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林
司馬遷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里,記載了一段“扁鵲見齊桓侯”(《韓非子》的寓言里是蔡桓公)的故事。這個故事提供了一條成語,叫做“諱疾忌醫”。
齊桓侯或者蔡桓公“諱疾忌醫”的故事是假的。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諱疾忌醫”的故事,卻是真的。
杜鐘駿是晚清時期的一名候補知縣,號稱擅長醫道,故被人舉薦入宮給光緒皇帝看病。他后來留下了一篇回憶文字《德宗請脈記》,里面說,自己在診病之前,已深知慈禧和光緒的忌諱:
“皇太后惡人說皇上肝郁,皇上惡人說自己腎虧,予故避之。”
按中國傳統醫學的說法,一個人“肝郁”,往往是因為他的心情長期不愉快;能讓光緒皇帝不愉快的自然只會是慈禧,而慈禧絕不愿承認自己在迫害光緒。一個人“腎虧”,則往往意味著他不夠男性、不夠陽剛,有損皇帝的光輝形象。所以,當著慈禧的面給光緒診病時,杜鐘駿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肝郁”與“腎虧”這些名詞。
在“給皇帝看病”這件事情上,諱疾忌醫其實只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和前程。
唐朝的某些皇帝就很喜歡殺醫生。最殘暴的殺醫事件,發生在公元 868 年,唐懿宗的愛女同昌公主病故,參與醫治的韓宗紹、康仲殷等二十余名醫官被殺,他們的宗族親屬三百多人也被株連。出面反對誅殺的大臣溫璋,也因遭到了皇帝的革職貶竄而服毒自殺,死后還被皇帝唾罵“惡貫滿盈,死有余辜”。明朝皇帝也很喜歡殺醫生。明仁宗朱高熾做太子時,其妃張氏長達十個月沒有來月經,御醫們會診后一致認為張氏是懷孕了。只有一位叫做盛寅的醫生說張氏沒有身孕,而是患了某種疾病,并開了一副被眾御醫認為可能導致墮胎的“禁藥”。后來,張氏病情加重,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要試一試盛寅的藥方。但在試藥之前,朱高熾已命人將盛寅抓了起來,以致他的家人憂心如焚,擔心全家會被“磔死”,也就是將肉一片片割下來處死。盛寅一共被關了三天,朱高熾見吃了藥的張氏還沒死,才放他回家。再然后,嚇尿了的盛寅“求出為南京太醫院”,想方設法要離開皇家,調去了南京工作。
盛寅只是嚇尿,嘉靖年間的太醫許紳則是直接被嚇死。“壬寅宮變”時,嘉靖皇帝差點被飽受他摧殘的宮女楊金英等人勒死,許紳奉命急救,將皇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活過來的皇帝前腳封賞許紳為太子太保,后腳許紳就去世了。在遺言里,許紳明言自己死于“驚悸”:
“吾不起矣。曩者宮變,吾自分不效必殺身,因此驚悸,非藥石所能療也。”
意思是:我活不了啦。之前奉命去搶救皇帝的時候,我就知道,如果救不回來,自己肯定難逃一死,我的“驚悸”之深,早已病入膏肓。
杜鐘駿入宮去給光緒治病,倒不必擔心嚇尿或嚇死,因為時代已經走到 1907 年(次年光緒去世),殺醫生成了一件公認的極不文明、極不體面的事情。御醫們需要擔憂的是自己的前程——之前同治皇帝死的時候,御醫李德立等人均被“革職戴罪當差”;之后光緒與慈禧死去,御醫張仲元、全順等人,也都被革了職。
為了趨利避害、規避皇權的懲罰,歷代御醫們都練就了一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高超本領。他們熱衷于開無風險的補藥,而非治病之藥;熱衷于用“慢治”卸責,而諱言藥到病除;熱衷于“從眾診斷”,隨大流,絕不說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話,絕不發表獨到見解,如此就可以處在法不責眾的安全位置。這些,而非醫術,才是御醫們必修的核心職業技能。
皇帝當然也不傻。為了反制御醫們的這種手段,晚清的紫禁城發明了一種“輪診制度”,簡單說來就是以若干天數(比如五天或者十天)為一個周期,每天讓一名醫生前來診病,讓他單獨寫出自己的診斷意見和藥方,不許醫生們互相交流,最后由皇帝和大臣們來判斷誰的診斷和藥方是可信的。杜鐘駿雖然不是御醫,但他既是入宮看病,于是也被安排與其他被舉薦的醫生一起參加“輪診”。這個外來人很不理解這種做法,對內務府大臣說:
“六日輪流一診,各抒己見,前后不相聞問,如何能愈病?”
