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友

山水相依,生命不息。紅水河孕育了壯鄉豐富多彩的文化,文化又反哺了這些山水之民,塑造出壯鄉子弟與自然相處之道。通過那一首首歌、那一道道鼓聲,馬山人看著他們的家園,亦是在關照他們的生命。紅水河南岸,在馬山人心中的山水與生命似乎早已有了方向。
山一程水一程,故園有此聲
“盤古開天地,歡喜是唱歌。富人與窮伙,認定個快樂。”山巒起伏、萬物有差,造物者似乎把人與他的一切用無形或有形的符號刻在了大地上,世界因此而豐富。流傳千年的壯族三聲部民歌亦是在抑揚頓挫的歌聲中,表達出生活的豐富內容和情感。
從唐末開始,紅水河流域的壯族民歌從一聲部發展到二聲部。而到了明代,二聲部升華為三聲部,在廣西南寧市馬山縣的古零鎮、加方鄉等地區傳唱,后在紅水河流域其他地區盛行,有明確記載的壯族三聲部民歌傳承人到如今已有五代人。
第四代壯族三聲部民歌的傳承人溫建業早已接下了他父親溫桂元的衣缽。但回想起小時候對壯族三聲部民歌的感受,溫建業只覺得很煩。
7歲獨自一人離家到縣城讀書的溫建業,由于和父親接觸很少,對壯族三聲部民歌一無所知。“每年放假回來,發現家中總是站滿了前來找父親對歌的人。他們一落腳,就能在家里唱上幾天幾夜不停歇,父親的興頭也很足,不眠不休地和大家對歌。”他說道,“無論我走到哪,都有歌聲跟隨在身后,沒有片刻安靜,所以當時的我根本就沒法靜下心來欣賞這些山歌。”
1997年,溫建業回到了家鄉教學,并與父親一起生活。慢慢地,溫建業在父親的歌聲里,聽出了喜怒哀樂。他說,“父親他老人家一輩子的述說,似乎都是用山歌來表達的,聽起來特別的情真意切。”
壯族三聲部民歌將壯鄉人的日常生活全都裝進了歌聲中,勞動耕作、歡朋迎友、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等等,在壯族三聲部的歌詞中記載著,悲歡離合在此起彼伏的歌聲中變得鮮活。這吸引了溫建業對壯族三聲部民歌的興趣,而后開始向父親溫桂元學習。
在父親溫桂元的指導下,溫建業克服了習得古壯字的困難,同時也將壯族三聲部民歌的曲目進行整理編譜。溫建業說道:“在2000年前后,我動員安善村的每個屯的歌隊聚在一起比賽,很多人積極參加,取得很大的成功。從那之后,我就帶著我的父親母親和其他歌手,將壯族三聲部民歌帶到舞臺上,壯族三聲部民歌才真正地開始被世人了解。”
2008年6月7日,多聲部民歌(壯族三聲部民歌)經國務院批準,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項目名錄。次年6月,溫桂元獲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多聲部民歌(壯族三聲部民歌)代表性傳承人稱號。
只有小學文化的溫桂元健在時已整理和創作了上千首壯族三聲部民歌。在那之前,人們唱的壯族三聲部民歌主要是一些紅白喜事的禮數歌。溫桂元則是把這些民歌加入一些現代元素,還給民歌劃分了種類,如婚宴歌、愛情歌、公益歌等。
溫桂元為了讓壯族三聲部民歌能流傳下去,把大兒子和大兒媳婦培養成了他的得力弟子,并且把三聲部民歌的歌唱技藝傳給孫女溫百靈。
在多方的支持下,安善壯族三聲部民歌傳承基地在溫桂元家掛牌成立,每年免費舉辦壯族三聲部民歌培訓班,同時溫建業在附近的兩所小學開設壯族三聲部民歌課程。目前在安善村,會唱壯族三聲部民歌的人年齡最小6歲,最大的超過80歲。
斯人已去,文化傳承的脈絡依舊不變,源遠流長。2003年,溫建業的農家樂開張。在農家樂的院子里有一處舞臺,幾張簡單的木凳,一塊長方形黑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里。農忙時節并沒有人來學習,卻聽得見依稀歌聲在耳邊環繞,分辨不清是歌聲還是那山間的風聲。
