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媽媽的慘叫聲從里屋傳了出來,像一條蛇,迅速地鉆進了我的耳朵。
我正拿著筆,為一篇小說的結尾絞盡腦汁。一聲聲越來越清晰的慘叫,像一根繩子強行地從我腦海深處拉扯出一些熟悉的畫面,讓我感到恐懼,這導致我把那一捺拉得太長,刺破了紙面。我多想手里的筆變成一件鋒利的武器,毫不猶豫地沖上去跟那個男人搏斗,讓媽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但它終究只是一支筆,大街上賣一塊錢一支,而我終究只是一個沒有本事,輟學在家,做著文學夢的癡人。
這場毆打進行得很快,短短幾分鐘,媽媽已經頭發散亂地站在角落,她瑟瑟發抖的身體,極像一只擔驚受怕的動物。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已經表明了她對命運的屈服,不再抗爭。我捏著筆的拇指和食指滲出汗液,寫作的欲望瞬間消失殆盡。我把稿子丟到一邊,緩慢地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媽媽有些覺察到,將淤青的臉向里轉了過去。
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
她不看我,裝作沒聽見。
里屋傳來筷子觸碰碗的聲響,接著是那個男人咀嚼食物的聲音,像是在告訴我們,打人過后的他胃口特別好。我咬咬牙,一股怒火直沖胸口。這時,母親轉了過來,她嘴角的淤青像一塊印章。
“媽,沒事吧?”我明知故問。
她向我擺擺手,不作答。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早已不在人世間的親生父親,想起他那被河水泡得發白的軀體。他年輕的時候,擁有一副端正的五官,濃眉大眼加上挺拔的鼻梁,在那些年月,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可是誰都不曾料到,有一天他會被罪惡的毒品吞噬。自從染上毒品之后,他就變得像幽靈一樣可怕。我曾無意中從門縫里看到他拿著一根臟兮兮的針管,往自己的手臂里注射著什么,血液回流到針筒里,他嘴里還大吼大叫。我被嚇得哭了起來,他發現我之后,用無神的雙眼盯著我看了幾秒,并沒說話,而是低頭專注于掛在手臂上的針管,臉上漸漸顯出享受的表情。
幾年過后,他靜靜地躺在了護城河的水底,就像一尾不再游動的死魚。他眼睛睜得很大,像是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的不舍與眷戀。那張曾經年輕帥氣的臉,被河水泡得嚴重變形。那個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二年級,因為作文得了幾次高分,突然萌生了當作家的想法,整個人變得異常敏感起來。看到校園里飄落的枯黃的落葉,我都會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但是當父親的尸體從水底被撈出來的時候,我卻沒有一丁點流淚的沖動。母親卻硬拉著我在父親臃腫變形、散發著臭味的尸體邊跪了下來。那天,我們這個家庭為圍觀的人奉獻了一場“大戲”,為他們的茶余飯后提供了無數的話題,我因為成為這部戲的一個“角色”,而感到無比恥辱。
父親走后,我的世界被壓縮了很多,整天眼睛看到的幾乎都是媽媽哭泣的臉。媽媽會用這么多眼淚去懷念一個曾讓她絕望的男人,是我沒有想到的。因為父親在湊不齊毒資的時候,常常拿媽媽出氣,除了拳腳相加之外,還曾放話要讓媽媽出去做妓女。
事后,父親的尸體被送往殯儀館,待人群散盡,我一個人沿著護城河走了幾個來回,文學帶給我的感性,讓我從蕩漾的河水里看到了父親的臉,一張蒼白而又貪婪的臉,沒有笑容,眼神里都是對毒品的渴望。
回想起來,父親去世的那天,我怎么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在思考。文學讓我變得早熟,在媽媽的哭泣聲里,我在想這個家庭真的破碎了,在未來等著我們的將會是什么?
