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介堪與張大千的金石緣

□ 袁嘯波

1926年仲夏的一天，方介堪去拜訪書壇前輩曾熙先生。在那里，他與張大千相識，從此開啟了兩人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方介堪欣賞張大千的繪畫，張大千也喜愛方介堪的篆刻，對藝術的共同愛好和不懈追求，把兩人緊緊吸引到一起。后來，兩人同在上海美專任教，來往更為密切。張大千在家中排行第八，比方介堪大三歲，因此方氏親切地稱其“八兄”，終生未改。

張大千早期的書畫用印，多由方介堪奏刀。1930年，張大千舉辦個人畫展，請方介堪為其配印50余方。張畫方印，相得益彰，人稱“金石書畫雙絕”。1936年冬，方介堪到北平，一直住在頤和園內張大千的寓所。兩人經常一起漫步昆明湖畔，縱談古今，交流藝事，極友朋之樂。次年二月，兩人聯合于非在北平中山公園先后兩次舉辦金石書畫聯展，并將募集資金捐給黃河泛濫地區災民。從此方介堪逐漸從“配角”轉變為主角，確立在美術界的地位。

1941年春，張大千攜家人和學生遠赴敦煌臨摹石窟壁畫。臨行前寫信邀請方介堪同往。方氏因家累，未能成行。張大千在敦煌待了兩年零七個月后，回到西南潛心創作。而方介堪卻在家鄉淪陷區飽受戰亂之苦，身心備受折磨。直到1945年8月，張大千電邀方介堪到滬會晤，兩人才得以再次相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方介堪以飽滿的熱情為張大千鐫刻多方印章。其中一方“張爰私印”，邊款云：“大千八兄，燕京一別，倏忽十載，今從川中來滬，劫后重逢，喜可知已，因作斯印，以志苔岑之契。”款文表達了與摯友劫后重逢時無比欣喜的心情，用苔岑作譬，足見兩人交誼之深。

《白云幽賞》八言聯 方介堪

同時，張大千向方介堪展示了自己臨摹的敦煌壁畫以及創作的部分作品。方介堪特鐫《老棄敦煌》《總是玉關情》《春愁怎畫》等印以贈。其中，《總是玉關情》一印邊款云：“大千八兄自蜀來滬，出示近作。靈山樓閣，涌現毫端；閬苑瓊葩，香生腕底。元氣磅礴，直駕董巨而上之。世謂昌黎文起八代之衰，今讀大千之畫，足以方之矣。”為作此印，并系以詩，用志欽遲：“為探畫理踏窮荒，佛相莊嚴溯晉唐。元氣淋漓關造化，故應筆底有金剛。六法薪傳久失真，應嗟藝苑亦荒榛。起衰賴有生花筆，五百年來第一人。丙戌十月，介堪方巖謹呈。”

《老棄敦煌》一印邊款云：

“畫自元明以降，風尚韻致，不重筆力久矣，江河日下，殊無足觀。大千居士才情高厚，詩畫清新。近數年來，不辭艱險，遍歷名山。嘗之敦煌摹寫壁畫，三易寒暑，唐宋菁英盡歸腕底。敦煌地處邊陲，盜賊、虎豹出沒之區，而能處之坦然，故其畫益沉雄莊厚有奇氣，真能游戲神通者矣！今復游海上，傾談昕夕，殊慰平生。不日重有敦煌之行，屬篆斯石，因作此以為重逢之券。丙戌十月，方巖。”以上兩印的邊款均長達一百四五十字，相當于兩篇精致的小品文。文中論畫史，見解精到；評張畫之特色與成就亦能以數語點明，恰如其分，非泛泛諛詞可比。

1946年底，張大千在上海以重金購得南唐董源的《瀟湘圖卷》，欣喜若狂，立即邀請方介堪等好友來家中共賞，并將齋名改為“瀟湘畫樓”。方介堪遂篆《瀟湘畫樓》象牙大印以賀。該印為鳥蟲體，朱文，線條繁密謹嚴，動靜對比鮮明，得漢印遺韻而又過之，乃方介堪平生治印之杰作。

《仿董源華陽仙館圖》張大千

張大千每次舉辦畫展，通常都要更換一批新印章供使用。由于時間緊促，這樣大批量的印章只有篆刻快手方介堪才有能力承攬。方介堪刻印大多不打底稿，直接以刀代筆，一揮而就，既快又好，平時每天要刻30余方。1947年3月，他為張大千畫展配刻印章70方，次年1月，又為其畫展配刻印章100余方。凡是張大千囑刻，方介堪無不有求必應，按時完成。1948年春夏之間，方介堪為張氏收藏的20幅古代名畫的象牙軸頭鐫刻名稱；又為其從甘肅尋覓來的20多枚珍貴的龍角（古象牙）章刻印。對于這批龍角章，方介堪以最拿手的鳥蟲篆體刻治，印文精美異常，致使張大千愛逾拱璧，出入與俱，從不輕易示人。其中《大風堂》印邊款云：“此甘肅出土龍角，數萬萬年物也。質已化石，猶發奇香，洵可寶已。今為大千篆此，所謂屠龍之手，亦足以自豪矣！介堪弟方巖并志。”款文交代了龍角的來源和材質特點，也流露出刻竣后的得意之情。方介堪晚年回憶起這兩件事，曾作《象軸留珍》《龍角瑣記》兩文記之。

是年冬, 張大千欲赴香港,邀方介堪同行，方氏因鄉情難舍而婉謝。從此兩位老友天各一方，再未相見。兩人的交往緣于金石，深厚的友情亦堅如金石，至死未渝。后來，在方介堪深陷困境之時，張大千多次寄畫給他補貼家用；而張大千畫作上那一方方殷紅的印章，更是他們友誼的最好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