在舞臺旁邊展示館中,收藏著溫桂元創作的《勉妮學山歌》。在壯語里“勉”是男孩的意思,“妮”就是指女孩。溫桂元“孩子都會唱山歌”的希望,興許已經在紅水河畔悄悄地生長,等待著綻放。山一程,水一程,走過無數的地方,看過許多風景,但每當我回頭看去,那片山水之間的故園,仍有著屬于我們的聲音。
會人生之鼓,敲響生命之音
天地之間,萬物繁衍生息,看似紛繁復雜,卻在冥冥之中有著屬于他們的風格,既有如壯族三聲部民歌之溫婉,亦有如壯族會鼓的陽剛。
壯族會鼓習俗始于宋末元初,盛行于清代,最初的功能是驅鬼鎮妖、外襲警報、祈求吉祥。壯族會鼓演奏發展到現在少了鼓點的爆裂感,多了變化。每逢新年或重大節日,壯族會鼓賽鼓是必不可少的表演節目,形成了“無人不知鼓,無慶不敲鼓”的局面。在許多奮擊會鼓的鼓手中,神采飛揚的韋建廷總是能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小時候就對會鼓產生了興趣,9歲就開始學打會鼓了。” 逢年過節或是喜慶豐收的時候,馬山縣白山鎮大同村的人們便敲起鑼打起鼓。韋建廷學得非常認真,回到家沒有鼓練手,就用筷子在桌上學習擊鼓的姿勢和動作。在前輩的指引下,韋建廷很快掌握了混打鼓、狂歡鼓、舞龍鼓、扁擔鼓、花燈鼓等多種打法,并在壯族會鼓中不斷創新擊打套路,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和特色。
同時,木匠出身的韋建廷也是優秀的壯族會鼓制作工匠。他發現會鼓制作方法不同、材料不同,鼓聲則千差萬別。只有原生態的壯族會鼓,才能敲擊出震撼天地的聲音。
制作好的壯族會鼓,原材料需選取生長時間長、木質較堅硬、粗大的樟樹、楓樹和木棉樹等原木,將其鑿空成鼓倉,在鼓倉兩頭蓋蒙上牛皮并釘穩,用竹篾或鐵絲從四周拉緊定型。
“會鼓與其他牛皮鼓的不同之處首先就是用的黃牛皮是不去毛的,同時鼓倉并非由木板拼接而成。”韋建廷指著他的大大小小的會鼓跟我們介紹道,“以前的會鼓是用樹干已經中空的老樹來制作鼓倉,發出聲音更加純粹、洪亮,震撼人心。”
音質好的鼓在會鼓比賽中能讓鼓隊更有獲勝的機會,然而比賽更加考驗鼓隊的默契配合。會鼓比賽中,會鼓是主角,多人協作,節奏整齊,鼓聲傳遍四面八方。鑼和镲是配角,聲音清脆響亮,點綴鼓點。哪個隊的鼓點變化多、鼓聲最渾厚、擊鼓時間長,便是會鼓比賽中佼佼者。
韋建廷16歲時就已經是村里的實力鼓手,跟隨大人們到各村屯巡游表演。后來因為時代原因而停止了打鼓。如今他已將近古稀之年,依舊堅持著壯族會鼓的制作與培訓。“我在做的是小的會鼓,做好之后放到村里的壯族會鼓傳習基地。”當我們來到韋建廷的家中時,韋建廷和他的愛人正在一起給會鼓蒙皮、打釘固定。
“像現在人比較少啦,一個人也做不來會鼓,小的兩個人可以,大的甚至像推著走的長鼓需要5個人以上一起才能制作。”韋建廷指著放在客廳里的鼓說道,“這些都是我做的會鼓,大鼓和小鼓分別有26面,大部分放在傳習基地和學校里了。”
為方便到學校教授壯族會鼓習俗,韋建廷將許多小鼓放在了幾所學校中。與體育課結合在一起,每周每所學校一節課,壯族會鼓習俗已成為了馬山縣學生特有的體育項目。
“現在的孩子并不是像網上所說那樣叛逆、難以溝通,他們只是需要不同以往的、另一種的情感表達方式。”當年的熱血青年如今已成為傳道授業的長者,韋建廷說道,“我想,壯族會鼓習俗的傳承,在他們這一代是有很大希望的。他們有活力與激情,而這正是能敲響會鼓的原因,壯族會鼓講求團結合作的精誠之力與強大的生命活力。會鼓教會我這些,我也想把這些傳下去。”
告別馬山,車子在路上飛馳,我的心里卻又再一次浮起那祖祖輩輩一直在追尋的問題。“我是誰?”亙古不變的追問驅使著我們前行,對民間傳統文化的理解永遠在刷新。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薪火相傳是唯一的方法,而我們要選擇的是,將什么傳承下去?是那一首首歌?還是那一面面鼓?或許馬山人早已有了答案。