林肯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這種絕技表演過很多回。比方說當時共和黨幾個大佬,都是為競選總統做了長年準備,蘇鄂德、蔡斯,等等。
這些人都是不好惹的人,林肯不僅在共和黨競選當中把他們打敗,然后他干了一件事,也是讓當時所有人目瞪口呆。他把所有這些共和黨大佬全部延攬到自己的內閣當中,這個蘇鄂德后來就當了林肯的國務卿,這個蔡斯后來當了林肯的財政部部長。而且林肯因為是兩個任期,你不能說這些人就死心了,第二任競選的時候,這幫人跟他玩心眼,玩到最后都失敗了。反而在林肯被刺之后,他們都成了林肯最堅定的伙伴,對林肯的評價極高,甚至林肯被刺之后,這些人都悲痛欲絕。你從這一點上也能看出,這種民選政治家的政治智慧,不是靠理想,有的時候就是靠人緣。
當然,光有人緣就行嗎?也不行,有的時候他需要一點苦逼加死磕的精神。這種平民政治家和過去的政治家們,他們表現出來的不同,實際上是他們生存環境的不同。政治家,他有堅定的理想,他本身就是燈塔,就是旗幟,其他人是要看著他、跟著他的。可是政客就不一樣,他們出身平民,在權力的網絡當中,他們必須要有能力去獲得其他人的支持。苦逼加死磕,就必須是他們的精神。
對于林肯的政治觀點,其中最有爭議性的,就是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堅定的廢奴主義者。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史學界,關于這個問題還有好多爭論,你現在去查找那個時候歷史學家寫的論文,還有《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林肯》《林肯真相》等文章,都會告訴你林肯說過很多和廢奴主義者相反的話。這些話都是林肯親口說的,都有記錄在那兒,句句可考,是賴不掉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們可以說,林肯是一個廢奴主義者,但他是不是像后來所講的,是那么堅定的廢奴主義者,那可不一定,為什么?因為他是個政客。
林肯作為一個政客,很多人說他是兩面派,確實。比方說1858年他在競選的時候,在北方的芝加哥,那是廢奴主義者的大本營,他就在那兒高喊,要讓所有人平等,讓憲法中關于所有人平等的那些主張,再一次光輝起來,黑人和我們是一樣的。
兩個月后,他跑到南方查爾斯頓,那是南方的大本營,他又說:我從來沒有主張過黑人和白人也要平等,從來沒有主張過黑人也能當選,也能當法官,也能和白人通婚,我從來沒有這樣講過。
兩場演講前后不過兩個月,都獲得了現場的掌聲,你說哪句話是他的良心話?談不上,那這中間有沒有一個邏輯把它串起來?有,斯皮爾伯格那部關于林肯的電影中,林肯講了一句話,我在史料當中沒有查到,不知道是編劇寫的還是林肯原話。林肯說,我原來當過土地測量員,我手里拿著指南針、羅盤。羅盤會給你指出一個方向,叫正北。可是羅盤永遠不會告訴你,在走向正北的道路上,哪里是沼澤,哪里是沙坑。如果在走向正北的過程當中,我們不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沼澤和沙坑,那又有什么意義?我們是走不到正北的。
對于林肯的評價,歷史上有一句話:他小心翼翼地走在人們的前面,人們慢他就慢,人們快他就快。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政客處理政治觀點的態度。林肯在南北戰爭的時候,接受過一次采訪,他說我的終極目標就是為了保住聯邦,如果廢奴能夠保住聯邦,我就廢奴;如果不廢奴,就能保住聯邦,我就不廢奴;如果廢一半能保住聯邦,我就廢一半。他計較的是這樣一個特定的目的,你不能說他心中沒有理想,一個民主社會的政客,他又能怎么辦?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跟隨在民意的后面,然后找到自己發力的獨特的時機、角度和分寸。
(摘自《羅輯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