就像現在,我背對著微微啜泣的媽媽,腦子里正在想,我該拿什么去拯救她?內心里的一個聲音告訴我:當個作家吧,等你出名了,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和你媽媽了。他們會尊敬你,甚至討好你,你說的每一句話、寫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經典。
2
從回憶的世界里走出來,才發現天色轉暗,濃重的黑夜就要壓過來了。我得趕緊去找我的朋友阿生,再晚點他媽就不準他出門了。
街上已經沒幾個人了,屬于這個鎮子的喧囂正隨著白晝漸漸遠去,空氣里有一股沁人的微涼。阿生的家住在街道的南端,緊挨著護城河。
到了阿生樓下,我并不著急叫他,而是把手指放進嘴里吹了幾聲口哨。這種并不新奇的方式,是我和他之間的一種暗號。阿生的父母明確告訴過他,讓他少跟我一起玩。好像我身上有一股永遠也洗不掉的晦氣。這是我死去的父親留給我的一種烙印,我抹不掉它。
時間過去了多久,我不知道。我一直認為時間在黑夜里是停滯的。當我心灰意冷,正打算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看到門縫里射出一絲光,阿生打開了門,警覺地走了過來,脖子和肩膀都微微緊縮著,像一只警惕的貓。
阿生走到我身邊,即使在黑夜里,他的皮膚依然白皙透亮,他把腋下夾著的幾本雜志用力地遞到我手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壓低聲音說:“你怎么才來,說好六點半到,現在都快八點啦。”
我把幾本雜志的封面換著端詳了一番:“家里有一點事兒耽誤了。”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往外推了一把:“好了,別看了,這上邊有莫言的新作。自己回家慢慢看吧。快走吧,一會兒要是我媽看見了,我就慘了。”
我點點頭,沖他笑了笑。
“快走吧,快走吧。”他也笑了,淡黃色的眉毛彎成月牙形。
阿生很快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像一道一閃而過的光。
我拿著雜志,加快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腦子里出現了莫言在瑞典文學院演講的畫面,他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覺整個人輕松了許多,之前堆積在內心的陰云,全部都散開了。前邊還有一場文學的盛宴等著我,一想到這些,我就興奮得難以自控,恨不得立馬手舞足蹈起來。同時也慶幸自己能有阿生這樣一位知己,他為我用文學修建了一座連接世界的橋梁,讓我的心不再禁錮于頭頂的這方天空。他是一名白化病病人,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透明白皙的皮膚,讓我感到一種窒息般的恐懼,當他用瞇縫著的眼睛看向我時,我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
我跟他結識是在鎮上舉辦的一次文學講座上,我倆坐在一大群中老年人中間顯得特別打眼,因為年紀相仿,他便湊了過來,我們簡單聊了幾句,便聊到一塊去了。我寫小說,他寫詩歌。他半瞇著眼睛說,我和他能互補。慢慢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摯友。記得有一天,我跟他坐在護城河的石橋上,他曾對我說,他要成為像泰戈爾和阿多尼斯一樣的詩人。最后還補充說道,他要讓世人記住他的詩,同時也記住他的相貌。說不清為什么,當他說出最后那句話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觸碰了一下。
3
回到家里,一切靜悄悄的,難以找到一絲痕跡來證明先前發生的事兒。我夾著雜志,徑直來到書桌前,發現我即將完成的那篇小說已經被撕得粉碎,稿子變成了許多不成形的紙片。那些蠅頭文字,像一個個奄奄一息的生命,靜靜地躺在地上,用一雙雙絕望的眼睛盯著我。
我用雙手把它們合攏起來,放在雜志的封面上,我想即使失去了生命,沾一沾這些作家的文氣離開也不失尊嚴。我知道這樣做很矯情,但這能讓我心里好受一些。
媽媽推門進來,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書本,想說什么又止住了。我曉得她是不想我搞什么文學的,作家與文學這兩個詞在她眼中,似乎永遠也不會屬于我們這樣的家庭。
我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書本,和她對視了一眼后,便移開了目光。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媽媽轉身離開,慢慢地走向那個充滿著鼾聲與酒味的房間。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起來,迫不及待地翻開雜志,迅速翻到莫言小說所在的位置,貪婪地讀了起來。