我們六個外來的醫生,每人負責一天,輪流給皇上看病,單獨診斷單獨開藥,不許交流。這種辦法怎么可能把病治好呢?
大概是懶得跟這些“民間名醫”解釋,解釋起來也麻煩,內務府的回復很簡單——“內廷章程向來如此,予不敢言”,皇宮的制度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的這種意見,我不敢去說。
內務府的解釋很粗糙,但杜鐘駿們大約也能明白,這種“輪診制度”的存在,乃是皇權為防被醫生聯合蒙蔽而專門設置;其結果往往是:診斷的雖是同一個病人,但有多少醫生就會出現多少病名和藥方,亦即眾說紛紜千人千方,繼而使參與診斷的醫生們陷入被動。所以,為求自保,杜鐘駿從宮里出來,又去找了工部尚書陸潤庠,對他說:
“六日開一方,彼此不相聞問,有此辦法否?我輩來此滿擬治好皇上之病,以博微名。及今看來徒勞無益,希望全無,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似此醫治必不見功,將來誰執其咎,請公便中一言。”
大意是:六天才允許我進宮開一個藥方,還不許我們這群醫生互相交流,哪有這種治病的方法?我們這些人,從民間來到皇宮,本來想著治好了皇上的病,能夠博取到名聲與富貴。如今看起來,肯定是徒勞無功。如果將來治不好皇上的病,究竟是誰的過錯?還要請陸尚書你出來說句公道話。
陸潤庠的回復,與內務府如出一轍——“君不必多慮,內廷之事向來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過,不便進言”,你不要想太多,宮里的事一向就是這樣的,你的這些意見,我也不方便去說。
杜鐘駿對“輪診制度”的批評,其實也并非毫無道理。就常理而言,讓醫生每天診視患者、讓醫生們互相交流意見,才是更好的辦法。而且,“輪診制度”走到最后,相當于將判斷藥方好壞的決定權交給了皇帝、太后及大臣等非專業人士。
這種對御醫的不信任,和御醫對專業決策權的甘愿讓渡,發展到極致,往往就會變成皇帝自己出手更改藥方。慈禧和光緒都干過這種事情。慈禧曾將薛寶田擬定藥方里的“續斷”擅自改為“當歸”。光緒經常改動醫生開的藥方,比如擅自往里面加入乳香、紫花地丁、白芷,或圈掉藥方里的杜仲和菟絲子,有時候還會直接下旨對御醫進行業務指導,教他們怎么玩“君臣相佐”。
然而,若讓皇帝撤去“輪診制度”,聽任醫生們互相交流,其結果又大概率會變成一場糊弄。杜鐘駿在《德宗請脈記》里,就不經意間記錄了一場這樣的糊弄。
杜說,他們六位民間醫生被舉薦進京一段時間之后,光緒皇帝有一次下旨,讓六人合作擬出一個“可以常服之方”,且給他們五天商議交流的時間。六人接旨后,推舉了其中年齡最大的陳秉鈞做主筆。陳秉鈞擬出的藥方“直抉太醫前后方案矛盾之誤”,會凸顯出御醫們之前開的藥方有問題,眾人都不贊成。杜鐘駿還對其他五個人說:你們要是覺得自己能治好皇上的病,那就不妨批評太醫們的藥方;否則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會得罪人。然后,眾人按照杜鐘駿的主意,保留了陳秉鈞的藥方的頭尾,將中間部分給改了,使人看不出是在“明言”太醫們之前的藥方有問題。而杜鐘駿自己擬的藥方,根本就沒有拿出來給眾人討論。
對參與藥方商議的杜鐘駿來說,不得罪御醫(以免遭報復)、不用自己的藥方為底稿討論(日后如果出了問題,自己不會成為主要責任人),比御醫們的藥方是否正確、自己的藥方是否更好,要重要得多。
如此這般,皇帝與他的醫生們就陷入了一種漫長的死循環之中。皇帝無法信任醫生,醫生也不敢給皇帝提供關于疾病的獨立見解。雙方不再是一種簡單的醫患關系,而更像是在玩一種兩敗俱傷的攻防游戲。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