莫言的新作還是保持從前的風格,只是比起以往,他這次更愛使用短句,讀起來簡潔有力。讀畢,讓我想起第一次讀《豐乳肥臀》時的震撼。我望著雜志出神,恍恍惚惚中,我看到雜志上“莫言”這兩個字變成了我的名字,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也能登上這些遙不可及的文學刊物,毫無疑問,那將是我人生里最美妙的一件事。等我回過神時,夜已經很深了。我興奮得睡不著覺,有一種想要提筆寫作的沖動。我攤開紙,握著筆,卻寫不下一個字。那些在我腦子里短暫停留過的畫面,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再次翻到莫言的小說,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好像這樣莫言的寫作技巧就能通過紙張傳到我的手上。放下書本,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又一次握住筆,寫了幾行字之后,又停了下來,困意已經爬進腦袋,我索性停下筆,在心里寬慰自己說,睡吧,好作品在前邊等著我,不用急。
我做了一個夢,在夢境里,我與莫言相遇。可是,在夢里我竟然變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孩童,牽著他的手穿梭在一大片枯萎的高粱地里。他的手很大,也很溫暖,像書上寫的慈祥父親的大手。遺憾的是,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白日的天光滲透進夢中,將我從夢中拉了出來。
“你個白吃飯的家伙,快起來去找工作,你除了吃還會做什么!”回到現實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來自那個男人。
我睜開眼睛,他塌陷的鼻梁幾乎快貼到我的臉上,讓我感到一陣惡心。我翻身起來,他朝著我的后腦勺扇了一巴掌。
我捂著頭站了起來,用身體擋著桌子上的書,怯怯地說:“你要干什么?”
“滾出去找活兒干!”他向前幾步,用手指頭戳了一下我的額頭。
想起我被撕得粉碎的稿子,我的五指漸漸地摳在了一起。
“想打我呀,來呀!你個狼崽子!”他指著自己的臉說。
這個時候,媽媽推門走了進來。她一句話不說,橫在我們中間,她面朝著我,張開雙臂,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兒時常玩的老鷹抓小雞的游戲。就這樣沉默地僵持了十幾秒。我本以為那個男人會再一次用暴力的手段來覆蓋現在發生的一切。我想,只要這個男人讓媽媽臉上再添新傷,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跟他拼命到底。但不知為什么,自從媽媽進來后,這個男人就始終保持著平靜。我索性掙脫媽媽的手臂,走了出去,推開門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跨出門的那一刻,我想要是有能力遠走高飛那該多好。現實是:幾個小時之后,我還將回到那里,忍受著剛才的事再次在我的生活里一遍又一遍地發生。不知不覺,我走到了護城河邊,我加快了腳步,不敢往河里看,我知道父親的臉還會在河中蕩漾。如果父親還活著,我們這個家又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面,比現在好還是更糟呢?這個問題我想了一路。
我又來到了阿生家樓下,這次我毫不猶豫地吹響了口哨。不到半分鐘,我就聽到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我以為是阿生的媽媽,嚇得轉身就跑。
“你跑什么呀。”聽到阿生的聲音,我才停下了腳步。
轉過身,看到他手里拿著本雜志,飛快地向我跑了過來。
“給你看。”他一臉驕傲地說。
我接過他手里的雜志,封面是一幅水墨畫,旁邊寫著四個碩大遒勁的毛筆字:大江文藝。
“里邊有我的詩!”他興奮地從我手里奪過雜志,一頁頁地翻著要給我看,雜志的紙張質量很粗糙,摸上去有些扎手,跟我昨天讀的那些比起來,相差很大。
我突然想起來,這是我們縣作協主辦的一本文學雜志,雖然是一本內部發行的刊物,但縣里的文學愛好者都以在上邊發表作品為榮。
他看了一眼目錄,然后飛快地翻動書頁。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發現他的頭發在陽光下浮動著一層金光。
“快看!這里。”他用胳膊碰了我一下。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他發表的那首詩名叫《站在月光下贊美故鄉》,只有短短七行。
我對著他豎起了大拇指:“牛!”
他抿了抿嘴唇,笑了笑,像一個害羞的姑娘。幾束陽光橫著打過來,穿透了他蒼白的肌膚。
“阿義,加油啊!這個位置屬于你。”他指著目錄上小說欄目的位置。
“好!我一定努力。”我說。
“今天怎么這么早就來找我了?”過了十來秒,他突然想起似的問我。
我盯著他,最終還是沒開口。
他指了指我,說:“是不是又跟你繼父吵架了?”
見我還是不回答,他便在我臂膀上拍了一下,安慰道:“咱們可是文人,別跟他一般見識啦。”
“你說靠文學可以改變命運嗎?”我輕輕地說。
阿生顯然沒聽到我的話,他還在盯著那本雜志傻笑。
過了十幾秒,他才回過神來問:“你剛才說什么呢?”
我沒有再說下去的欲望,盯著遠處搖擺的花草。
他卻窮追不舍,瞇縫著眼睛,拽著我的胳膊搖了幾下:“阿義,快說嘛,不把我當朋友了?”
我拿他沒辦法,只好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他盯著我看了看,又轉眼望向遠方,若有所思的樣子:“那就必須寫出好的作品,在大刊物發表,繼而得到文壇的關注。”
“什么樣的作品才可以稱得上好作品呢?”我反問道。
這個問題阿生一時半會兒答不上來,他很聰明,推給我,說:“你覺得呢?”
4
我還是妥協了。
當那個男人用勝利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難堪地低下了頭。
他指著我說:“還有十幾天,你就十八歲了,自己出去找活兒干,別整天想著當什么作家,你以為你是魯迅呢。”
魯迅先生的名字從這個滿身酒臭的男人嘴里說出來,簡直是對先生的侮辱,我掃了他一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男人抽了一下鼻子,挽起袖子想動手,媽媽又在這個時候出來了,拉著我往外走。她好像時刻都在某個角落窺探著我與男人的一舉一動。
“阿義,接受事實吧。”她把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你不想念書,只有出去工作,父母不可能養你一輩子,我們都有老的那一天。”最后那句話她加重了語氣。
我想說我能當作家。但很快意識到這句話說出來,會被恥笑,便硬咽了回去。
她似乎讀懂了我的內心,警覺地向男人看了一眼,低聲說:“先養活了自己,再當作家好嗎?”
我沒有說話,沉默地點了點頭。
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內心充滿了惶恐,終于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現實就要殘忍地從我身上把學生這個身份扯下來。我一個即將年滿十八歲的男人,高中沒畢業,能干什么呢?惶恐感就像是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夜。
第二天,趁著男人外出打牌的間隙,媽媽打開了我房間的門。我正在寫作,對于她的突然出現,毫無心理準備。我習慣性地用手臂擋住稿紙,轉過頭看著她。
“別擋著,寫作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笑著在我床邊坐下,“現在暫時別寫了,過來我問問你。”
我從桌子上隨便抽了一本書,蓋在稿紙上。
“阿義,你想去城里工作,還是留在鎮上?”媽媽開門見山地問。
她說話的時候,我盯著她嘴角的淤青看了幾眼,它比之前淡了一點。
媽媽見我不說話,眨了眨眼說道:“阿義,別急,你好好想一想吧!”
“去城里,我想去外邊看一看。”我看著媽媽的眼睛,堅定地說。
5
我收拾行李去了縣城。媽媽幫我找到一份便利店的工作。按照她的計劃,先積累一下經驗,然后再去學一門手藝。對于媽媽的安排,我始終保持沉默,因為我自己也拿不出一個更明智的選擇。離開前,阿生在我面前傷心地大哭了一場。眼淚順著他白皙明凈的肌膚往下滑,像極了一顆顆透亮的珍珠。我問他為什么哭?他抽泣著說:“你走了,我一個人就孤單了。”聽他一字一頓地說完,我愣了幾秒,能感到眼眶正在發熱,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上班的便利店在鬧市區,每天有幾個時間點忙得不可開交。每天上班,我都習慣性地帶一本書,一有空閑時間,就拿出書來閱讀。一些顧客進來買東西,看到我抱本書看得認真,好像在看一個怪物。在他們眼里,這個年代還能靜下心來抱本書看的,實屬少見。
我跟幾個同事合住在一起,每個月承擔五百元的房租。跟大多數電視劇、電影不一樣的是,同事們并沒有欺負我是小地方來的,反而對我特別關照。我想,或許是我身上透出的某些東西,讓他們找到了一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一開始,媽媽每周都會來看我一次。給我帶來衣服和食物,還帶來長達半個小時之久的叮囑。雖然我心里多少有一點厭煩,但同事們卻很是羨慕。他們常常拍著我的肩頭說:“你真是幸福啊!”我想在他們眼里,對于幸福的定義,或許就是擁有一位時常牽掛著自己的母親。
在陌生的城市,我常常感到孤單。干什么事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來者。我時常用文學大師鼓勵自己。比如魯爾福曾經是一個汽車輪胎推銷員;狄更斯是一家鞋廠的貼標工人;余華成名前也只是一名牙醫;歐·亨利甚至是一名小偷。我告訴自己,大多數作家成名前都會干一些跟文學毫不相干的職業。這些作家的名字與面孔,在我工作的時候,不時在腦子里來回閃現,成為我的精神支柱。
我抓緊每周一天的休息日努力寫作,不知道是因為看了太多好作品,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總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不滿意,覺得它們是那么平凡,上不到臺面。這種焦急的情緒,日復一日,讓我的大腦像一團團扭曲的毛線。那些文字大部分都沒有留下來,被我狠心地撕成了碎片。同事們看我常常握著筆愁眉苦臉,便笑著說,看來作家并不是那么容易當的呀,走吧,跟我們出去喝點酒,說不定靈感就來了。
我的寫作停了下來,但仍然保持著閱讀的習慣,我得承認,我對寫作產生了一種恐懼,還帶點自暴自棄。那些想要出人頭地的想法,被我慢慢拋在了腦后。除了寫作,我干了很多事兒,比如用雙腳丈量這個城市;看電影;學會了喝酒;還認識了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叫蕓珠,是我們隔壁飯館的服務員,比我大一歲。她每天下班后都要過來買關東煮,碰到我值夜班的時候,就會跟我閑聊幾句。她見我喜歡看書,跟其他愛玩手機的同事有所不同,似乎對我有點刮目相看。她說她喜歡看電影,什么類型都看。我說:“你應該是全中國最文藝的服務員。”
我沒想到有一天蕓珠會請我去看電影。看我一臉驚訝,她果斷地把兩張電影票遞到我的眼前。
我吞吞吐吐不知道說什么。蕓珠說:“我票都買好了,你一定要去哦。”
我們看的是一部文藝片,電影院只零零散散坐了六七個人。大概是因為劇情太平淡,沒過多久,有幾個觀眾小聲議論著離開了。整個電影院就剩下我們和前邊的一對情侶。又過了半個鐘頭,前邊那對親親摟摟的情侶也離席而去。
電影院只整下我們兩個人時,我感到蕓珠將身體向我靠過來了一點,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鮮花的氣息,具體是什么花香,我說不上來。當銀幕上出現男女主角站在廢棄的碼頭上擁吻時,我感到她的手掌蓋在了我的手背上。觸碰發生的那一刻,我的身體禁不住微微發顫。我有些手足無措,想擺出一副笑臉緩解一下尷尬,但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蕓珠索性加大了力度,五個手指緊緊地扣了過來。我只好僵硬地盯著銀幕,臉燙了起來。
當愛情從書本上的故事變成現實,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這是我生命中一種新的體驗,好像平淡無奇的生活又敞開了另一扇門。同時,我也有點擔憂,都說戀愛是一門技術活,而我還沒學會,也不知道這份感情到底會維持多久。在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我又開始了寫作,寫下了我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篇小說。
我第一次在小說里寫到愛情。那篇小說寫得很費勁兒,斷斷續續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小說大概的情節是寫一位懷才不遇的青年作家,在旅行的途中認識了一位剛離職的插畫師。兩人一見鐘情,他們躺在旅店,赤裸著身體談文學、美術以及電影。后來,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去大山里過一年隱居的生活。在這一年里,作家必須要寫出一部長篇小說,插畫師也必須要完成一幅滿意的畫作。突然有一天,作家起床發現枕邊空無一人,以為愛人外出畫畫去了。便靜靜等待著,可是直到暮色四合也未見愛人歸來。作家一夜未眠,第二天外出尋找,在一棵樹上發現了愛人留下的一幅畫,畫作只殘留下一半,背景是淡藍色的大海和一座若隱若現的燈塔。最后,作家在相思中慢慢變得神志不清,死在了大山里。
小說寫完后,我自己還是很滿意的,修改了一些時日,便信心滿滿地將稿子郵寄給了一家不太出名的市級刊物。我想這次應該可以發表出來。但兩個月后,卻收到了雜志社的一封退稿信。編輯并沒有談小說,回復也只有短短幾個字:小說不適合我刊。
那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讓我的心痛了一陣。
恰好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
“誰啊?”我將信紙折疊起來。
“是我。”是蕓珠的聲音。
我隨手將信紙塞進枕頭底下,調整了一下表情,起身去開門。
蕓珠把頭探進來,問:“你在干嗎呢?”
我把她讓了進來:“發了一會兒呆。”
她手里拿著幾本書,在我床邊坐了下來,恰好坐在枕頭的邊緣。
“今天有人給你捎了幾本書,”她把書塞到我手里,“是一個通體雪白的男孩。”
我看著書的封面,腦子里是阿生的臉。
“他是你朋友嗎?”蕓珠問。
我點點頭:“是的。”
蕓珠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他還讓我告訴你,他現在上高三了,家里管得更嚴了,有機會的話,他會來看你的。”
我的眼睛有點濕潤,盯著福克納的書不想說話。為了不讓蕓珠看到我濕潤的眼眶,我將身體往右轉了轉,書里突然掉出一張便箋紙,上面的字寫得有些許潦草,但也不難辨認:文學是我們最后的精神堡壘。
6
沒過多久,我跟蕓珠躺在床上談起了文學和電影,只是我們并沒有赤裸著身體。她睡著后,我起身看了一會兒阿生捎給我的書,我拿起那些書本,就像是拿起了無比珍貴的物品,只因為它們帶著家鄉的味道。還有這些作家的名字,在狹小昏暗的屋子里,散發著光輝。我知道我這樣說有些矯情,但事實確實如此。我從福克納讀到契訶夫,放下書本,望著窗外發了會兒呆,強行壓下退稿的沮喪,帶著不服輸的心態,又寫下了一篇小說的開頭。
當我從小說里抽出身時,已是傍晚,蕓珠早已離開。她總是這樣,好像不愿驚醒我的美夢一般。我站了起來,盯著床上她躺過的位置,心中有一些暖意掠過。
誠然,阿生給我的書,讓我對文學又重拾了一點信心。我只花了幾天時間,就讀完了那幾本薄厚不一的書。作家寫的故事,像用工筆刀鐫刻的畫作,在我腦海中緩緩展開。到了深夜,那些故事依然像濃霧一般,揮散不去。我連續幾日飽嘗失眠之苦,寂靜的夜晚,好像有一根弦扯著我的神經。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消瘦了不少,上班時也顯得精神萎靡,有幾次因為碼放錯貨物,被店長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
蕓珠給我煲了雞湯,在里面加了黨參、沙參、黃芪等。看著我一口口喝下去,她滿意地笑了:“別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沒有說話,表示默認。她又用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說:“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是在退稿的廢墟中站立起來的巨人。”她這一句話,讓我感到有些驚訝。
蕓珠索性站了起來,眼睛盯著窗外,嚴肅地說:“你只是缺少機會,有了機會,你一定會成功。”
蕓珠下樓后,我站在窗前點燃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香煙。我把口腔里浮動的煙霧用力地吸進身體后,腦子立馬感到一陣眩暈。恍惚中,我看到蕓珠的身影出現在樓下,夜色已經鋪展開去,她消瘦的背影被黑夜一口吞掉。
我將煙頭狠狠地摁滅在窗臺上,感覺胸腔里有一股力量正在左右撞擊。
那天過后,我像受了刺激一般,短短一周的時間,寫了三個短篇小說。大部分是我利用值夜班時一筆一畫寫下的,深夜里,我強壓著睡意,喝著從店里拿的快過期的速溶咖啡,精心地修改著它們。
我想我必須得承認,我寫得太差了。我把三篇小說投了出去,只有一家瀕臨倒閉的內部刊物決定用我一篇只有區區五千字的小說,其他兩篇均石沉大海。當我拿著那本紙張低劣,印刷模糊的雜志時,我真想將它撕成碎片。蕓珠卻捏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文字第一次被印成鉛字,就像窮困潦倒的畫家的作品進了畫展,藉藉無名的導演的片子搬上了銀幕……我突然站起來,打斷她的話說,這能比嗎?蕓珠收住表情,不再言語,徑直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讓陽光照到我的身上,好像是在給我一種特殊的安慰。
我像跟自己賭氣似的再一次停止了寫作。慢慢地,我跟蕓珠有了一些爭吵,她開始減少對我的包容,對我的一些不可理喻的行為進行反擊。有一次,我正閱讀著一本翻譯得很爛的外國小說,也不知道哪根筋短路,突然把書往大門口一扔,學著路遙罵了一句:“日他媽的文學!”書劃了一道并不美妙的弧線飛了出去,恰好砸到蕓珠的腳背上。她提著保溫桶給我送飯來了。她彎腰把書撿起來,臉上的憤怒清晰可見。她指了指大門上方的招牌:“你活該一輩子在……”最后,她還是心軟,覺得這話太殘忍,收住了。但我知道這句話是什么。
7
再一次見到阿生時,他已經參加完高考,站在柜臺前的他遺憾地告訴我,因為發揮失常,他只考上了一個二本院校。我知道他的目標是重點大學的中文系。我在心里為他感到失落,嘴上卻寬慰他說:“能上大學就是一件好事兒。”他遺憾地點了點頭,半分鐘后又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阿義,咱們的機會來了!”我疑惑地問:“什么機會?”阿義向前跨了一步,距離我更近了:“有一個文學比賽,獲得好名次的,有出書的機會。”說完他盯著我的臉看,眼神里滿是期待。
“真有這么好的事兒?”我有些質疑地問。
“一個大型的征文比賽,決賽的評委是某位文壇大神。”
“誰?”
“不清楚,進了決賽才知道。”
恰好有客人進來,我移開了與他對視的眼神。
“機會難得呀!”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大聲地嚷道:“出了書就是真正的作家了。”
關于阿生說的那場征文比賽,我做了了解,是某個非官方團體與一家音像出版社合辦的比賽。比賽分為小說、詩歌、散文三個組別。每個組別的前三名能夠與音像出版社簽一份出版合同,小說組的決賽將在B市舉行。至于決賽會出席的那位文壇大神,主辦方吊足了胃口,必須進了決賽才能一睹真容。
蕓珠知道這事兒后,堅定地告訴我說,去!這是一個好機會。她用了一個并不是很恰當的成語: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我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開始了新一輪的創作。這樣的狀態,似乎是蕓珠樂意看到的,我們再也沒爭吵過,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起我的生活,像一個盡心盡責的助理。她還開玩笑說:“你成了作家,我就是作家的女朋友,說出去多有面子。”
我感到了肩上的壓力,前三天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蕓珠在給我端來茶水的間隙說:“你放開寫,結果不重要。”話是這么說,但我很在乎這次比賽,覺得必須要拿個名次來證明自己。
后三天,我像是突然開竅了,一口氣寫了兩篇小說。蕓珠拿過稿紙,在我額頭親了一口,說:“你的任務完成了,去外邊散散心吧,剩下的就交給我了。”說完,她硬是把我推出了門。
我從外邊回來的時候,蕓珠已經把兩篇作品的錯別字修改完了,并工工整整地謄寫了一遍。她左手拿著稿子,右手的手指彈了彈紙面說:“某某作家的成名作。”說完她的眸子漸漸亮了起來。
我和蕓珠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去了郵局。站在郵箱面前的蕓珠雙手合十,把信封夾在中間,像在祈禱一般。看著她的樣子,我在旁邊不敢作聲。說實話,我心里是沒有多少底氣的。蕓珠卻對這次比賽充滿了信心。信封滑落到郵箱底部的聲音傳到耳際,我和她都長吁了一口氣。
8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店里碼貨。因為太興奮,失手摔碎了一瓶啤酒。店長指著我的鼻子一頓臭罵。在他剛好罵出那句“不想干就滾蛋”時,我已經跑了出來,像只鳥,重回藍天。
丟掉了工作,但我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沮喪。我將行李收拾好,做好了去B市的準備。蕓珠塞給我兩本書,她說這是她下班路過書店的時候買的,這兩個作家都得過諾貝爾文學獎,肯定寫得很好,你在車上閑來無事可以翻一翻。我接過來一看,是川端康成和帕穆克的作品。我對她笑了笑,心里暖暖的,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我沒打電話通知媽媽。我想的是,得獎后凱旋時,給她一個驚喜。那晚,我和蕓珠做愛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嘗到性愛的滋味。蕓珠說這是給我的獎勵。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出發了,蕓珠請了一個小時假送我去火車站。我拉著行李箱,走在街道上,像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在月臺上,蕓珠叮囑了幾句,就回去上班了。她走后,我點燃了一支煙,腦子里思緒紛亂。電話響了起來,是媽媽。我心想,莫非阿生給她說了我參加比賽的事?接起電話,媽媽沉默幾秒。我的心緊了一下。她緩緩地說:“阿生死了,一小時前,被人從護城河里撈了起來。”我明顯感覺到身體繃緊了,像鐵一般硬,同時眼中的世界也顛倒了方向。掛掉電話,我已經沒有力氣向前挪動半步。火車的鳴笛聲漸漸近了,撕裂著我的聽覺神經。我在心里罵阿生,你真是太傻了,你這樣死了,有誰還記得你的詩,有誰還記得你的樣子,你不過跟我父親一樣,變成了一條又臭又臟的死魚罷了。罵完之后,我渾身乏力,索性坐在了地上,虛汗止不住地流。沒過多久,我就變得口干舌燥。
火車啟動了,它將各色人等吞到肚子里,帶往B市。阿生的死太突然,讓我失去了參加比賽的動力。所以我向著它行駛的反方向走了過去。此時此刻,文學夢跟死亡比起來,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我又來到了大街上,這一次比我第一次來到這里還讓我感到茫然。蕓珠的電話打了進來,我掛掉了。她又打進來,我依然摁下了掛斷鍵。我已經沒有了說話的欲望,沉默是此刻最好的狀態。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我猜想應該是蕓珠發來的信息。劃開手機一看,是一條新聞,說B市有人利用文學比賽行騙。看完新聞的最后一個字,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像一顆炸彈爆炸。世界以最黑暗的方式,倒塌了下來。
城市的天空因為霧霾,變得灰蒙蒙的。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一直往北走。一個小時后,因為饑餓,我停了下來。手機又進來一條短信,蕓珠發的,問我到哪里了,怎么不接電話。我已經沒有勇氣去面對任何熟悉的人,所以我只能逃,逃到哪里都可以。我回了她四個字:逃向遠方。而后,我將手機關機,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調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毫不猶豫地向前走了過去。
但我不會像阿生那樣自尋短見,我還要努力活下來,為了自己,為了文學夢。等我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時,再回到故鄉去,把文學帶給我的榮光,照耀到那個荒涼的小鎮上。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冉茂一,90后,生于重慶。寫小說,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山東文學》《作品》《延河》《美文》《西部》《草原》《青春》《朔方》《北方文學》《安徽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